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刺骨,雪窖冰天的棲杉墓園,由黑白顆粒組成的池越站在許策麵前,眼角懸著的淚竟比這一天的雨雪還要冰冷刺骨。

許策的視野逐漸模糊不清,他不舍地伸出手,想要幫池越抹掉滿臉的淚痕。

盡管知道眼前的這一切隻是幻覺,他依然舍不得看到池越流淚的樣子。

許策是吃得了苦的人,痛失雙親之苦,舍而不忘之苦,身心交病之苦,削肉斷骨之苦,他都可以和著淚一個人咽,可當他終於明白,之前美好的一切竟然隻是他昏迷後出現的幻覺,時至今日,他依舊被囹圄在這場暴風雪裏時,他終於不甘心地哭出聲來。

他背靠著冰冷的石碑,發出如小獸般無助的哽咽,碩大的雪花像鋒利的冷箭密不透風地朝他刺過來,狠戾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然後悄無聲息地穿透每一寸皮膚和筋骨。

五感盡失的絕望重新席卷而來,這副傷痕累累的軀體終於要舍棄他了嗎。

他掙紮著往前爬,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算是死,也要離池越近一些,更近一些,就算那隻是池越的幻影,也沒有關係。

漸漸的,許策不覺得那麽痛了,擺脫肉身的桎梏後,整個人輕易地就能漂浮起來,被泥濘雪地弄得汙糟破損的手指也緩緩鬆開來。

許策漂浮在寂靜無聲的黑暗世界裏,像初生的嬰孩般懵懂前行,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個隱約的身影,他遲疑地靠近,看到了那架帶著池越飛往異國的航班。

十八歲的池越,形單影隻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垂目看著手機屏幕上正在直播的電影頒獎禮,曾經,他自信地以為自己有經曆任何事的膽量,如今,他卻連許策上台領獎的畫麵都不敢直視,他慌亂地退出直播平台,顫抖的手指懸在存有從他們相識到分別,僅僅一年七個月時光的相冊上。

許策虛無的淡影立在池越麵前,眼眶赤紅,無聲囁嚅道:“小崽……”

池越閉上眼,終於按下刪除鍵。

八十分貝的噪音中,池越伸出雙手捂住臉,壓抑住喉頭杳不可聞,嘶啞哽咽的聲音,“哥……”

許策喉頭發緊,發不出一絲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池越的眼淚順著指縫蜿蜒而下。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渾身顫抖,無聲慟哭的池越,卻隻能徒勞地,一次又一次地落空。

雪越下越大,許策全身的血液正在一點一點的涼透,他無助地看著池越漸漸消失在視線裏。

眼淚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裏溢出,嘴裏湧出血腥味,原來,魂魄也能嚐得到苦澀的滋味,也能感受得到刺骨的寒意,也能辨得了七情六欲。

不知過了多久,許策寂靜無聲的世界裏,終於從極遠處傳來輕微的響聲,像是鞋底踩過積雪發出的聲響。

許策回過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他竟然在漫天風雪中看到爸爸正朝他走來。

爸爸和他十歲時的記憶裏沒有任何變化,而如今的他,已經比爸爸高出了小半個頭。

“爸。”許策哽咽出聲。

許爸爸溫和道:“天寒地凍地也要跑出來玩,還是這麽淘氣,不怕我們擔心嗎?怎麽一直不回家?”

許策的眼淚滾了下來,“雪太大,忘了路。”

爸爸爽朗的笑聲衝進許策耳膜,“從小到大都不記路,真是拿你沒辦法!你看,誰來接你了?”

遠處白茫茫的風雪中,媽媽笑著走過來。

媽媽撐著一把素色的傘,風雪吹動著她柔軟的衣襟,許策情不自禁地上前兩步,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媽媽走到爸爸身旁,爸爸一隻手拿過媽媽手裏的傘,另一隻手輕柔地攬著媽媽的肩。

“小寶長這麽高了!”媽媽溫柔地看著許策,“想媽媽了吧。”

許策拚命點頭,“媽,我好想你。”

“小寶乖,爸爸媽媽來接你回家了。”媽媽向許策伸出手。

許策抬腳便往爸爸媽媽的方向跑去,可每跑一步,他的腳步便沉重一分,像是有掙不開的牽掛正牢牢地鉗製住他的雙腿。

“哥!哥!!!”

誰在喊他?

許策怔愣在原地,卻不敢回頭。

他怕一回頭,就再也抓不住媽媽的手了。

“哥!哥!!許策!!!”身後的喊聲撕心裂肺,心髒深處傳出錐心的疼痛,許策臉色蒼白地捂住了心口。

“小寶怎麽了?”媽媽見許策不過來,主動走到他身前。

“媽媽,我……”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尾滑落,是啊,他怎麽了?

為什麽會這麽不安?

爸爸媽媽來接他回家了,為什麽他心裏卻仿若漏了一個洞。

是因為少了個人嗎?

少了誰?

爸爸催他,“雪大了,我們早點回家吧。”

身體深處傳來如同被絞碎的劇痛。

許策身不由己地後退了半步。

他身邊少了個人。

少了那個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把他抱在懷裏的人。

少了那個讓他變得勇敢,不再懼怕風雪的人。

少了那個將一顆真心毫無保留地捧到他麵前,眼底藏著愛與深情的人。

媽媽看了眼許策身後,了然地點了點頭,笑容溫暖地看著他,“原來我家小寶已經有割舍不了的牽掛了。”

眼淚糊住雙眸,許策哽咽道:“我最牽掛的是你們,我每一天都很想你們。”

“我們也想你,每一天,都很想,很想你。”媽媽的聲音是那麽溫柔,許策情不自禁地又重新上前一步。

媽媽卻對他說:“如今見到你一切都好,我們終於放心了。”

“小寶快點回去吧,天太冷,別貪玩,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爸爸的目光裏皆是不舍。

回去?回哪裏去?許策惶惶然地看著他們,“爸,媽…你們又要離開我了嗎?”

“我們一直都在,我們從未離開過你。”媽媽的聲音越發溫柔,她的眼裏浮起淺淺的水光,“這麽多年,我們家小寶吃了太多的苦,是爸爸媽媽不好,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

不!我不要你們說對不起!隻求你們別再離開我,別離開我……

“你是最勇敢的孩子,我們一直都看著你,小寶,你真的很棒,爸爸媽媽為你感到驕傲。”

“許策!許策!!!哥……你回頭!”

許策全身的血液像是在一瞬間被凍住了,他無助地睜大雙眼,鮮紅的血絲攀上眼白。

媽媽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許策的頭發,可最終,她隻是把手放進爸爸的掌心裏,“回去吧,孩子,好好生活,和你愛的人在一起。”

不要!求求你們,不要離開我。

“小寶,爸爸媽媽永遠愛你。”

爸爸攬著媽媽的肩轉過身,似乎一瞬間,就幾乎看不到他們模糊的背影。

“爸!媽!”許策絕望地哭出聲來,“別走,求你們,別走好不好……我長大了,我一點都不嬌氣了,我可以照顧你們了,隻求你們別再離開我……”

許策徒勞地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住,十歲那年的恐慌洶湧而來,如今他已長大成人,竟然還是什麽都抓不住。

他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掙紮著踽踽向前,爸爸媽媽已經快要消失在風雪中,疾風暴雪將他的麵頰劃出鮮血淋漓的傷口,他卻隻能無望地看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

“哥!”

下一秒,許策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凜冽的風雪被寬闊的臂彎阻擋在外,池越帶著烈陽般灼熱的光芒,刺破了暝暗晦澀的天地。

刹那間,風雪驟散。

許策顫抖著轉過身,見到十七歲的池越坐在冬令營集訓教室的最後一排。

講台上的掛鍾顯示的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同學們都去吃飯了,隻有池越坐在課桌前,埋頭認真寫著什麽。

許策回過頭,沒有墓園,沒有風雪,隻有冬令營集訓基地安靜的走廊。

冬日暖陽煦,疏影入窗來。

少年的身形在金色耀眼的光影裏顯得越發挺拔利落,肩膀腰背的線條緊實流暢,目光沉靜堅定,已經有了大人的模樣和擔當。

許策怔愣在原地,然後,他聽見了池越的聲音。

“哥,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滿十八歲,是個成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