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的姓名, 地址,證件號,粗略兩眼, 梁淨詞記在心底,再看那張猙獰的臉, 把人情況摸了個大概, 要是做絕,他有本事讓這人在燕城永無寧日。

派出所就在小區對麵, 110出警很快, 梁淨詞沒將這男人擒住多久,民警便趕過來。

鐵管被丟到地上,他的指腹沾上一點鏽跡, 梁淨詞搓一搓,皺著眉往兜裏摸紙巾。

空的。

很快,從後麵遞過來一張紙, 隻有薑迎燈才會從這小細節裏看穿他在煩什麽。

梁淨詞眉心舒展,伸手接過。

“我打個120吧。”

要不是她這帶著一點驚慌的執著, 梁淨詞差點都忘了自己英雄救美, 還光榮負傷。

他看了眼小臂的傷口,平靜地說:“打吧, 再晚些傷口該愈合了。”

薑迎燈點著頭,幾秒後才反應過來這話有歧義。

“……”她抬起落在手機屏幕的視線,柔軟的眼波掃過他半幹的疤痕,好像將他傷處輕撫了一遍。小聲道:“很疼的。”

梁淨詞擦完指尖, 說著:“還不疼, 等過了這一陣,沒人在身邊, 無人問津的時候,才會開始疼。”

薑迎燈眼滯住。

好像一語雙關的話,她頓時就聽懂了。

那頭警察過來,說要他們配合調查。

“她受驚了,需要休息。”梁淨詞拒絕,簡單說明情況,而後道,“這裏監控多,慢慢調。我留個電話,你們有新的調查進度跟我聯絡。”

警察說:“行,那這人我們先帶走。要是還有需要協助調查的地方,還得請您行個方便。”

梁淨詞微微頷首:“謝謝。”

薑迎燈想起什麽,又去和警察補充了幾句上回被拉閘的事,想一想,再無其他線索,寥寥幾句說完,目送民警離開。

轉頭找人,梁淨詞已經快一步去旁邊小超市買了消毒工具,自己在為傷口做清理。

明明是怪可憐的一個畫麵,但梁淨詞這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配合那平靜無波的神色,令人覺得好像真不是多麽嚴重的事。

□□凡身,經他的克製,也變成萬敵不侵的架勢,薑迎燈看在眼裏,卻緩緩地心安下來。

想要是他為這疼痛皺一下眉,她估計都會難受得不行。

上前去,要給他幫襯。梁淨詞已經簡單地處理好傷口,將東西塞回了包裝袋。

她暗暗縮回手。

薑迎燈說:“這個小區安保做的不是很到位,外麵什麽亂七八糟的車都能進來。”

確實挺亂七八糟的,他姑jsg且也算一份子。

梁淨詞說:“今晚就不要住這兒了,我幫你安排住處。”

她心中一忸怩,說:“我自己來。”

他想了想,看破她的小自尊:“也好。”

薑迎燈的手還沒在挑選旅店的頁麵劃幾下,梁淨詞又開口:“住我那兒也行。”

“……?”

“檀橋,你熟悉的。”

這句熟悉讓她臉紅一紅:“不用,謝謝。”

“這附近酒店少說五六百一夜,白打一天工,值不值?”

“……”

她腹誹,那我也不能住前男友家裏啊?像話嗎?

梁淨詞又攛掇:“說少了,可能得七八百,你看看?”

薑迎燈真在看:“有一百多的。”

“那能住人?”

“怎麽不能?”

梁淨詞慢慢地應一聲:“行,那我去給你門口守著,萬一又有欲行不軌的歹徒——”

“你好壞啊,不要說了!”薑迎燈著急地跺一下腳,瞪他一眼,“住你那有什麽好處?”

他說:“便利,安全,幹淨,還免費。”

她妥協了:“就一晚。”

梁淨詞不假思索:“上車吧。”

坐上副駕,薑迎燈眼望四周,不忘挖苦他一句,嘀嘀咕咕:“這裏風水也是不好,招醉鬼。”

“我受傷了,妹妹。”梁淨詞哪兒能聽不出她這內涵,忍不住笑了,“說話客氣點,好不好?”

“……”看來他還是懂得賣慘的,隻不過要選擇合適的時機。

薑迎燈跟他沒什麽話說,沒讓氣氛凝滯住,梁淨詞開口,真摯地和她道歉:“那天太唐突了。”

她喃喃:“誰叫你喝酒。”

“喝酒誤事。”

“拿陳年舊事來壓我。”

他再三強調:“不管喝不喝酒,都沒有壓你的意思。”

薑迎燈聲調揚起:“可是我被壓疼了。”

這話被他聽在耳朵裏,莫名有點撒嬌求安慰的意思。

不管薑迎燈有沒有這樣的用意,他的心是真真軟了下來。

“是我的表達方式欠妥。”梁淨詞語調輕緩柔和,坦誠道,“想提一提,又找不到合適的契機。不過我很好奇,你那張初中的卷子,怎麽留到——”

這話又招她不滿:“不要說卷子!”

“好,不說,”梁淨詞哄著她,旋即住了口,又道,“鄭重地給你道歉,為我的不穩重。”

薑迎燈走在前麵,她有失分寸,當成往年來這裏,像回家。

梁淨詞在後麵一步一跟,見她腳步緩緩停留住。

“你走前麵。”她指使道。

他聽從她的話,快步往前,給來客領路。

薑迎燈能明顯感覺到,她離開後,這裏是長期不住人的,物品稀少,空空****,她陡然覺得,沒人住的房子就像沒了靈魂的肉身,那就真不叫家了。

在熟悉的地方坐下,明明安逸舒服,還要假裝拘謹。

“除了道歉,我還想和你說一說我的心裏話。”梁淨詞倒了一杯她喜歡的飲料,在斜角的沙發坐下,跟她麵對著,讓彼此的神色在燈下一覽無餘。

“希望這一次,能夠有分量一些。”

薑迎燈忐忑不已,又不得不裝作自如地接話:“你想說什麽?”

他稍加思索,“我先問你一個問題。”

“……嗯。”

“上一回你說,現在不重要,這話是不是口是心非?”

薑迎燈在腦海裏搜索這句話的前因後果。

她說她從前不去抗爭,不想讓他深陷麻煩,是因為他的身份與地位,又因為她隱忍的愛意,不願意讓他苦惱憂愁。

梁淨詞問她現在怎麽想。

她脫口而出“不重要”。

那時薑迎燈漸漸琢磨出一點,在感情的扯皮裏,不重要是一個萬能回複。

喜歡嗎?不重要。還愛嗎?不重要。為什麽?不重要。

說的人一定是一臉灑脫,我對你滿不在乎,也能順便回避掉很多錐心的問題,能高高在上地拿住對方。

簡直是糊弄學的最高技巧。

然而糊弄得了他,糊弄不了自己。

一段漫長的思索過後,梁淨詞又出聲。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默認了。”

薑迎燈把話頭扭轉:“說你的事就好。”

梁淨詞徐徐開口,說:“不知道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我常常想你。不是偶然想到薑迎燈這個人,而是不思量,自難忘的那種想。

“你了解我的為人,我無論如何做不出,把你的喜歡當做和你較量的工具,也不會因為這封信的出現,就想著我應該更愛你,更嗬護你,這是有目的的感懷和償還。愛不是償還,我的更愛、更嗬護都是基於我的心,是我的心把我推向你。我理所應當這麽做,不隻是因為,你愛過我。

“所以它充其量不過是一段感情的記錄、見證,是屬於你的守望和真心,不該因為我如何看待而變成你的負擔。”

他說話聲線平穩柔和,薑迎燈反倒覺得喉嚨口苦澀,想截住他的話,卻力不從心,開不了口,於是就這麽聽了下去。

“所以,善待你的青春,不要曲解它,不要看低它,就算那一張代表過去的紙被揉皺了,就算我們都不是從前的樣子,你的真心也留在原地,堅如磐石,不會變質,在那一段故事裏,發光的不是我,是少女時代的你自己。她不該被否定,更不該被藏起來。”

薑迎燈低著頭,吸一吸鼻子,柔軟的紙巾落在她的眼尾。

梁淨詞溫柔地幫她擦淚,說著:“不要哭,迎迎。我還沒有說完。”

她顫著聲:“你接著說。”

他說:“我不是一個會在臉上寫滿為愛癡狂的人,但你要知道,倘若我說愛你,那我的心一定正在為你燃燒。

“我願意追隨你的時間,遠不止這三個月,這三年,也可以是三十年,乃至我的整個餘生。

“你可以不依賴我,但我還想成為你的依靠。不止是一處遮風避雨,可供停靠的港灣,也可以是精神上的相互陪伴、呼應。

“你的詩集我讀完了,還記得你在詩裏寫,我是斷線的風箏,你是我在人間的牽掛。那麽請問,現在可以收線了嗎?”

最後,他說:“斷線的風箏也想要回到人間,和你組建一個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家。”

一團團揉亂的紙巾落滿腳邊的垃圾桶,薑迎燈泣不成聲地擦著臉,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擠出一句:“你拿什麽做保證?”

“今年之內,我會寫好婚書——如果在梁淨詞這三個字的旁邊,能夠填的是你的名字。”

薑迎燈緩了一緩,抬起蒙蒙淚眼:“婚書?好像是要爸爸寫的。”

“我那個爸爸,我能指望得上他什麽。”說到這,梁淨詞自嘲地笑了聲,“我親自寫。”

沒說答不答應他又一次誠心滿滿的告白,她最在意的事,是被輕描淡寫帶過的爸爸。

薑迎燈問:“你怎麽說服他的?”

梁淨詞說:“你知道有的事改變不了,那就換一條路走。跟他這樣的人磨嘴皮子,大概連憐憫都換不來。”

所以幹脆不說服。

“說了一些重話,以後恐怕就是他名存實亡的兒子了。”

她驚住:“你跟你爸爸割席了?”

“遲早的事。”

“他很器重你的。”到現在她還記得,梁守行是怎麽陰陽怪氣說要他聽話,要給他全部。

梁淨詞卻說:“不必遺憾,他有很多的選擇,我有我的正確方向。也算是彼此成全。”

薑迎燈很感動,他把選擇這個詞丟給了他爸爸,把正確二字留給了迎燈。

她不是他的選項。

薑迎燈擔心地問:“那對你的事業有沒有影響啊?”

“從來沒有。我為國家工作,需要他鼎力支持什麽?該得的祖產,我一分不虧,明明白白寫在財產證明裏,這就足夠了。”

之前聽謝添說起過他爸媽離婚的事,薑迎燈恍然,嘀咕說:“果然很精。”

梁淨詞笑著:“現在不算是個好的形容了。”

“你就是精!”她梗著脖子,跟他計較起來,“要不是你媽媽正好這會兒離婚了,你分到利益了,但凡提前一天跟你爸爸決裂,他筆鋒一轉,都給別人,你什麽都不剩,你也會舍不得放手,對吧?”

“是挺討巧jsg。”梁淨詞不否認,但說:“退一步說,如果不巧又怎麽樣?身外之物,多些少些,我都帶不走。”

薑迎燈:“說的好像你能帶走什麽似的。”

他說:“幾百年後,我擁有的一切都消亡,電視台來拍我的故事,不會翻我的賬本,隻會拍我同棺同塚的妻子,拍我們長相廝守的一生,碎銀傍身,苟活於世,不求多少。隻有情義千古,高於世俗。千年萬年,都是如此。”

梁淨詞說話沉緩,語速慢,待她細細品完:“你都想到幾百年後了,好誇張。”

“這叫先見之明。”他笑一笑,不再談論這些高深的話題。

首飾盒被梁淨詞取過來,他說:“這個放你這兒。”

展開,是當年他送給她的那根祖母綠的海棠簪。

小心翼翼被推到她眼下,他說:“做我的聘禮。”

薑迎燈看著它,卻沒接:“我沒有答應。”

“不管答不答應,不許再退還了。是你的,就是你的。”

薑迎燈伸出指,徐徐地將簪子挑起來。

她看了好久,說:“你幫我戴上。”

“好。”

好多年不碰女孩子的長發,梁淨詞的手法生疏了些,怕弄疼她,他動作很輕,但很快在指尖絲絲縷縷勾纏的發梢裏,又慢慢地又找回那熟悉的感知,暖融融的發香,一成不變。

末了,梁淨詞望著她的眼,溫聲地喚一聲:“迎迎,這一些年,你過得怎麽樣?”

薑迎燈垂眸,剛收好的眼淚又大滴大滴地砸在手腕上。

“不好,一點都不好。”

她說話艱難,音節斷斷續續,找到一個突破的口,她整個人便開始決堤。

“我很孤獨的,都沒有人和我說話。”

“我不喜歡日本,我再也不想去了。”

“……”

話音未落,比安撫的話先到的是他溫暖的擁抱。

梁淨詞用嘴唇輕抵住她的額角,感歎說:“說起來,還是吵一架好。不然我想破頭也不會看穿你的心思。”

“你總是把話說得很滿,其實心底又留三分,特別狡猾。我根本不知道怎麽對付你。所以我就會變得別扭,很矛盾,想要愛你,可是又不敢,我就是林黛玉,罵了你還要為你哭,我有毛病,病入膏肓。”

他笑著,繼續幫她擦眼淚,抱歉說:“是我不夠妥善,當初就該更磊落堅定些,以免我們總是蹉跎。”

“可是——”

即便他說了這麽多,薑迎燈還是覺得整個人好像雙腳懸空,落不了地,滿心都是各種可是,“可是,萬一我們還是走不到那一步怎麽辦。我真的、真的不敢賭了,我沒有賭注了。”

“沒有這種萬一,你的賭注就是我的愛。”他篤定地說,“很多很多,這次一定贏。”

“那你要發誓,梁淨詞,你不可以再讓我傷心了。”

他點著頭,鄭重地承諾道:“我發誓,不會再讓你傷心了。”

擁了她一會兒,梁淨詞輕輕捏著她發燙的耳尖:“把頭抬起來。”

薑迎燈順從地抬眼看他,濕漉漉的眼帶著無辜的問詢,怎麽了?

“好好地接個吻。”

因為哭過,她的嘴唇發熱,微微幹澀,逐漸被他浸潤,變得濡濕,滾燙,薑迎燈環著梁淨詞的肩頸,仰麵配合他春風化雨般的輕吻,聽見自己如擂的心跳。

真是沒救了,就算一百年後和他接吻,大概還是會臉紅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