第3767章 托孤(5K)

羅迦不敢回頭。

身子是僵硬的。

多少年了

他在暗處看過他在他生病的時候,看過他,為了他,求過芳菲他看過他最落寞的時候,也看過他最囂張的時候他最幸福的時候

尤其是他第一次得到兒子,第一次冊封宏兒為太子的時候。

這個年輕人,一度,令他覺得疏遠

遠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兒子

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兒子。

不料,一夕之間,他老了。

盡管看不見,他卻能感覺到。

兒子老了,比自己還要蒼老。

因為他的氣息。

因為他跪在地上的那種姿態。

甚至這山間的涼風。

甚至他無聲無息的那種祈求原諒的平靜。

他心裏震動

有人在祈求自己

為的是什麽

他知道這一次戰爭的結果。

不算好,也不算壞。

某種程度上,弘文帝,也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並不值得自卑或者軟弱。

那麽,是什麽使得他如此軟軟

羅迦不敢回頭。

一直不曾回頭。

他的心,比兒子的跳動得更快更不知所措。

因為,他從未想象,父子會有如此重逢的一天昔日,連想都不敢想。

一直不敢往心裏去。

甚至弘文帝也不敢。

他也不敢開口。

嘴裏又苦又澀,一如自己的心情。

對於一切,都充滿了緊張的畏懼和恐怖。

仿佛一種無形之中的壓迫。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比這個更加嚴重,更加深沉的一種情感。強烈到他根本不知道如何理清自己的頭緒。

他隻是跪在地上。

林中,山風吹過,安靜得出奇。

他一身輕便戎裝跪著。

他一身道袍站著。

兩個人的姿勢都很僵硬。

隻是彼此都不曾見到彼此的臉孔。

不知過了多久,羅迦覺得雙腿那麽僵硬。

他一生都不曾經曆過如此尷尬的時候寧願自己沒有站在這裏

寧願自己從不曾如此站在這裏

寧願不要有這樣的重逢。

但是,他很麻木。

不知道是激動得麻木了,還是絕望得麻木了。

逐漸地,隻能聽到兒子的呼吸聲。

拉風箱一般地喘息。

仿佛一個垂危的病人。

他心裏一陣一陣的顫抖。

想過去看看他的臉。

但是,鬥笠阻止了他的視線。

理智,阻止了他的情感。

因為兒子如此的呼吸他更加不敢看他隻要不看到自己,他還有一線希望。

那不是父子重逢的喜悅,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縱然絕望裏,也不敢。

一個死去的人,不該活著出來嚇人。

甚至,不敢傾聽兒子那樣孱弱的喘息聲不行,絕對不行

仿佛是一種交代

他心裏此時忽然憤怒起來因為恐懼而憤怒和心碎。

懦夫,這個懦夫

孩子那麽幼小。

芳菲一個女人。

他就想丟下不管了

羅迦咬咬牙關,扭頭就走。

一直背對著兒子。

鬥笠稍稍顫抖了一下。

仿佛從來不知道身後曾經跪著一個這樣的男子。

連眼角的餘光,也沒瞥到兒子的憔悴。

他離開,一如一個山間林裏的道士;一如一個無牽無掛的閑雲野鶴。

甚至沒有聽到兒子跪在地上的哽咽。

弘文帝久久地跪在地上,也沒抬頭看他。

他的臉,碰觸在地上的青草上,甚至一些泥沙,刮在臉上,沙沙的。帶著一絲淡淡的血腥味一般的刺疼。

卻又欣慰,仿佛如釋重負。

“父皇求求您,今後照看她們”

“她們隻有您了”

這話,不知道他是說出來的,還是隱藏在心底。

他態度虔誠,一瞬間,忽然覺得非常非常輕鬆。

眼神有些恍惚。

一如小的時候,自己幼稚,父皇英武。

在他的心目中,父皇,便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好漢。最有本事的男人。這天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難倒他。

他一直這麽認為。

而且,也這麽自豪。

一如宏兒對於自己的情感。

此時,方發現,自己是如此的熱愛父皇

如此摯愛

父子之間,這一輩子,也不曾有過如此的感情。

隻要父皇在,自己一切都可無憂無慮了。

此時,天高雲淡,林間,樹木蔥蘢。那戴鬥笠的道士已經不見了。

那灰色的袍子,那銀白色的頭發那神仙統統都不見了。

仿佛隻是自己的一場想象,一個夢而已。

弘文帝不知是欣慰還是心碎。遠遠地,隻能看到先帝的陵墓父皇的陵墓。

哦,他的確死了。

父皇認為自己已經死了。

他倒在地上,流下淚來。

侍衛們衝上來的時候,他已經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陛下,陛下”

太監們召集了,小心翼翼的,和一眾侍從立即將弘文帝抬回去。

玄武宮。

充滿了一種沉痛和肅穆的氛圍。

小皇帝一身明黃色龍袍,戴著冠冕,興致勃勃。這半年多,他又長高了一截了。

他本是興致勃勃的迎接父皇凱旋而歸,可是,得到的卻是氣喘籲籲的急報:“陛下,太上皇帝暈倒了”

小皇帝驚訝極了,卻沒有尖叫,轉眼,習慣性地就喊:“太後快去叫太後”

芳菲已經出來。

宏兒拉著她就走:“太後,快走父皇暈倒啦”

他本是一腔熱情,等著父皇回來。

卻不料,等來的卻是這樣可怕的結果。

甚至李衝等為他寫好的,歡迎太上皇帝凱旋而歸的台詞,他都一次不差地背下來了。這一次,竟然又是這樣

他拉著太後的手,小孩子,隻知道自己的心焦,不知道大人的憂慮。

走了幾步,才發覺太後的手,好生冰涼。

芳菲跟在他身邊,並未跌跌撞撞,心裏卻一陣一陣的破碎。

一如弘文帝出征之前,就知道的結果。

弘文帝,他是故意的

可是,此時她連抱怨都不能。

手心,一陣一陣地冰涼下去。

孩子察覺到了她的恐慌,自己也變得那麽恐慌,聲音都微弱了下去,而且顫抖:“太後太後父皇他父皇他”

芳菲沒法回答。

隻是加快了腳步。

孩子第一次察覺到太後跑得這麽快對,幾乎是小跑步的。

這些年,無論遭遇天大的事情,她都很穩重,鎮定,並且教導他哪怕天塌下來了,也不能墮了皇帝的威風。

天子,就該天崩地裂,眉頭也不皺一下。

尤其是回到平城後,她的一舉一動,更加不和北武當相同,是真正的肅穆端莊的太皇太後了。

每一步,都做足了禮儀。

同時,維持了小皇帝的十成的禮儀。

但是,此時,她卻失去了分寸。

那麽優雅的太後,從小到大,她總是教給他那些慈愛的,優雅的,高尚的情感和處事的原則

今日,太後怎麽自己失態了

宏兒大步跟上去。

好幾次,覺得太後的手心滑膩膩的,冷冰冰的都是冷汗,捏不住怎麽都捏不住

要在往常,太後是不會輕易讓他牽自己的手的太後總是說,孩子大了,應該自立了。

但是,今日太後忘了。

她都忘記了。

仿佛自己也失去了支撐。

相反,很緊地握住了宏兒的手,自己也察覺不到。

從慈寧宮到玄武宮的距離,忽然變得那麽遙遠,怎麽都走不到。

她跌跌撞撞地趕到,才發現黑壓壓地跪了許多人了:大臣們,宮女太監們,禦醫們大家都跪在外麵的廊廡下麵。

一如當年羅迦臨終之時。

芳菲的心裏咯噔一下。

也沒注意到那些大臣跪拜的禮儀。

直接就進了玄武宮。

弘文帝的寢宮並不大。皇帝的寢宮,其實並不像外人想象的那麽浩大,而是很講究風水,閉氣。

這寢宮麵南背北,當時講究王者之氣,但是光線上,卻稍微欠缺了一點,並不是那麽十全十美。

後來,李奕做了些改進,用了琉璃的窗戶,看起來才明亮多了。

但是,今日天氣有點陰沉,加上外麵靠窗的古槐樹,前所未有的茂盛,枝丫之間,遮蔽了天日,所以,屋子裏顯得陰森森的。

芳菲的腳步踏在門檻上,忽然覺得腿都軟了。

對於這裏的玄武宮,她也不陌生。

弘文帝當年病重的那些日子,她曾日日夜夜在這裏陪伴他。

隻是,當時,他隻是急怒攻心,心病有了心藥,很快便康複了。

這一次呢她竟然好一會兒無法邁進去。

反而是宏兒小聲的:“太後父皇”

那聲音,已經夾雜了無比的恐懼。

他甚至主動放開了太後的手,奔過去。

屋子裏那麽安靜,父皇那麽安靜,連自己叫他,他都不答應。

宏兒嚇得渾身發抖,嗓子裏哽咽一下,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

“父皇,父皇您快醒醒”

芳菲更覺得雙腿都軟了。

禦醫們跪下去:“參見太皇太後,參見陛下”

她聽不見這些嗡嗡聲,隻揮揮手,眾人都退在一邊。

負責主治的依舊是胡太醫。

芳菲朦朧之中看他一眼,覺得一切都在輪回:羅迦臨終前,是他主治;弘文帝呢也是臨終了

他送走了一個一個得皇帝,唯有自己,還童顏鶴發。

宏兒哭得淚流滿麵,聲音也在顫抖:“父皇父皇太後,您快看看父皇求求您了”

她覺得雙腳沒有力氣,輕飄飄的。

記憶忽然變得那麽清晰,出征之前,才好好的一個人至少,是裝得好好的一個人為何到了現在,卻是這樣的姿態回來

連開口都說不得一句了。

她隻能摸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心慌意亂,竟然連脈搏都聽不分明。

一切都是飄飄忽忽的。

弘文帝,好像已經死了。

就這樣,一句話不說,連自己的兒子連自己都沒有半句交代麽

她腦子裏一團糟。

她行醫的時候並不太多,這一輩子,她並不以醫術出名,寥寥幾次,都是為了羅迦,為了弘文帝但是,這一次,從他的脈搏到額頭她的冰涼的手摸著比自己還冷得弘文帝忽然明白,一切都遲了,太遲了。

宏兒已經不敢哭了。

淚眼朦朧,隻希望出現奇跡。

眼巴巴地看著太後,希望她一開口,一微笑,父皇就會睜開眼睛。

以前,不都是這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