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跨出師範學校的小陳老師,第一節課上點名請同學回答問題:“……伍勝。”一念完自己險些笑場。武聖?還詩仙呢。

坐在教室最後排的一個小女孩,在同學的哄笑中起立。她違反校規地披散著一頭長發,麵無表情地教那隻菜鳥念生字:“伍、月、生。”

當天回到家,伍月生對程元元說:“給我改個名字。”

程元元正在看《上海皇帝》,隨口應了一聲。心說我還不喜歡我的名呢,你姥爺不也沒給我改!沒想到第二天伍月生不依不饒不上課。程元元小時候可沒用過這些招來威脅家裏,隻好鄭重地答應下來。

幾天後,新名字麵對主人陰森的目光,瑟縮在戶口本上:伍月笙。

程元元哈哈幹笑,“這下老師不能再念成‘武聖’了。”她可不想當聖母。

在女兒名字問題上始終不肯多花心思的媽媽,逛起街來倒是不辭辛苦的,當然伍月笙也樂於奉陪,隻是,自打上了中學以後,跟程元元一起出入公共場所,讓伍月笙開始有了不愉快的經曆。

程元元在縣裏小有名氣,隻不過她的名氣出在某個特殊行業。

逛個街也能遇著客人,遠遠走過來麵含**色。程元元擋住女兒半邊身子。伍月笙看得明白,也沒做聲。

那男人在她們麵前停下,涎著臉跟程元元打招呼:“七嫂!”兩隻蒜瓣眼睛卻把伍月笙上下打量好幾遍,“帝豪新來的?挺漂亮啊!”

伍月笙起哄:“我可是老人兒了。”沒有帝豪的時候就有她了。

程元元踹她一腳,“大人說話小孩接什麽茬兒!”回頭瞅著那人不知該笑還是該氣,“胡咧咧!這是我姑娘。”

男人略微尷尬,摸著鼻子欲蓋彌彰,“啊,我說這麽漂亮呢,像你。”

人走之後伍月笙對著那背影輕啐:“瞎了狗眼。”回頭看濃妝豔抹的母親,“我就長你這麽妖叨?”

程元元撫著耳後雲發媚笑,“走吧,又想買個啥樣式兒的裙子啊?我怎麽發現你個子越長越高裙子越買越短…”

帝豪夜總會是立北縣第一家掛牌色情場所,那幾年政府機關比個體戶撈錢還狠,掃黃打非都是來錢路。領著特殊經營許可證的帝豪惹人指點,但老板兼老板娘程元元,卻因此暴富,成為整個立北縣甚至全省最早一批拿大哥大的女人。衝著這份派頭,光顧的客人,老老少少,都叫她一聲七嫂。但七哥是誰,連伍月笙都不知道。

伍月笙的姥姥一共生了七個子女,程元元最小。叫聲“七姐”不奇怪,“七嫂”是從誰那兒論的?伍月笙有時候也會琢磨琢磨,全當打發時間,但從沒問過程元元。知母莫若女,程元元想說的話從來不用她問。

她家戶口本上就兩個人:戶主程元元,長女伍月笙。

伍月笙一直覺得媽媽給她取名太對付太沒水平了。據說程元元當年高考還是全市的文科狀元。可惜,7月高考,8月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9月開學前她去大姐程裕子的醫院做體檢,意外發現懷了伍月笙。程老爺子大怒,程老太太大哭,程家上下大亂。最乖的七元居然出了這種事!今兒驗血明兒驗尿,一直到伍月笙生下來,程家老少十餘口還是不知道以什麽心態接受這個意外。於是程元元搬了出來。是時伍月笙還不懂是非,很是後悔沒能替老媽的行為拍手叫好。伍月笙不喜歡姥姥家那一族勢利人種。程元元倒沒明確表態,隻是甚少與娘家往來。

當然她也沒有婆家可往來。關於伍這個姓氏,是女兒自己挑的。“本來你應該在六月生的,非得早出來那麽幾天。我可喜歡陸月生了。”話雖這麽說,程元元對女兒這個名字還是挺鍾愛的,連名帶姓叫得齊全:伍月笙快來,伍月笙滾蛋。

生在五月就叫伍月生,那要生在年底呢?複姓十二?伍月笙對程元元有腦子不用的態度很是鄙夷。總之,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往往都說:我叫程五月。把程元元愁得,“兒啊,娘叫程七元,你叫程五月!?這不整一輩兒去了嗎?”

是不妥,可伍月笙很愛聽李述叫她五月。

伍月笙在小學六年級時候就認識李述了。

那年帝豪剛開業,隻有十幾個小姐,長相也都一般,好在夠嫩,隻比伍月笙大個三四歲的光景。貧苦人家孩子,體力好得很,趕一晚上工,第二天還成群結夥去閑溜噠。不知是誰先發現路口那家紋身店的,先後幾個小姐都跑去紋了花樣。伍月笙看著好奇,也想去紋。程元元起先還起哄說:“跟萍萍去,紋完了不用給錢,把萍萍留那兒陪他哈哈哈。”

沙發上,穿著黑色內衣**塗腳指甲的萍萍被提名,頭也不抬地接道:“我倒是想陪。”她是帝豪第一個去紋身的小姐,整個後背是一幅鯉魚荷花圖,紋得很生動,鯉魚隨著她的動作好像要遊下來。大夥兒都說她是看上紋身那小爺們了,才豁出疼了不顧紋這麽大一片。你一句我一句越扯越葷。

程元元嘴上罵著,比誰樂得都大聲,猛然注意到一知半解地眨巴兩個烏溜溜大眼睛的伍月笙,才想起該表示一下母親的威嚴:“伍月笙你不行去紋哦,弄得跟這些貨似的,回來我打不死你。趕緊上學去。”

伍月笙揣著媽媽熱乎乎的警告,大步流星直奔街頭的紋身店。

“木木”是它的店招。

李述解釋說:一個木,是脫了鞋的李,一個木,是摘了帽子脫了衣服的述。這是原始狀態的我。伍月笙罵:流氓。李述哭笑不得,這個小他六歲的丫頭,想法成人到他從來都不敢聽懂。

伍月笙第一次推開“木木”的門時,李述正專心致誌地在紙上畫著一顆煞氣的狼頭,聽見門響,伍月笙已經大大方方地繞過來看他的畫板。她問:“這狗腦袋也是往人身紋的嗎?”

手背拂開垂擋在眼前的流海,李述對這個背著書包的小女孩輕輕皺眉:“不給你紋。”

這句話說完的五年後,李述用紅顏料在伍月笙的左手腕上紋了一隻變形蝙蝠。伍月笙忘不了那種感覺,明明很疼,卻不想躲,也不想還手。

因為情願。

中國的習俗裏,逢五逢十,都算得上具有重要紀念意義的年份。跟李述認識整第五年的時候,伍月笙身高長過了一米七,可仍舊是那張娃娃臉,披瀉一頭黑發,梳了中分,長發遮掩兩腮,使臉看上去稍顯細長。

盡管嘴上不服氣,伍月笙其實很懊惱自己沒繼續到程元元的妖豔。

程元元自然發現了,愈發喜歡在女兒麵前扮嫵媚,“氣質是可以培養的。”

伍月笙冷笑,“身高能培養嗎?”看著勉強進一米六這檔的母親,“我爸是不是很高?”

程元元很驚訝地挖耳朵瞪眼睛,“誰——?我不認識你說這人啊。”想了想,“你姥爺高,你屬於隔代遺傳。”

伍月笙翻白眼,“我要是有半點兒像他,他能這麽煩我?”

程元元壞笑,“那是你自己招人煩。”臉不紅不白地說著睜眼瞎話,“我看長得挺像。真的,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咋這麽像……”

伍月笙聽不下去了,“我是基因突變。”

程元元哦一聲,“那也有可能。你這小孩兒是挺奇怪。”

伍月笙不客氣地說:“隨根兒唄。”

程元元說惱就惱,一個抱枕飛過去,“你隨什麽根隨什麽根!個頭都沒隨著我,別的也少賴我。滾滾滾,看你就來氣!”

伍月笙快樂地滾出家門,帶了兩隻大頭梨去“木木”打發時間。

李述在一個女孩子肩膀上紋了隻小蜘蛛,紋好後塗抹凡士林霜,又囑咐一些注意事項,卻沒接她遞過來的錢,擦著手上的顏料說:“明天店就關門了,最後一份活兒,送你吧。”

女孩白撿個便宜,甜甜地道了謝出門。在門口撞上神色鬱卒的伍月笙,兩人同時進出,肩頂肩擠了一下。伍月笙輕罵:“要死啊。”

那女孩正要還口。李述說:“哦,五月來了。”

聽見店主這句話,再看伍月笙一臉挑釁,女孩咬咬嘴唇走人了。

伍月笙掐著半斤重的梨子出神地目送她後腦勺。

李述好笑地收起紋身筆,喚她過來,“水果是給我吃的吧?”

伍月笙齜牙樂,“美死你。”轉身在他畫板前坐下,大口啃著梨。

李述撇撇嘴:“高考成績出來了嗎?”

“估計沒有吧,我媽她們一天幾遍電話地查,有信兒早瘋了。”

“你這麽聰明,肯定能考上大學。”

“李述你說許願考不上大學好笑嗎?”

李述說:“不好笑。我們不會嘲笑病人的。”

梨子不假思索地砸過去。

李述急忙閃身。身後一隻小畫框被擊中,玻璃應聲而碎。他氣得直笑:“拆店啊?”

伍月笙一點愧色也沒有,“反正你也要關門了。”

愣了愣,李述孩子氣地抓抓頭發:“原來你早就來了。”

剛才在門外聽到他的話,有一瞬,伍月笙的思維停擺了,那是一種不願接受某種訊息的反應。此刻得到確認,腦子再度出現真空帶。“木木”關掉了,李述要去哪?嚼著梨,沉默地看他收拾畫具、圖案本。看他取下那個壞掉的畫框,想把畫紙從裏麵拿出,碎玻璃渣紮破了手指。一點點凝重起來的紅色,讓伍月笙有點心跳加速。

“我給你留個紀念吧五月。”李述拔出玻璃渣兒,舉起手指對伍月笙笑,“現成的顏料。”

伍月笙撇嘴,“那我要紋全身。”看不把你透成人幹。

李述還是笑:“全身可不行。”

突然意識到他不是說著玩的,伍月笙搖搖頭,“我媽不讓紋。”

李述才不信,“怎麽會?七嫂那麽時髦的人。再說你什麽時候肯聽話了。”

伍月笙起身伸個懶腰:“我去逛街了。”

“五月,”他望著她,“我媽來了,要帶我去南方。”

她朝著大門走,腳步未停,抬起一隻手擺了擺。

幾分鍾後,伍月笙折回“木木”。李述蹲在那一小堆碎玻璃前,吮著受傷的手指,另一隻手托著肇事的凶器——被伍月笙咬了兩口的梨。

伍月笙提醒他,“喂,不要揀掉在地上的東西吃。”

李述繃了繃,還是忍不住要笑,舉起梨來瞄準她。

伍月笙舉起背包擋下拋過來的炮彈,從包裏又掏出一隻梨來,“我請你吃梨,你給我紋一隻蝙蝠行嗎?”

紋身針白光閃閃,一頭連著線,一頭在伍月笙的皮膚上打出淡霧。紅色顏料隨著針的走線慢慢溢開,把之前畫好的細線氳粗,觸目驚心。

刺痛很劇烈,但還在承受範圍內。

“不是血。”李述知道她在盯著看,“針下得淺,不會出血,長好後也看不太出來,以後想洗掉也容易。”

伍月笙想說那你深點下針,一開口卻問:“幹嘛給我紋在手脖兒上?”

針停了一下,瞬間隻剩下嗡聲低響。

手腕被抓住不能動,伍月笙動了動手指,“這多容易看見啊。”

李述抬起頭,娃娃臉近在咫尺,一雙大眼瑩亮,她的神情似質問似費解。

“容易看見,不好嗎…”他低下頭繼續刺繪,話被高速走針的聲響蓋住。

伍月笙聽不清,也不追問,沒提醒他大聲。靜靜凝視的,不是手腕外部漸漸形成的圖案,而是李述的臉。

跟五年前她剛踏進這屋子時看到的一樣,這張臉很專注,眼神有些酷。李述有不自禁咬下嘴唇的小動作。

五年來一直是這樣。

李述這人話不多,朋友也不多,又沒什麽親人,小時候爸爸就進了監獄,至今沒出來,媽媽跟別的男人去了南方,把他養大的奶奶去年過世了。這兩年立北縣陸續開了幾個紋身店,“木木”的生意雖然被頂了,維持溫飽卻也不成問題。店裏沒活兒的時候他就畫畫和捏泥巴,畫擺在櫥窗子上,有人來買就賣掉,泥塑倒是一件也沒賣過。有個常來買畫的生意人看中一件雕像,商量了幾次,價開得不低,伍月笙聽得都眼冒光,李述還是不肯賣,推說材料不好,擱幾年就得開裂紋。伍月笙看不慣他這有錢不賺的傻勁,買的都不介意,賣的還裝什麽裝啊。趁他不注意偷走就給賣了,掐著一疊錢上門去邀功,“發現你家少了啥沒呀?”

李述斜眼看看原本擺放那件泥塑的位置,“你給抱回家去了?”

伍月笙一臉坦**,“我媽說好看,擺我家電腦桌上了。給我一張買個發卡。”抽出一張,其餘錢都放進他抽屜裏。

李述狐疑地攔住她,一查錢數就知道來龍去脈了,“你這丫頭啊……”歎氣,看她舉錢對著光線照水印,又問,“買發卡夠嗎?”

他常無意識地說她“這丫頭”,怎樣怎樣,滿滿的縱容和溺愛。伍月笙沒什麽經驗地猜想:爹跟女兒說話,也就這種語氣吧。她當然也不是多想為李述賺這筆錢,隻想知道,他的原則,她如果冒犯了,會怎樣。

高中畢業的伍月笙,就同長大後的一樣,不認為愛情客觀存在,卻不否認李述吸引了她。而且她也相信,自己對李述來說,並非什麽都不是的人。

總之,這些都被他的離開粉碎。

李述離開之後,伍月笙去了離立北縣不遠的一個城市念大學。很普通的學校,校園小得程元元形容是“劃根火柴能繞操場跑一圈”。伍月笙的成績向來還不錯,考了這麽一個大學,程元元與其說是失望,倒不如說是意外。

伍月笙覺得她媽真是個反複的女人。當初填誌願的時候,明明是她自己說的:念書別離家太遠,最好能考個省內的本科,周末還能開車接她回家住。

伍月笙倒也沒想走遠。李述離開立北之前,伍月笙根本沒想要上大學,就計劃著高中畢業了,讓程元元花錢在縣裏給她謀個差事,重複著家裏——單位——木木,三點一線的生活。

程元元不知道女兒的這種想法,對她手腕上的那隻帶翅膀的紅耗子可看得很明白。“這是啥玩意兒啊這是。這個死小木,臨走到底把我兒給禍害了。”

伍月笙對母親粗獷的用詞感到好笑,“說的啥話,紋個身又不是**了。”

程元元沒邏輯地說:“那我不管。他走都走了,你少想他。”

得承認程七元的眼睛,要麽不看,看就比誰都清。伍月笙怒,“別惹我!”甩門進了房間。

程元元撓門,“你摔誰!啊?你摔誰呢?”

轟烈的母女大戰,一方在陣前叫罵,另一方則守城不出。家裏電話鈴鈴做響,臥室裏的不接,程元元也不接,沒一會兒,客廳沙發上伍月笙的手機響了。程元元一個箭步衝過去,大聲念來顯:“李……這小崽子還打電話幹啥?”

伍月笙開門出來,伸手。程元元老老實實交出手機來,貼著女兒,豎耳傾聽兩人對話。

李述一如繼往地噓寒問暖,問功課,問五月和寢室同學相處好不好。

母親程元元自慚形穢,不好意思聽下去了,訕訕地給伍月笙一句,“差不多行了,收拾收拾上學去。”

伍月笙一挑眉,程元元瞪回去,下樓奔帝豪找人撒火去了。

帝豪下午兩點多,宿舍裏幾個工作人員剛起來。程元元笑罵:“幾點了還絮窩?一個台都沒坐上還他媽挺知道歇逼養眼兒的。”

立馬有眼伶嘴俐的貼上來,“七嫂,今兒咱家大學生不回來麽,你咋這麽早就過來了?”

程元元冷眼斜睇,“她是我媽呀,回來還得我在家伺候著?”

馬屁沒拍中,反被踢個重傷,口鼻躥血地退下去。

萍萍落井下石,“該!不該發洋賤的時候瞎賤。”

“這你就不知道了萍姐,賤有賤的好處,人阿淼打的是價格戰。”

那阿淼也當真領情偷懶,“薄利多銷啊,咋地?”

程元元哭笑不得:“你們就彪吧。”心裏也知道這些妖精是看出自己心情不好,故意在這兒賣傻充愣唱大戲哄她開心呢。

萍萍她們是最早來帝豪的一批人,小的也都二十好幾了,有的嫁了,有的攢點錢回老家做小買賣去了。剩下這幾個平時花銷沒度,搭濟家裏又多,現在年老色衰的,搶生意比不過十七八歲的。幹脆下了台,問能不能給七嫂打個雜幫幫手。程元元醜話說在前,你們帶班就帶班,別兩天半**兒一上來,又跟人滾包間裏去了。萍萍說我們有數,給七嫂站一輩子吧台沒問題,總不能賣一輩子皮肉吧。話說得都挺好,剛開始也真站得住,後來大抵就擋不住錢砸。程元元比她們更有數,隻要不出大紕露,睜隻眼閉隻眼的事。很多原則,從帝豪開門做生意,和這群貨打交道那天起,她就揣住了。

確實買賣越來越大,身邊總得有信得過的幫手,這幾個跟了她這麽些年,人品方麵先不談,起碼知根知底,懂得怎麽用。新招的一些小姑娘,本來也說隻站吧台賣酒,站著站著,看見別人都大把大把進錢,沒幾天都下來撈了。汙泥裏能長出白荷花,夜總會可走不出清倌人,自甘墮落,程元元開這買賣的,能說不讓做嗎?歲數都那麽小,浮華環境,很容易學壞。

在這方麵,程元元就完全不擔心伍月笙。從小就待在帝豪,聽的看的比別家孩子多,人情冷暖精著呢。也許某方麵來講很殘忍,剝奪了童年本該有的天真無邪,又怎麽樣呢,象牙塔裏的公主清純可愛,男人來了就把辮子放下去,弄出小公主了還沒明白咋回事兒呢。何況攤上這種家庭了,成長也由不得自己說了算。她程元元不是超人,裏外就這一雙手,抓得這個抓不得那個。不盼著伍月笙出人頭地,能顧全自己平平安安長大就行。

而伍月笙也確實很懂事,懂事得叫程元元想想都恐慌,她不能阻止女兒機器一般快速接收各種良莠知識,並消化進腦。不過這並不糟,程元元除了害怕自己有一天會反受女兒的教育之外,對一切感到滿意。

直到最近,伍月笙上大學了,程元元那一點不太成形的不安漸漸擴大。見多識廣和看破紅塵可是兩碼事。

沒錯,這孩子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吃虧的事從來不幹,惹她的人沒一個好下場。方圓百八十裏,整個立北縣,相信在現在學校裏,也沒人敢惹她。問題就出在這兒。伍月笙好像就沒什麽朋友,這很不好。女朋友也就罷了,不外乎放假一起吃吃喝喝逛街買衣服,程元元自認能勝任,男朋友咋辦啊?

伍月笙過這個年二十歲,也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卻從來沒見她跟男孩子特別親近,也就早些年紋身店那個逃兵小木。而且伍月笙跟小木雖然親近,卻也絕對不是搞對象。這一點她當媽的還是清楚的。按理說,伍月笙要盤兒有盤兒要條有條,會化妝會挑衣服,舍得花錢。又考上了大學,有文化有層次,不該是沒人理的主兒。程元元特意在伍月笙開學之前做了一番動員:“上大學不用死念書,多交些朋友,好好玩玩。別光悶頭拾掇自己。”

伍月笙乖乖應聲,努著下巴指向新來的小姐,“媽你看阿嬌,頭燙得跟傻逼似的。”

程元元扭頭瞧瞧,“那就是個傻逼。”頭發不長還弄一腦袋大卷,客人想親她都得先給頭發按下去。“昨兒電力的那夥人來,她又上去黏乎人家。就找萍萍她幾個撓她!”

伍月笙聞言挑眉,“你別老向著程萍她們行不行,不讓人家挑理嗎?啊,一個月領你那麽多工資不好好站吧台,跟小姐搶客人,媽不媽姐兒不姐兒的什麽玩意!你還跟著煽乎。”

程元元詞窮,“唔,客人偏得要點她……”

“阿淼進房結帳從來不知道給服務生要小費,這你咋不吱聲呢?該管的就不管了。”

“真的嗎?我咋沒聽說。”程元元轉著眼睛,想了一想突然急了,“這事兒沒人跟我說,都跑去告訴你了,是想咋地啊!?”

伍月笙皮笑,“你多上心盯著買賣吧,帝豪黃了拿啥供我上學?”

程元元說:“不用你操心,老實把這幾年大學混下來,然後趕緊找個人給我嫁了。” 小歲數把帝豪的買賣看這麽透,也挺讓人頭疼的。

伍月笙搖頭晃腦,“你都沒嫁,我急什麽?”

程元元惱火,“我起碼有你了!”她也知道沒能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是她的失責,可她非常不高興伍月笙把單親這兩字做獨身的借口。

伍月笙第一次表態:“媽,我不結婚。”

程元元驚呆了。

萍萍勸程元元別太急,伍月笙還沒到愁嫁的年紀:“人家大城市的,北京上海啊,結婚都晚,有的快三十才結婚呢。”

程元元一聽差點沒瘋了,“她要拿這話拖我還了得!”她愁的不是早晚,愁的是伍月笙壓根兒沒打算嫁。伍月笙不是那種會拿“不想結婚”來表示羞澀的女孩兒,更不可能開這種玩笑找揍。

難道真看上小木了?程元元盡可能地往樂觀的方向想,怕她不同意,故意說這種話來嚇唬她。有可能,伍月笙那怪物,為了讓別人哭,自己可以陪著哭。這麽想著,李述再來電話的時候,程元元換態度了:“這孩子還挺有心。”

過渡一陣子,再試探伍月笙反應:“你跟小木一天都聊啥那麽樂嗬?”

再後來直接用自己的感動來感動女兒:“現在這樣男人真不多了,女人到處有,誰不圖方便就近下手?”

伍月笙一概不理。

程元元下最終通牒:“讓他回立北縣,媽給他辦個公務員,你倆結婚吧。”

伍月笙動容地說:“你死心吧,噢?”她對程元元的轉變感到無聊,但也不製止。並不是因為脾氣好,實在是這個媽無聊的事兒幹得太多了。

而且漸漸的,李述不再頻繁來電,程元元自然也沒詞可嘮叨。

大學四年到頭,伍月笙一個男人也沒帶回家來,揣了畢業生安置表去省城一家三流報社實習。程元元萬念俱灰,加上多年忙碌,近來連著好些天輾轉難眠,隨便去醫院查查,竟診斷出來個神經衰弱,調理的中藥開了半後備箱,喝藥的時候破口大罵伍月笙不省心。

伍月笙撫著她後背順氣,再看那些藥,堅持認為程元元是到更年期了。四十出頭,換別人是早了點兒,但她太能操些沒用的心,也該更了。

程元元咬牙:“你不更年期!我求你快進青春期吧……你自己轉圈看看,誰家像你這麽大姑娘還沒個對象呢?也不怕人家尋思你是不是有啥病。”

伍月笙臉一繃:“哎我說你這嘴太損了噢。”

程元元不在乎,隻要能刺激到伍月笙麻木的感情神經,比這更損的話她都能說出來。“我又不指望你立馬嫁出去…咳咳,拍死我了你個祖宗的……總該挑個差不多的交往交往啊。”

伍月笙脫口就說:“是人家挑不上我。”

“放屁!”程元元在她大腿根狠捶一把:“上學那會兒一放假多少男生往家打電話?你呢,跟人說話就好像要一棒子打死誰似的,誰敢挑你!”

“你能不能別把偷聽人電話的事兒這麽光明正大說出來?”

“你就是成心!”

“我就是成心,那些男生都小孩似的,給我當兒子我都看不上。”

“那年開奧迪在學校門口接你那個呢,你們寢室小塌塌鼻兒說那是哪個係的教授。”

伍月笙崩潰,“人家孩子都滿地跑了吧。”

“我說當年!”程元元把藥碗重重放在玻璃茶幾上。

伍月笙嘖一聲,“這是房東的家具,你可別給砸壞了。”

程元元驕縱道:“我賠!”姿態優雅地側倒下去,“唉,你啥時候能了我這樁心事啊……破沙發真硬。”

“就你嬌貴。”

“你畢業是打算就留在這邊了還是回立北啊?我先給你買套房?”

“實習完事兒再說。”

“那我這兩天找找,租一大點兒的。這小破屋咱倆人住太擠了。”

伍月笙嚇一跳,“你你你能在這兒住幾天啊。”

程元元聽出來了,很不愉快,“你煩我啊?”

伍月笙直言,“我可不煩你麽!天天磨嘰我,要了命了。”

“哎媽呀,這虧了我沒指望你養老,要不哪天你還不得給我活埋了。”

“你趕緊回去吧,帝豪交給那群貨我可不放心。”

“切,她們還沒膽兒坑我。哎?伍月笙,我想在這兒開個網吧。”

“想想就行了,早點睡吧。我把這稿子校完。”伍月笙打個嗬欠,她是真聽困了,伸手去拿煙,發現空了,轉身去翻程元元的皮箱。謔,帶好大一箱衣服,看樣是真打算長住。一直摸到最底下,抽出一條“555”,嘻嘻發笑。

程元元總罵她抽煙作死,倒也不管,“死崽子。一個月能掙上幾條三五啊?”

伍月笙甜嘴,“我媽供著就行了唄。”程元元自己是不抽煙的。

“唉,有我供到頭兒那天,你快找個人給你買煙吧。我早點兒退休給你們哄哄孩子。”

伍月笙就估計她快繞回來了,彈彈煙灰,翻看紙稿漫不經心接道:“你別退休,我沒孩子給你哄,再閑壞了。”挨了一拳,不痛不癢地接著說:“為啥偏得找男人?我自己掙,一樣抽得起三五,也餓不死你。”

程元元換個套路改扮慈母,“我主要就是想找個人替我照顧你。”

伍月笙笑得直嗆,“讓我自己消停幾年吧。”誰照顧誰啊?

程元元目光灼灼,“你找個男人,我立馬回立北去,一天都不煩你。”

程元元到省城探親兼療養的第一夜,在與女兒的舌戰中熬去了大半。沒睡幾個小時就醒了,看看表,推伍月笙起床。伍月笙神智不清地嘟囔:“你打雞血了啊?”

“幾點上班?”

“……”

自己回答:“九點吧?你還不起來?不得化個妝拾掇拾掇啊?”

伍月笙怒吼:“誰看我!”半天沒有聲音,她疑惑地拉下被子露出臉。程元元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酸楚目光盯著她。“我服了我服了。”她爬起來,洗臉刷牙蹲大便。從衛生間出來,看見她媽正拎著兩件衣服糾結地挑選著,門口一雙高跟鞋擦得鋥亮。伍月笙又一次喊服了,“你有這工夫倒給我弄點飯吃啊……穿那件灰的,有條一樣色兒的圍巾給我找出來。”

“嗯,配個圍巾是好看。”女兒就是有眼光。伍月笙餓著肚子描完整張臉,挽頭發的時候程元元大叫:“那頭發盤起來幹什麽,顯得挺大歲數的。”

伍月笙耐心告罄,多一句話也沒有了,插好簪子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