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兩間房,三人輾轉,四更難眠。

程元元一動不動地蜷曲著,被壓著半邊身體微微發麻地疼痛。她知道伍月笙沒睡,因此更加不敢出聲。她不能同她說話,隻要一開口,辛苦的武裝隨時都可能崩壞。

伍月笙大大方方地不睡,幾次都想告訴身邊裝睡的母親,用不著連呼吸聲都控製。

另一間房的陸領則是幹脆開了台燈,叨著煙側臥在**,一手枕在腦袋下,一手舉在眼前,無意義地想遮住桌上的明亮。擋得住燈,卻擋不住光在指逢中透過,手是一道巨大的陰影,鉑金戒指的亮度似乎比燈光更刺眼。

伍月笙伸出左手,在極弱的光線中,久久地看著無名指上的婚戒。她很滿意這戒指,雖然樣式老土,可總歸是頂貴的牌子。

陸領縮回手,半握拳對著戒指輕輕發笑。他就知道,送她東西,摸不清喜好,就挑最貴的準沒錯。

伍月笙哼笑,那呆子現在很懂怎麽討巧,不像當初那麽腦殘,竟在大街上隨隨便便讓女人開價。

陸領心想,那家夥現在好哄得很,不像以前那樣渾身是刺,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動機不良,開口就能把人祖宗十八代問候個遍,再不高興了一杯涼水潑過來。

雖然有時候擔心挨揍,但是伍月笙一開始就知道,六零這人沒壞心眼。被她引誘的那一夜,他待她溫柔得像聖賢一樣,以致她回想起來都隱隱作嘔。

雖然有時候被氣半死,但是陸領每次都能找到理由讓自己檢討。伍月笙長了一張最惡毒的嘴,連被他壓在**都不忘罵人,非逼得他以暴製暴。

他很怕麻煩,但是很有擔當。伍月笙到現在還記得,那天,他說:“結婚吧。”一張魯莽的莊重的臉,無端端地讓她眼圈發酸……兩人頂著雨領出結婚證,好奇的孩子一樣躲在車裏研究,她沒忽略那時他臉上的喜悅。因為他高興結婚,她也跟著高興。後來想起來都不知道為什麽那樣興奮。

她隻越來越明了,對李述是一種迷。紋身的時候太疼,她不甘心就那麽忘記。但是六零,與他緣於謊言的婚姻得以繼續,對他不知不覺的依賴,為他莫名其妙的擔心,她以為隻是**情結。直到剛才,免提裏模糊不清的對話,一個不堪示人的真相,讓她知道這輩子可能再沒辦法跟他做夫妻,眼淚幾乎沒有任何預警就掉了下來。她才知道,重要的是這個男人。

有時候想想,自己的脾氣算是壞得沒治了吧,難得遇到個比她脾氣更壞的,更難得的是兩人到現在還活著。一直活著,一直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她極度自私,可對應付的責任從沒逃避。陸領不會忘記,在以為自己懷孕的時候,她說:“我想要這個孩子。”落寞的堅定的表情,讓他不忍直視……兩人總是一言不合就急頭敗臉,其實再難聽的話,她罵也就罵了。他隻是不想聽她隨便說出來的離婚,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氣得他欲癲欲狂,差點就失手捏死她。

埋伏有一回問他:你喜歡她什麽呀?就因為漂亮?

陸領答不出。

他們都看得出他喜歡她,他也從來沒瞞過,又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再說不喜歡,為啥娶她當媳婦兒?至於漂亮什麽的,伍月笙如果奇醜無比又怎樣怎樣,這種問題沒勁。他沒想過喜歡她什麽,不喜歡她什麽。在他看來,她和那張臉、那副身子,還有她的虛榮、乖張、壞脾氣、死別扭、沒心沒肺,天生就是一體的,他想要就是全要。吵得最凶的那次,他怪她不懂替他著想,可氣過了回頭想,若懂得那些,又哪還是伍月笙?她本來就是這樣,他也不想讓她變成別的樣。

你不喜歡蘿卜就放下,有兔子會吃。為什麽非得怨人家蘿卜不是蘋果?

夾下燃盡的煙掐滅,陸領煩燥地關掉台燈,黑暗鋪天蓋地,可也不過一瞬,景物又慢慢呈現自己的輪廓。沒有什麽力量可以粉飾一切吧?他說會想辦法解決,隻是第一時間穩住程元元而已,隻是想著,這種事,無論如何不能讓伍月笙知道。

這麽久以來她想到素未謀麵的爸爸都很矛盾,一方麵希望能見到,另一方麵,又希望人已經不在世,否則就沒有理由去原諒他拋棄了她們母女這麽多年。如今要是以這種身份出現,伍月笙一定會受不了。

哽在喉間的不安的痛楚,強大得振動聲帶,陸領不得不攥了拳堵在唇上,才能阻止聲音逸出嘴唇。他無能為力,卻必須要為她做些什麽。翻身起來拉開窗簾,放進的滿屋銀光,像是她偶爾陰鬱的神色。

她說:行星總是走。其實恒星也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沒有什麽東西永遠停在原地兒。

他發現,一個人的時候,她特別會胡思亂想。

他說會想辦法解決。

找第三者把她氣走?伍月笙冷哼,除了佟畫,還真沒見過哪個女人敢接近陸領。隨便找埋伏借一個來?他覺得她會相信嗎;她要是信了……那女人可就危險了。

而且她很懷疑,六零那個缺心眼兒的,能想到這麽簡單易行的辦法嗎?

眼睛酸澀,拚命張大為了盛更多的**,可最終還是隨著她扭頭的動作功虧一簣。任眼淚滑至枕麵,伍月笙望向窗外,今天是個滿月,月光連窗簾都穿透了,清亮如他的眼,偶爾會精明地偷窺到別人的心事。

他說:你別一天淨胡思亂想,沒人不要你。

她發現,他不在旁邊的時候,她真是很會胡思亂想。

所以,別反悔,六零。

攤在麵前的樣刊,是一篇跨頁的老總訪談,內文寫得無懈可擊,誇得人跟悼詞裏的一樣完美。問題出在圖片上,本該放人物照片的位置,卻是一排標板溜直的小樹,圖注還赫然寫著姓名職稱,生怕別人不知道放錯圖了。

伍月笙眯著眼細看那張圖片,自責地說:“這哪是李樹?明明國槐嘛……”

銷售總監手指點著圖片“你還有心鬧!幸虧到我這兒過了一眼,要不就這麽下印廠擺出去,客戶還不得跟我急了。”

美編連連道歉,“是我鏈錯圖了。”

伍月笙笑道:“低級錯誤。”

銷售一臉菜色,“那你編輯就沒關了嗎?稿子校成這樣就發片了?”

吳以添掩口輕咳以示存在。伍月笙笑,“我們主編還沒死呢,薑總。”

“你閉嘴。”吳以添瞪她一眼,換上笑臉哄銷售,“這期調版太多,鏈錯圖也難免的,校出來就行,打樣不就是怕這個嗎?”媽的,一本彩樣你跟老子起什麽急!

銷售被伍月笙噎得臉通紅,趕緊順著吳以添的台階溜溜下來,又說三號是大老板親自盯著的重點項目雲雲,意思是你們弄砸了就等著吃不完兜著走。

人出門去,美編才鬆口氣,恨恨罵道:“小人得誌。”

吳以添安慰道:“不用管他,衝我來的。上期沒給他留版位麽,尾款晚收了一個月。沒事了,你們出去忙吧。”

美編應聲出去改圖片了,伍月笙還坐在沙發上翻眼睛琢磨旁的事。

吳以添低頭找打火機,一抬頭見她還在,“你還有事嗎,三五?”

伍月笙抓抓臉頰,“他們業務那邊是回款了才能拿著傭金吧?”

吳以添點頭,“你又想什麽損招呢?”

伍月笙歡快起身,準備去給李述打電話了。

吳以添拿起桌上的錯版樣刊,倚在椅背上低笑,“這我得拿給六零瞅瞅,看他還誇不誇他媳婦兒眼睛大了。瞪眼瞎麽整個兒一個。”

瞥他一眼,伍月笙擺下手示意告別。

居然沒有頂嘴?吳以添怪異地審視她,“沒什麽精神呢,沒睡好覺?”

伍月笙說:“怨你那體力充沛的兄弟吧。”開門出去了。

這兩天來,陸領每晚打遊戲要打到她睡了,才肯關機上床。伍月笙心想,隻怕他上床早了對著她也是睡不著,隻好裝困先睡。可她覺少,常常淩晨三四點鍾醒來,再就怎麽也睡不著。豈隻是沒精神,都快崩潰了。

吳以添張大嘴,半天才靠了一聲:“你們兩口子的事,就不用拿出來跟人顯擺了吧…”

伍月笙很敬佩地看著陸領的不作為。他說想辦法,就這樣嗎?她又失望,又替他疲憊,不知道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即使沒在免提裏聽到真相,她也會發現他的反常。隱瞞畢竟不是他所長,但這樣逃著躲著他同樣不在行啊。

因此他的新手段,成了伍月笙唯一的盼望。

下班一出寫字樓,陸領駕車飛馳而至,一個眼色遞過來,她火速上車。他說:“我殺人了媳婦兒!得找地方躲一陣,你跟不跟我走?”

如果真有這種事,他就會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麽,隻要他還要她,亡命天涯算個毛啊。

可是,為了自己舒坦去殺人,這種事,她做得到,陸領不會做。

他不會因為世俗常倫跟她分開,也不會為了同她在一起而傷及別人。

打那麽多架,挨那麽多處分,又有幾次是為了他自己的事?那是個心軟的家夥。所以他一定會為了不讓程元元看到女兒畸型的婚姻,而去廢掉他耐心經營至今的一切。因為他不知道伍月笙有多在乎這些,也便不需要顧慮她。

因為,他不知道她愛他。

又是一天熬到黑,陸領發短信說在埋伏酒吧,要晚點回來。伍月笙說你喝多了就在那住吧,少回家折騰我。陸領說知道了。他竟然說知道了!不應該是“我不折騰你慣著你”,才夠若無其事嗎?伍月笙苦笑著扔開手機,開車在馬路上亂晃,不知去向。直到陸老太太來電話,讓過去陪她吃飯。

陸爸陸媽去同事家了,伍月笙樂得跟老太太單獨相處,盡管總被明示暗示著要孩子,但如果是老太太私底下同她這麽說,她就敢直接回複:“那懷不上我也沒轍呀。”

老太太用貓尾巴抽抽她,“你不能替奶奶著點兒急嗎?我這麽大歲數了,巴巴地就等抱重孫兒呢。”

伍月笙心說從那邊論的話,我就是你重孫女啊……那六零就是叔叔了。

她不知道叔叔跟侄女結婚犯不犯法,但據說生出孩子的癡呆概率很大——那個銷聲匿跡的爹,憑什麽一出場就這麽大破壞力?程元元為他吃不少苦頭了,現在又想來觸她黴頭!很可惜,爸啊,跟你不熟,這筆出場費我不打算付!“奶奶——?”

老太太幹癟的嘴唇笑得很可愛,“哎。”

沒辦法對著這張臉說出不想要孩子這種話!伍月笙再次挫敗,算了……“沒事。”低頭彈彈小虎腦門,那花貓憤怒地喵了一聲,她傻笑,“我以前沒有奶奶。”

陸老太太笑看著跟貓比指甲的伍月笙,這孩子性子有點冷,但心腸熱乎著。瞧六零一提到媳婦兒的興奮勁就知道小兩口日子過得多甜了,抱重孫兒是早晚的事。催得緊是老年人的憂心,但也正因為活了這麽大年紀,陸老太太很信緣,小孩兒是男是女,什麽時候生,都是跟父母的緣份。六零就是誰都沒準備的情況下,突然投胎來了這家的。

孫媳婦生了一副好模樣,雖然不是圓盤大臉,但麵頰有肉,兩隻眼睛黑亮,鼻子不是一般的端正福相,生的孩子也差不了。腦中構畫著重孫的長相,意外地眼熟,不由再細端詳一番眼前的人,點著頭評價:“像。”

伍月笙抬手掖著頭發,疑惑地,“啊?”

陸老太太說:“當初六零帶你一進門,我就覺著這孩子哪兒見過呢?後來子鳴跟我一說,你猜你像誰……”

伍月笙呆了一呆,拔小虎胡子的手沒及時撤回,被它張嘴咬住。

陸老太太哎喲一聲,拍那貓一巴掌,“淘氣!我看咬壞沒?”

伍月笙搖搖頭,手上一點沒覺得疼,心速過快倒是真的。

保姆聽見門鈴去開門,陸領大嗓門地喊:“有沒有雪糕,給我來一根。”看見了沙發上的奶奶,還有一大一小兩隻貓兒。

伍月笙眼中閃過了然,看來今晚上這小子打算回娘家住了。

看到奶奶正朝伍月笙的手吹氣兒,陸領問:“咋了?”

老太太心疼地,“讓小虎咬一口。”

陸領看看沒什麽傷勢,隨口罵道:“撩貓逗狗的。”

好大的酒味!伍月笙皺皺眉,“真出息,這麽早就回來了。”

陸領接過保姆遞來的雪糕,咬一口,嗬著涼氣,“好困。”蹬蹬蹬跑上樓了。

陸老太太讒言:“還總出去喝酒?也不領你?告狀讓他爸揍他。”

伍月笙失笑。又坐了一會兒,借口明天上班還有東西要帶,得回家住。老太太差保姆去喊人下來,保姆回說:“睡著了。”

伍月笙笑道:“肯定喊不起來了。”他都好幾天沒好好睡過覺了。

老太太隻當他喝多了,無奈歎氣,“這又跟誰喝的啊?”

除了自己,還有誰能把自己灌醉?

伍月笙出門時迎麵來了股風,眼花繚亂地以手擋眼,輕輕仰頭,冰涼觸著臉頰,伸手接,下雪了。

雪勢並不大,零星飄了一夜,第二天開始刮煙炮。伍月笙沒去上班,趴在暖暖的被窩裏,一棵“555”沒有點燃,就那麽叨在嘴上,饒有興趣地望著窗外亂飛的雪末,猜測哪些是被風吹起的,哪些是從天而降的。窗外影像淒美不可方物,背景風聲生動凶狠暴虐,像是海螺扣在耳邊聽到的海風嘯嘯。

伍月笙小時候沒見過海,程元元弄了一個大海螺給她,說海螺是海的錄音機,年頭越久,錄下來的海的聲音越多。她信以為真,也確實每次聽都有不同的聲音,想像中的風浪和波濤……後來見識了真正的海,也知道海螺是收音機這種說法屬於兒童文學體裁,但仍是覺得這種教育很唯美。

直到陸領有一次把雙手半握了扣住她耳朵,很嚴謹對那風聲進行科學解釋:這其實是人的血在血管裏流動的聲音,聲波共振給放大了,聽起來就像是海風聲。

伍月笙現在再聽見類似的聲音,生理上有點惡心。

浪漫媽媽對女兒詩情畫意的童年教育就這麽失敗了。

程元元的確很懂詩情畫意,伍月笙認星的本事全是她教的,明明是個酸文人,非辯稱自己是商人。因為八娼九儒,如果承認是儒,就排到帝豪的工作人員之下了……伍月笙想,父母那個年代,高中生搞對象被發現的話,就算沒有革命小將其拉出去遊街,也得有一群封建餘孽成天追著給上思想政治課吧。頂著這種高壓談戀愛的人,非矯情到一定程度不可。

而反觀自己,陽台望星,飄窗賞雪,塌上聽風……腦子裏想的卻是:離婚的話,她想要這房子,六零能給她吧?

陸領坐在吧台上,一張監工臉,呆乎乎地望著服務生們收拾大廳。埋伏一進酒吧就看見他,逮著最近的一個服務生問:“他啥時候來的?”

那服務生直搖頭,“我來他就在了。”

陸領是有一陣子天天泡在酒吧,可那是以前,結婚以前……埋伏撫著腮上的胡子,問題嚴重了!走過去伸手捶他一拳,“你還逮逮著我這兒了。”

陸領身子不動,隻微微偏過頭,眼仁斜到眼角,看看自己被捶到的肩膀,陰森森地問:“你想清楚啦?”

這小子見火就爆的脾氣又再現江湖了!埋伏立馬認慫,“我我我錯了,六哥。”曆練遠比容顏更滄桑的埋伏,深諳迂回探問技巧,“那個……老吳他們是是快放年假了?”

陸領被蟄到一樣,快速看他,隨即又別開臉,掩飾地扒拉著額際聳立的寸發,“快了。”

反應還挺激烈!埋伏繞到吧台裏找煙,隨口說:“伢鎖明天,回老家,哥兒、哥兒幾個出去搓一頓吧。”

陸領意興闌珊,“你張羅吧。”

埋伏點點頭,“那你帶齊你們家的,就行了。”

陸領含糊地唔了一聲,突然低吼起來,“啊——真他媽鬧心!”

埋伏大喜,湊過來,“我就說你、有事兒吧。跟哥嘮嘮。”

陸領斜眼,“管不著,死胖子!”

“操你大爺的。”埋伏抬手把他從吧台上推下去,“你他媽拿老子……撒氣,總總得說說因為啥吧!”

陸領鼓著腮幫子,憋了半天,“我不說,你操我大爺吧。”

對於埋伏來說,伍月笙是個可怕到能鎮壓住他好奇心的話題。所以他盡管猜著了大概,也沒敢多嘴,用眼神把陸領淩遲一番,摸出手機湊局子。

陸領定定地看了他半天,輕呼一口氣,“埋伏,我過完年可能去北京。”

埋伏剛巧翻到吳以添的號,“哎?老吳就不不用我通、知了吧……”等一下,北京?兀地一愣,合起手機,抬頭,“幹啥?度蜜、蜜月?”

陸領笑笑,“三五一勁兒讓我考注會,我去我哥那兒練半年手。”

伍月笙簡單批示:“去唄。”虧他籌備了這麽多天,就想出這種狗屁方法。

陸領盯著她頭旋苦笑。虧他掙紮了這麽多天,就得到這種冷淡的回應。

無視他一臉便秘相,伍月笙收起銼片,伸直手指審視指甲形狀,漫不經心道:“那我過完年再跟公司提辭職吧,要不年底獎金就沒了。”

那副理所當然一起去的模樣,讓陸領心髒驟縮,“你就別跟著了吧,北京不好找工作。”

“我也沒打算找工作啊。”伍月笙吹吹指甲屑,“我都養你這麽長時間了,也該換班了。”

陸領反對,“你兩天半就待夠了。再說到北京大哥肯定讓我住他家,你跟過去好嗎?”

伍月笙不解,“有啥不好的?又不跟他住一屋。”眨眨眼,換上一副八卦表情,“對了六零,你哥是不是還沒結婚呢?我記得你說他歲數可不小了吧?還是離過的啊?”

陸領翻白眼,“你這德性,到那兒招人煩去吧。”

伍月笙罵一句:“這不是跟你說嗎?我見了人家還能這麽問啊?你是不是找幹仗?”

陸領腦子裏亂得要命,猛灌了一大口涼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明知道會惹惱她,甚至讓她起疑,他仍隻得惡言惡語地破壞氣氛。氣氛太好,他繼續不下去。

他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樣嘩嘩流動。伍月笙看不下去了,指甲銼丟到旁邊桌頭櫃上,“你愛哪去哪去吧,想讓我跟我都不跟著!”

陸領一驚,話就脫口而出,“我沒說不讓你跟著。”

伍月笙什麽也沒說,黑眼珠中寒光閃轉。

陸領抓抓頭發,坐到她麵前,“又不是一走就不回來了……”

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扇過去,“我讓你滾!”

告訴自己是在配合他演戲的伍月笙,不知怎地格外投入,眼淚刷地就出來了。果然特別難過的時候,一定不要出聲,一出聲準會哭的。

陸領這次是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被扇,嘴唇硌到牙上,泛起的微鹹味道,刺激得他肝火大燒,“你跟誰耍上癮了!”一嗓子吼完,卻被她的反應嚇到。

非常平靜的一張臉,清汪汪兩道眼淚順著麵頰的弧度蔓延,越流越細,由凶悍到遲疑。

看得他跌坐在**,從胸口到四肢有種麻痛的無力感,舔著嘴唇內側的傷口望天,“你哭什麽呀,手打疼了是吧?”

伍月笙冷笑,“還罵我沒心肺,你他媽長心了嗎?你要去北京,跟誰商量了說走就走?”

說話中並不帶哭腔,嘴角竟然還有隱約的弧度,眼淚像假的一樣。這個連哭也不會好好哭的人,到底難得坦率一回,陸領也不好意思掃她的興。

哭吧,太陽還有黑子呢,誰能沒個煩惱?女的就是要會哭才像話。

聽程元元說,李述走的時候,伍月笙也沒哭,至少沒當著別人麵哭過。

也許她隻把這場婚姻當成責任,可是會有一種起碼的信任被養成。緣於這種信任,依賴、聽話、孩子氣、甚至還有認真的崇拜……他得以一點一點享用別人見識不到的她。然而這些終於還是被他自己親手推開,好的東西,成為過去式。軟弱湧出之後,她立即恢複相識最初的那種防範和尖銳。

陸領這一瞬間驀地發現,他已經成功地把自己逼到了底線。

驚覺哭出來的時候已經無可遮掩,伍月笙索性放縱眼淚,“我媽要是知道你把我一人撂下,自己去北京,不領著帝豪那夥娘兒們把你家滅了的!”

陸領嘀咕:“說把你撂下了嗎?”也撂不下。

伍月笙又笑又歎,“早晚的事。我覺得咱倆這個婚結的,成天就幹仗兒了。”點了根煙,辛香入喉,沿著氣管飄躥,餘煙鑽過鼻腔逸出,呈團霧狀彌漫開來,掩蓋了所有不安氣息。她戒了半個月的煙,原來毫無意義。“你要是都想好了,分開一陣兒也行。”

他不敢正視她,卻問:“三五,你知道什麽了嗎?”

她點點頭,“我知道。”伸手朝他要煙缸,順便把謊話完整地教給他,“我知道你們家人急,老太太歲數大了,想多看一代人,這我都能理解。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六零?從一開始我就說了,結婚是結婚,但我不願意要孩子。你知道為什麽,對吧?咱倆雖然總幹仗,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對不對?”

陸領訥然半晌,“你說什麽?”

伍月笙笑一下,“你也不用不得勁兒,跟你在一起挺好的。我什麽德性我自己知道,你都不跟我一樣的,要不然過不到今天。但是……操!”煙熏得她低頭揉眼睛,長發垂下,隨著她輕微的動作,危險地在煙頭前晃動。

陸領忍不住提醒,“燎著頭發。”

伍月笙伸手把頭發別到耳後,咳了咳,接著說:“但是父母親屬,這沒辦法改變的,為了孩子的事兒絆蒜,也不可能就一天兩天。長痛不如短痛吧,噢?”她在煙霧中眯著眼抬頭看他,“咱倆這脾氣,耍起來都跟不是人似的,趁都能好好說話……我媽那邊兒你就不用管了,本來就是她惹的禍,也說不出來啥。你去北京也行,要是老太太她們不舍得,就在家接著考研吧。不用躲我,沒必要,你那是瞧不起我。總之你撒下心好好學兩年,真的,陸校長對你現在這樣挺失望的,他不說我也看出來了。”

這個話題,似乎永遠都會生很多事端,她以為他因為她不肯要孩子,結束兩人的關係。她不會明白他想要她生孩子,是可憐的想用她的孩子,把她留在身邊。

他明明應該生氣,又怎麽也氣不起來,她的這種想法,現在看來是應該慶幸的吧?陷進去的人隻有他,她能夠輕易抽身,很好。

她不知道他愛她,很好。

笑可泯恩仇,沒恩沒仇,就是路人了。再回到起點,可以調整錯誤的軌道,重來的話,知道不可以在一起,就不要把心交出去。可是,為什麽還執著於失去的呢?已經決定了不要相濡以沫,偏偏做不到相忘於江湖。眼淚除了體內多餘的鹽分,實際排解不了任何情緒,更不能改變什麽,哭完之後,不好的現實還是要麵對,沒解決的麻煩,還是要想:怎麽辦。

所以千萬不要相信“哭出來就好了”這樣的話。

伍月笙被夢裏自己哭泣的模樣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陸領睜開眼,迅速回神,撐起身子擰亮台燈,回頭看見她滿頭大汗,不多想地擦擦臉頰的汗,“做惡夢?”

“啊。”伍月笙驚魂未定,反應呆緩,“夢見我把你給片了吃了。真惡心,本來不知道,吃完了才知道是你。”

陸領憤怒地掐著她下巴使勁晃晃,“你要是吃了我,腦袋會變成**。”

伍月笙被晃得腦仁嗡叫,猶在兀自感歎,“嚇死我了……”

搓搓她肩膀,他說:“好了睡吧。”轉身去關燈。

她忽然靠過來,緊緊環著他的腰,額頭抵住他手臂。

陸領全身僵滯。

她把手探進他睡衣裏麵,掌心壓在他心髒的位置摩挲。

陸領不敢看她的臉,不能心跳太快,不該有所回應。然而按抑多天的欲望,在身體裏掙紮不安,終於被她輕而易舉地喚醒。對她有欲望,如口渴思飲,百無禁忌的陸領,素來沒有忍耐的特質,這些天已做到極限。

伍月笙說:“陪陪我吧。”聲音很低。她不知道他會不會拒絕,比當初站在仇人的立場提出這種請求還沒把握。

陸領拉開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回頭親吻她緊抿的嘴唇。

伍月笙不敢置信地瞪著眼睛,已經被撬開了牙關,差點就接不住,腦子因窒息產生昏迷的錯覺,潛意識的地想要躲避危險。像是知曉她的想法,他倏地抬起一隻手,幾近殘暴地扣住她的後腦,用力按著,手指和那頭長發糾纏成一團,阻止她的閃躲。慌亂失措的舌頭,席卷著決絕的熱情,放肆地侵入她的口腔。

下一刻,伍月笙的腰忽然一緊,被壓倒在**,才找回重心。他抬高她的下巴,牙齒在上麵啃咬,另一隻手則急切地拉開她的衣襟。伍月笙低嗚一聲,仰頭的姿勢令她呼吸不順暢,想扳開他,反被他捉住了手,按在身側。

他微微撐起身子,兩人的目光短暫交匯,陸領有一絲崩潰。

伍月笙現在就是一個讓他無論怎麽做都覺得不對的女人,看著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她說話,他明明一個字都聽不入耳,滿副心思都是將她摟進懷裏,證明一切都沒過去。可是太在乎了,他在乎她知道真相之後的態度,以她的高傲,他可能連被仇恨的資格都沒有。她隻會鄙視,然後淡忘。

感覺到退卻,伍月笙圈住他的脖子,“你磨蹭什麽?”望著他直白地催促,“要不要?”

陸領說:“要啊。”停止自我厭惡,伸手蓋住她的眼睛,埋頭在她微微汗濕頸側種下一個瑰色的吻痕。

伍月笙無計可施地摟著他,努力地睜大眼睛,讓淚膜困結在眼眶裏,而不去潮濕他的手心。被蒙住的世界一片模糊,隻能從指縫中看到原本就不算明亮的燈光。感覺到他亡命似地越吻越凶,從親吻到貪婪的吮吸,似乎在尋找一個角度將她整個吞噬。

本來是想告訴她,就是一廂情願也好,他會一直在。結果就當他也察覺到她軟化的時候,出現了這麽一個惡狠狠的玩笑。看到她濃雲遮蓋的眸子訴說對他的失望,他自己也失望,又不能辯駁,這種時候隻能用身體來解釋。

而她所能做的隻是,他要什麽,她便給他什麽。反正她從來就覺得,血緣,真的算不了什麽。他現在要拋開理智,她就主動邀他墮落。手指沿著肌膚結實的紋理搔刮、摸索著探下去,覆上他等待紓解的器官,將已經駭人的溫度攀升至沸點邊緣。

有些東西例如欲望,一旦出現苗頭,就像最惡性的癌細胞那樣,永不停止地擴散,直到把寄主幹掉,自己再走投無路地陪葬。

動情的喘息纏繞成團,一夜混亂。哽在喉中的嗚咽被他的粗魯地戳刺成糜亂呻吟,沉重的水珠盛在長睫毛上,不待它滾下,他已附身啜走,在口齒中化開成甘美的津液,甜膩到使人喪失味覺。

她捉在他肩頭的十指,隨著他劇烈的起伏,連連滑脫。

狂喜自某一處迅速炸開,蜂湧而上,身體本能地收縮,失了焦距的瞳孔濕潤渙散。她偏過頭,茫然地尋找,求助似地叫著他的名字,聲線因過度的情欲顫抖。

他的手撫上來,吻開她咬緊的唇,辛苦地呢喃:“在這兒,三五,別急,我在這兒……”

所有不能說出口的話,毫無保留地灌進這具為他綻放的身子裏,在她的柔軟緊致中迸發,伴著她哆嗦的抽息,繳械投降。

他揮霍著體力,不考慮技巧,甚至經意在弄疼她,用疼痛使她記憶深刻。

平時頂煩人做事不幹不脆,結果,自己也用心險惡地拖遲結束。人在做什麽說什麽的時候,就是喜歡對自己例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心髒本來就不是長在身體的正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