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對陣 文 / 淡水河的煙火 (粉絲群)

風不知道何時就吹起來了,吹得雲卷,吹得沙狂,草也直不起身子,戰馬嘶啞了嗓子,盔甲也叮咚作響,兩個戰陣就在這樣的狂風中對峙。戰陣中的士兵如塑像一般,一動不動,等待著殘酷戰爭的開始。

蕭秦終究沒能沉住氣,派人劫走了那兩百隻壇子,負責護送的千餘士兵丟盔棄甲地回到樓蘭大營後,非但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每個人都受到了嘉獎,在眾人的不解聲中,龍焰率軍直奔魏國境內甘涼城,蕭秦無可躲避,隻能迎戰。

魏國的戰陣雖然宏大,但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來,根本沒有數萬人馬,這一招邇雅曾經用過,但是,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是藏不住人的,那些人,究竟去了哪裏?

龍焰給身旁的水修明遞了一個眼色,水修明會意,一勒韁繩,躍馬而出,直奔身後的戰陣。

邇雅揉揉額頭,道:“又要打仗了。不過這次是咱倆一夥兒,想好怎麽辦了嗎?”

龍焰搖搖頭,道:“戰爭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邇雅看看周圍,所有認識的人都在,唯獨不見了水修明,仔細找來,還是不見蹤影,心中不由得泛起驚疑。

龍焰道:“放心,修明不會獨自逃跑的,我讓他給咱們鋪路去了。”

“鋪路?鋪什麽路?”邇雅不解。

“逃跑的路。”龍焰淡定地回答道。

邇雅又揉揉額頭,道:“我們為什麽要逃跑。”

龍焰道:“因為我們會一敗塗地,潰不成軍,一路撤回大漠。”

邇雅笑道:“你這樣擾亂軍心,我真想殺了你。”

天空的雲壓了過來,如雷戰鼓撼動著每個人的心,迫使它們亢奮起來,為了鮮血,為了殺戮,為了榮耀,不安與躁動,恐懼和仇恨,在手中握緊,在牙關咬緊,在眉頭皺緊。

一團團黑色以山崩地裂之勢衝殺過來,魏國的士兵五個一排,十個一行,整齊的方陣踏著柔軟的黃沙行進,每個方陣前後左右隔著三丈,造出很大的聲勢來,強烈的壓迫感頂在喉嚨上,龍焰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辦法來。

邇雅大喊道:“放箭!”

大宛的弓箭手迅速在陣前集結,而此刻魏國士兵早已衝了過來,一個個戰陣前前後後連接在一起,剛才還不太顯眼的幾個方陣瞬間化作一個巨大的戰陣,殺意更加濃重,聲勢也更加浩大。

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砸在魏國士兵的盾牌上,很少有人中箭,隻是偶爾有人被漏網的箭射中下身,但是沒能等他們呻吟出聲,旁邊行進的士兵便一手頂著盾牌,一手揮著刀劍將他們的生命結束。

龍焰止住了弓箭手,他理了理戰馬的鬃毛,拔劍而出,大喊道:“跟我衝!”

樓蘭和大宛的士兵怒吼著衝了出去,魏國士兵也扔開手中的盾牌,同樣大吼著衝向對麵,一聲聲或尖銳或沉悶的撞擊聲之後,這個世界迎來了它最混亂一麵。

邇雅緊挽了龍焰,揮著一柄大刀,朝著身旁的魏國士兵劈殺,不多時,兩人的衣衫,頭發,還有臉上便都沾滿了鮮血,相視一笑之後,兩人同時跳下馬,徒步在戰陣最深處拚殺,他們每進一步,魏國的士兵便猛退好遠,或者倒下一片。

血沫肉沫不住亂飛,斷掉的肢體,破碎的盔甲,刺鼻的血腥,攪和在黃沙之中。哀嚎,呻吟,咒罵,努力地與金鐵交鳴聲對抗,但是鮮血的溫熱永遠敵不過鋒刃的冰冷,一道傷口,血如泉湧,溫熱的軀體便開始變冷,凝聚著生命精華的血液不可挽留地滲入沙土,在地上留下大片暗紅。

龍焰抽出插在魏國士兵身上的劍,邇雅一刀砍翻另外一個士兵,又在他心口上補了一刀,兩人背對著背站立著。

邇雅輕輕一吹刀口上的血花,道:“看來你說錯了,我們不會敗。”

龍焰用袖子一抹臉上的血,道:“殺到現在,我們兩個可都是暴露了,但是你見到蕭秦了嗎?”

雙方混戰了許久,樓蘭和大宛略占上風,卻也人馬困乏,魏國的軍隊終於開始後撤,縱然遭受挫敗,後退之時卻馬上又合成了方陣,沒了以前的聲勢,但是如此整齊地後退,仍讓樓蘭和大宛的士兵吃了一驚,他們不敢攻上前,隻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魏國士兵撤回,卻又在半路停下,整齊地站在沙地上,不反擊,也不再後退,樓蘭和大宛的士兵也不得不停住腳步,不知所措。

地上的沙子在眾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慢慢翻滾,越來越明顯,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沙子滾動的聲音,在樓蘭和大宛士兵的驚愕和魏國士兵的淺笑間,魏國戰陣的左右突然出現另外兩個龐大的戰陣,毫無疑問,他們是魏國士兵,掩住口鼻,躲避在塵沙之下。

樓蘭和大宛頓時陷入包圍之中,濃重的殺機陡然而起,直衝天際,將原本明朗的天空攪得陰晴不定。樓蘭和大宛的士兵經過一場惡戰,體力早已消耗很多,現在猛然間占盡下風,不少人的腿腳都有些不穩當。喊殺聲再度響起,三麵夾擊之下,士兵的退意更濃,失敗已成必然。

龍焰扯住一匹馬,躍上馬背,大喊道:“撤!快撤!”

邇雅也躍上馬背,大宛的士兵紛紛聚攏到他的旗下,在一片慌亂中撤退,兵器盔甲遺棄無數,龍焰朝著邇雅打了一個手勢,邇雅會意,策馬北向,龍焰則帶著樓蘭的軍隊,偏向南方。

騎馬追來的魏國軍隊陣中傳來一個聲音:“跟著樓蘭人,斬了樓蘭王,將士們就功成名就,衣錦還鄉。”

魏國的士兵紛紛緊跟著衝向南方,不防樓蘭陣中突然放出幾排冷箭那些騎馬衝在最前的人紛紛中箭墜馬,但是後麵的依舊緊追不舍不久便又有人中箭,幾番進退,魏國士兵不敢再跟近,終於拉開了距離。

身後的一切很快就被遺忘,原本被廝殺和鮮血充斥的戰場很快安靜下來,未斷氣的戰馬,插著殘槍斷棒的的屍體,隨風搖擺的破爛軍旗,扔的滿地都是的盔甲碎片和兵器斷節,都消失在一片靜謐之中,泛著暗紅色的潮濕沙地仿佛還帶著餘溫,卷起的風沙掩蓋這所有的印記,一層又一層。

不知道是不是積累的怨氣作祟,周圍開始變得昏暗,由天空連向地麵,攪成一片混沌,本不明了的大漠此刻更加神秘。

座座隆起的沙丘似乎都在移動,又似乎隨時都可能塌陷,埋葬周圍路過的一切。

追趕了足足三十裏,繞過一個沙丘之後,魏國的士兵們看到了對麵站著的樓蘭士兵。這個時候稱他們為軍隊恐怕已經有些不合時宜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疲憊的神色,在剛才的逃逸中也失散了不少人,剩下的這些稀稀拉拉站的不成陣形。魏國的士兵個個麵露喜色,準備掠取這場毫無懸念的勝利。

不知為何,天色昏暗了許多,昏暗後的那些人影,顯得有些模糊。

騎兵如潮水般湧出,一個個把馬鞭子甩的老響,似乎是在提前慶祝勝利,戰馬甩開蹄子,衝向那些毫無反應的樓蘭軍隊。但是現實卻遠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簡單。

衝至大半路程,飛奔的戰馬突然狂跳起來,馬背上的騎兵紛紛栽向前麵。落地之時沙地竟然突然陷了下去,露出幾杆帶血的長矛。機靈點的騎兵急忙繞開,但是戰馬依然踩到埋藏在沙子裏麵的鐵夾子,馬背上的士兵同樣被摔在地上,剛一觸地,一左一右兩柄鋼刀被機簧帶動,地上便留下一灘熱血和一顆兀自滾動的人頭。

慌亂過後,騎兵紛紛掉轉馬頭,往自己的陣中回衝,眼看就要回到陣中,一塊塊巨大的鐵板在他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飛向他們,那鐵板上,赫然立著一根根巨大鋼牙。

騎兵倒下一片。

鐵板下,騎兵渾身是血,已經認不出模樣了,隻是張著同樣染血的手,伸向自己的戰友,眼中滿是乞求。沒有人上前去支援,他們就這樣耗著,終於,戰馬哀號一聲,鐵板又狠狠往下壓了一些,不見了乞求的目光,不見了滿目的血肉模糊,隻剩下一片被恐懼渲染的死寂。

突然,一陣熟悉的聲音傳來,那是在拚殺中經常聽到的刀劍劈開盔甲,斬開皮肉的聲音。聲音是從一塊鐵板下傳來的,一個士兵被鋼牙刺中身體,此刻他正努力地從戰馬支起的空隙下往外爬,那聲音正是鋼牙劃破他背上盔甲和皮肉的聲音。他就這樣慢慢移動著,每動一下他的臉就抽搐一下,而隨著他的行進,那毛骨悚然的聲音則更加清晰。他終於爬了出來,背上劃開一道又長又深的口子,但仍然是滿臉的喜悅,因為可以從他咧開的嘴裏看見他染血的牙齒和微弱的笑意。他就這樣爬著,伸著手,希望有人拉他一把,但是一聲尖嘯之後,一支箭紮在他的眉心,那抬起的手頓了一下,連著軀體砸在地上,翻上的手心裏,滾動著幾顆血珠。

步兵終於上場了,他們不敢再走騎兵走過的路,而是從西麵掩殺,樓蘭的士兵好像突然間慌亂起來,急忙扯起一根根繩子,用力往回拉,魏國的士兵還未反應過來,同樣長滿鋼牙的鐵板從地下升起,來不及躲避的士兵被夾在中間,活活刺死。繃起的繩子也絆倒了不少士兵,地下伸出的獸牙夾子將他們夾的血肉模糊,幹燥的沙土則貪婪地吮吸著他們的鮮血。

魏國的軍隊突然安靜下來,他們的統帥正麵臨一個重要的抉擇,是繼續攻打,還是就此撤回。

身後突然刮起大風,帶著刺骨的殺意,魏國的士兵還未察覺,水修明已帶著人突然殺了過來,對麵的龍焰也下令衝殺,兩方軍隊再次相接,死亡和鮮血再度成為混亂的主題,分不清敵友,手中的兵器砍向任何一個阻攔自己的人。

魏國畢竟人數不少,並不占下風,雙方各有死傷,正難分難解之際,逃向北麵的邇雅突然率軍殺回來,局勢一下子扭轉過來。

龍焰身陷重圍,抓住刺過來的長矛,將那魏國士兵拉近,反手將那士兵的脖子割斷,旁邊的一個魏國校尉提劍向龍焰追過來,不想突然一柄大刀當空而來,將那校尉攔腰斬斷,正是邇雅。邇雅雖然與龍焰年紀相仿,卻是一身蠻力,龍焰對此自是歎服無比,啞然一笑,算作對邇雅的回應。

戰爭勝負還未分,但原本混亂的場麵稍微有些清楚,一麵大旗和旗下的幾人好整以暇地看著混亂的戰陣,與周圍人的緊張忙亂大為不同,特別是其中一人,一身獸頭銀雲甲,被周圍的人緊緊護住,想來身份極高。

龍焰大喊道:“邇雅,給我開路!”

邇雅聞聲,掄起大刀亂砍亂劈,斷劍殘戟滿天亂飛,一條鮮血染就的路頓時大開,龍焰提劍緊隨邇雅身後,亦是大開殺戒,遇人便砍,兩眼殺得血紅,極是可怖。

越來越近,龍焰突然大喝一聲,騰空而起,邇雅聞聲,將大刀舉過頭頂,龍焰在刀麵上一踩,邇雅雙手發力,將龍焰送出去。龍焰一劍斬斷魏國軍旗,抓在手中,殺退周圍士兵,看也沒看一眼便用軍旗包住了那馬背上戰將的頭,正準備用劍來割,卻發現這人並不是蕭秦。

龍焰大怒道:“蕭秦在哪裏?”

那戰將結結巴巴道:“將軍,他,已經跑了。”

龍焰一咬牙,用力拉動劍柄,那人頭頓時滾落入軍旗中,噴湧而出的血將軍旗染成絳紅色。龍焰將頭顱一舉,大吼道:“都給我住手!”

魏國的士兵紛紛看向這裏,他們見到形如惡魔的龍焰和他身下那裹著獸頭銀雲甲的無頭屍,頓時士氣全無,乖乖丟掉了手中的兵器。

龍焰將頭顱一扔,抓來一張弓,衝上了沙梁。一個騎馬的身影早已經顯得模糊,龍焰搭箭上弦,一箭射出,但是並沒有如願地射中那個身影,僅在百步之外便被風吹落,筆直地插在地上。

“蕭秦,你給我記住,我一定要取你的人頭!”

黑暗降臨人世,掩蓋了遍布的觸目驚心,但是鼻子卻並沒有被蒙蔽,風沙將血腥味稀釋了許多,原始的野性隨著血腥味在體內橫衝直撞,喉間也隱隱約約有一絲渴望,一場混亂回複平靜,另一場更大的則又在醞釀之中。

終於有人嗅出了戰爭的味道,行走在長安大街上的人都麵帶恐慌,一個消息在長安城內傳開了,蕭秦將軍在西域吃了敗仗,六萬兵卒死傷殆盡,僅他一人隻身回朝,樓蘭人正一路暢通無阻地向長安奔襲而來。沒有人知道這消息是否可靠,隻是長安的天空一反往日春日的明媚,竟然變得越來越陰沉昏暗,仿佛被怨氣籠罩。

離宮內有些不太對勁,石板路上還殘留著斑斑血跡,宮內人人麵帶懼色,很多人受了傷,還有的正在垂死掙紮,閣樓草樹也有所毀傷,顯得很淩亂。前殿的一堆碎瓷土中雜亂地扔著一節節殘體,有人的,也有一些紅色的牛腸子一樣的,隱隱發出異臭。

曹叡斜臥榻上,雖然臉色平靜,但卻不掩眉間餘悸,他的麵前跪著一個頭發淩亂的人,身子正不住顫抖。

“叮當”一聲,一個銅盒子掉在地上,跪在地上的那個人顫抖的更加厲害,曹叡也猛地按住了手中的劍,旋即平靜下來,長歎一口氣,道:“你一個人回來的?”

地上那人抬起頭,正是蕭秦,他沒敢說什麽,重重叩在地上。

曹叡隔著衣服,輕輕撫了撫脖子,道:“朕不怪你,你不是他的對手,朕也不是。南征的軍隊還沒有回來,樓蘭人已經打到麵前了。現在我們隻能靠自己了,長安城中僅有守軍兩萬,由甘涼城至此,他們不會遇到任何阻攔,所以我們要小心了。將軍,好好休整,生死存亡,在此一戰。朕不想魏國的基業毀在朕手裏,這裏離洛陽,不遠了。”

蕭秦又是一叩頭,發出一聲悶響。

由長安西望,天和地似乎都被一片昏黃連接在一起,或許是幻覺,或許是沙暴,又或許,是大軍揚起的煙塵。

越往東走景色就越秀美,在茫茫大漠,青草零星點綴黃沙之中,但是這裏卻不一樣,縱然甘涼城仍是黃沙居多,但是青草卻大片大片地生長在一起,而且這裏的聲音也極為特別,可以聽見悅耳的鳥叫,而在大漠,隻有鴉鳴和狼嚎。

龍焰不再催促馬兒快走,而是任它們低頭啃食著青草,遠方已經可以望見雄偉的城牆,這城牆遠比樓蘭的城牆高,風格也多有不同,顏色更加鮮明,門樓的四角高高翹起,簷牙高啄,鉤心鬥角,像一隻騰空而起的鷹。

斥候躍馬而來,道:“大王,甘涼城已經是一座空城,甘涼刺史已經逃遁,城中僅餘數千百姓。”

龍焰扯住韁繩,看看那城牆,又看看身後的大漠,馬鞭一揮。遙指前方,道:“進城。”

沒有抵抗,沒有廝殺,一座城池垂手而得。

開進甘涼城,龍焰真正見識到中原的富庶。茶葉絲綢,金玉瓷器,這些東西在樓蘭城定然價值不菲,但是在這裏,已經不算是什麽好東西了。這裏的色彩也深深吸引了龍焰,單就紅色來說,龍焰所知的紅色,無非血是紅色的,落日時紅色的,但是在中原,牆壁可以是紅色的,木器可以是紅色的,女子用來裝扮的胭脂水粉也可以是紅色的,大漠中花草稀少,龍焰隻是見過駱駝刺開花,甘涼城內的花卻姹紫嫣紅,豔麗無比,且香氣怡人。樓蘭的柳樹仿佛生鐵鑄就,漆黑雜亂,但是甘涼城內的柳樹卻如少女般嫵媚,枝條柔軟,搖搖擺擺。

龍焰看著城內的一切,心中已經不能再平靜,他知道甘涼城不是中原最美的地方,但是這裏的美好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偌大中原,又會是什麽樣子呢?

城內的數千百姓和交戰中被俘虜的殘兵敗將都被集中到了一起,整整齊齊地跪在地上。龍焰策馬而來,停在他們麵前,翻身下馬。他仔細地看著那些人,有驚魂未定的婦孺,有飽經滄桑的老者,也有不甘受辱,躍躍欲動的壯士。

龍焰一揮手,道:“殺!”

有人已經開始拔刀劍,也有人搭箭上弦,更多的則是將這些弱者團團圍住,讓他們無路可逃,死亡的陰雲瞬間聚攏而來,彷佛可以滴出鮮血,或者眼淚。

水修明大驚道:“不能殺!”

龍焰眼睛一翻,道:“為何不能殺?”

水修明長劍出鞘,橫在龍焰麵前,道:“他們手無寸鐵,對我們沒有任何威脅,為什麽要殺!”

龍焰赤手捏住水修明的劍,輕輕移開,道:“這些人拿起兵器就可以殺人,我們一路東進,一定不再在自己背後給自己留威脅,他們不死,我們就得死。”

水修明後退一步,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很殘忍。”

龍焰閉上眼道:“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

水修明狂笑一聲,眼中已經有了淚光:“你知不知道你變了很多?我知道,你會說人總是在變化的,但是不久以前,你殺的人全部都是戰士,你贏的是勇氣,所有人都會崇拜你,崇拜你的勇氣和勝利,但是,從鶯兒開始,你就輸了,縱然你砍下這些頭顱,他們也隻會恥笑你,你得到的,隻有恥辱,隻有恥辱!”

龍焰道:“你知道嗎?從染血的軍旗蓋在我臉上的那一刻起……”

“我不要再聽你的鬼話,我隻問你,這些人,你是放還是不放!”水修明粗暴地打斷了龍焰。

龍焰再次閉上眼睛,淚水劃過臉上,他揚揚手,道:“殺!”

一支破開空氣的箭宣告屠殺的開始,尖叫聲,慘呼聲,響徹甘涼城,人群一片慌亂,有人想趁機逃走卻被一排排長槍擋回來,旋即又死在刀劍下,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死屍,鮮血,傷口,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停止,每個人都滿臉的血汙,還有他們手中的刀。

水修明大笑著,眼淚卻不停地落下,他跌坐在地上,又慢慢爬起,一步步走向城西,手中的劍拖在地上,撞得石板一聲聲脆響,像是砍在骨頭上。

龍焰攔住水修明,問道:“你要幹什麽?”

水修明終於不再笑,也不再流淚,冷冷地道:“離開。”

龍焰拔劍架住水修明,道:“不許離開,你敢走我就殺了你。”

水修明怒笑一下,道:“我兒時的玩伴居然要殺了我,知道嗎?龍焰,你背叛了我的理想,我不想再跟你繼續瘋狂下去,你要殺我,就動手吧,已經殺了這麽多了,不在乎多這一個了吧。”

龍焰呆呆地放下劍,任水修明消失在西麵,一直站著,風吹得他有些搖擺。

邇雅策馬而來,他看看滿地的死屍,他下馬走到龍焰身前。問道:“怎麽了?”

龍焰沒有回頭,道:“沒什麽,總有一天,他會知道,我是對的。”

天空的雲彩變化無常,卻始終不改其晦暗,不願意被照耀,不願意被溫暖,他們也曾有過潔白明淨的夢想,可惜最後還是選擇了黑暗,縱然是一望無底的深淵,卻也能帶來難得的撫慰。

長安城的輪廓有些模糊,如雲的大旗遮住了它的麵容,地麵升起的熱氣則又將那模糊的輪廓撕扯的更加扭曲。

城內的兩萬守軍正在慢慢組陣,他們對麵,樓蘭和大宛的士兵也正緩緩移動,氣氛緊張的像繃直的弦。

龍焰和邇雅騎馬在陣中察看,這一戰無疑是有利於他們的,不僅在人數,更在於士氣,他們長驅至此,帶給魏國軍隊的壓力是極大的,帶著壓力上陣,未戰已敗三分。

一人金甲紫袍,腰懸長劍,騎著一匹汗血寶馬,在眾人的簇擁之下進入魏國營陣,看不到他的臉,但龍焰恍惚間覺得似曾相識,但是卻記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魏國軍陣中衝出一騎,來到陣前,大喊道:“請樓蘭王出陣答話!”

那人騎馬便會,龍焰甩起馬鞭子,與此同時,對麵那金甲之人也躍馬而出,走近了些,龍焰一見那人容貌,心中登時大驚,險些跌下馬來。

白絹遮臉之人。

龍焰突然勒住馬,道:“是你,白天一。”

白天一卻顯得很鎮定,道:“龍焰,朕的好妹夫,別來無恙。”

龍焰猛地按劍,緊扯韁繩,戰馬突然抬起兩隻前蹄,形如人立,激起一陣煙塵。

白天一扯掉臉上白絹,拉下衣領子,脖子上的傷疤依然可見,正是龍焰所為。他撫了撫傷痕,道:“龍焰,別詫異,白天一便是曹叡,曹叡便是魏國皇帝,相貌可以相似,但是這道傷疤,天下僅此一條。”

龍焰道:“讓曹叡親自出來,不用你替他送死,我收拾了他,自然會來跟你算賬。”

白天一道:“朕便是大魏國皇帝曹叡,依我中原道家而言,天一生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此為王道,王上加一白字,正是皇,你也許不明白,但是東鄉她一定知道的,可惜你見到這個白,還以為我是為白南臻複仇之人,嗬嗬,現在你都明白了嗎?”

龍焰冷冷一哼,道:“沒想到。”

曹叡問道:“沒想到什麽?”

龍焰道:“沒想到的事情太多,但是現在都明白了。我說過要取你的人頭,現在你準備好了嗎?”

曹叡眼睛一斜,道:“朕一定會敗嗎?”

龍焰道:“你手上這些人,就想和我鬥嗎?”

曹叡輕輕掉轉馬頭,道:“勝敗未可知。”

龍焰亦策馬會陣,他下令全軍準備出擊,就算是踩,也要把長安城踩平。

劍拔弩張之際,一道白影從兩軍對壘的側麵衝進了兩陣之間,龍焰往那裏一看,竟然是東鄉,心中不由得一緊,他不知道東鄉怎麽會突然出來,更不知道她來想幹什麽。

東鄉衝到兩軍陣中,朝著魏國軍陣大喊道:“別打了,皇兄,求你們別打了!”

曹叡一見東鄉,頓時火由心生,大怒道:“你還敢出來見朕,朕要你殺了他,你不肯動手,你給朕送來的軍情,卻帶回一堆怪物,差點把長安城攪翻,既然如此,朕要你何用,去陰間陪你母後去吧!”

“起!”

一聲大喝之後,魏國軍陣中的大批士兵擁向曹叡,一層,兩層,三層,人塔越堆越高,身著黃金盔甲的曹叡在那塔頂格外顯眼,一張弓,一支箭,緊握在手中。

龍焰眼尖,朝著東鄉大喊道:“回來!快回來!”

東鄉急忙策馬而回,龍焰也猛揮馬鞭,迎了上去,曹叡則不緊不慢地扯圓了弓,不帶絲毫猶豫地鬆開了捏住箭羽的手指。

一聲尖嘯,那支箭洞穿了東鄉的身體,她伸出手,伸向龍焰,龍焰心中一痛,猛抽幾下,終於趕在東鄉墜馬前托住她下墜的身體,兩人重重摔在地上。

背上抵著尖利的沙石,胸前則頂著更為尖利的箭頭,龍焰懷抱著東鄉,靜靜地躺著,不舍得動,不願意鬆開手臂,仿佛任何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會讓懷中人徹底消失,感受著軀體的溫熱,龍焰撫著東鄉的頭發,撫著她的背,手上卻碰到冰冷的箭和溫熱的血。

東鄉輕咳幾下,咯出的血滴到龍焰臉上,她笑笑,為龍焰擦幹淨血跡,道:“不要恨我,好嗎?”

龍焰哽咽著,點點頭。

“我跟皇兄雖是兄妹,卻並非一母所生,他第一次到樓蘭時,便用我母後做要挾,讓我趁機殺了你,但是我不忍心,不忍心看你難過,可是你知道嗎?我當時真有殺了你的心,你為了讓雪蓮到中原來,甚至動用自己的身體,欺騙她的感情,可是後來我想清楚了,不能怪你,一切都不能怪你,你也是個可憐人。”

龍焰哭出聲來,使勁點著頭。

“皇兄再去樓蘭營中時,我就知道,他已經殺了我的母後,但是我沒法恨他,你們都一樣,身不由己,我不想你們打起來,不想。泄露你的軍機,隻是為了讓你知難而退,不要恨我好嗎?”

龍焰強笑了一下,把頭埋進了東鄉的頭發。

東鄉亦是勉強一笑,道:“我記得你的承諾,你說會帶我去羅布泊隱居,過與世無爭的生活,我始終記得,我會等,你一定會……”

隨後趕來的士兵被龍焰撕心裂肺的哭聲震懾住,沒人敢上前來,他們靜靜低著頭,守候在一旁,任風沙盤旋,白雲飄散。

“東鄉,我帶你回去,去羅布泊,我答應過你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龍焰緊抱著東鄉,掙紮著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卻久久難以起身,幾個士兵過去,想要扶起他,卻被踢開,他一手抱住東鄉,另一手拄著劍,用力將身子支起,把臉貼在東鄉的額頭上,一步步往回走,身子卻不住搖晃,仿佛有些力不從心。

漸漸接近正午,太陽卻躲進了厚厚的雲層,壓抑的氣氛比任何一天都要濃重,偶有回旋的風從西麵吹過來,也帶著深沉的怨恨,源自內心的憎恨。

匆匆搭起的帳篷內一片昏暗,空氣中飄著濕濕的寒氣,一道微弱的陽光由帳篷頂破開的小孔射進帳篷裏,照在一個白玉盤子上,盤子裏放著一支箭,凝凍的血珠由箭杆至箭尖顆顆滾落,泛著妖異的光。

龍焰輕輕將東鄉的頭發捋到鬢邊,嘴唇輕輕貼在那蒼白冰冷的額頭上,幾顆閃亮的珠子閃爍著光輝,跳躍了幾下藏進了東鄉那烏黑如黛的頭發裏,昏暗之中,仿佛有人在哭泣。

“龍焰,魏國派了使者過來,你應該過去看看。”邇雅的聲音。

閃動的帳幕上映出一個遠去的影子,帳篷內的白玉盤子突然間變得光華無比,幾顆血珠晶瑩剔透,宛如寶石,卻不見了盤中那支帶血的箭。

龍焰反射性地遮住了眼睛,打量一下這個送上門的使者,道:“曹叡派你來,準備獻城投降嗎?”

那使者道:“皇恩浩**,陛下讓我轉告你,如果就此退兵可饒你過失,不再追究。另外,東鄉公主生是魏國的人,死是魏國的鬼,她的屍首,皇帝陛下要我帶回。”

龍焰吸了一下鼻子,道:“殺!”

那使者一驚,倒退幾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你們不能殺我。”

龍焰抓住使者肩頭,手中的箭如雨點般刺出,箭箭穿身而過,一個個噴湧著鮮血的小洞瞬間布滿了那使者的官袍,可怖之極。

那使者滿臉滿口都是血,早已死去多時,但龍焰仍不肯罷休,箭被撅斷了,他又抽出劍,對著屍身亂砍,直到認不出人形來,血肉和衣物爛在一起。

沙塵揚起,蓋住那模糊的血肉,龍焰跌坐在地上,手中的劍也滑落,沙土被劍上的血黏住,糊了厚厚一層。

龍焰的哭聲響徹大漠,很多人依稀記得,這傷心絕望的哭聲曾經聽到過。

邇雅走到龍焰麵前,輕輕蹲下,道:“別太難過了,我們要振作起來。”

龍焰大吼道:“曹叡,我要你死!”

營外的士兵突然闖了進來,道:“兩位大王,魏軍開過來了,不過人數並不多,而且,皇帝好像也在其中。”

龍焰凜然而起,道:“來的正好,眾軍聽令,斬敵一人,升爵三級,斬殺曹叡者,以人頭為證,封大將軍,世襲百代!”

縱然魏國隻有百餘人開過來,但是樓蘭和大宛還是全軍出動,一麵是緩步而行的百餘人,另外一麵是遍布四方的幾萬軍,一種奇怪的氣氛在兩軍間的空地上飄**。

曹叡似乎並不是為了打仗而來,隻帶這麽多人信步而來,百餘人走過,在地上拖起一股奇怪的煙塵。

龍焰眼神一寒,道:“備箭!”

邇雅道:“就這麽殺了他們,恐怕有些不妥。”

龍焰冷冷道:“我不管,我隻要他死。”

弓箭手布成方針,箭已經上弦,箭羽微微顫動,等待著順風而出,刺穿血肉的那一刻。

曹叡一抬手,百餘騎瞬間止步,他往前幾步,道:“好妹夫,就這樣殺了朕嗎?難道你不想知道朕過來幹什麽?”

龍焰輕輕一揮手,一陣弓弦扯緊的聲音頓時響起。

“朕想讓你見一個人,朕知道,你一定很想見到他。”

幾名騎兵同時從曹叡身後走出,他們的馬背上連著一根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則綁著一個人。

那人伏在地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封殺磨破了邊,花白而雜亂的頭發披散開來,拖在地上,沾滿沙塵,右臂是一隻空****的袖子。

龍焰的手頓時停住,滿臉驚恐與哀傷。

曹叡冷冷地道:“朕僅率百騎而來,料到你已經起了殺心,又豈能不做任何準備?現在你總該能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幾句話了吧!”

“你好卑鄙!”龍焰怒吼道。

曹叡冷笑一聲,道:“大事不拘小節,英雄不計手段。況且你眾我寡,朕還未開口,你便要放箭殺人,豈不是更卑鄙。”

龍焰一咬牙,道:“放了他,我暫且不殺你。”

曹叡拔劍下馬,道:“現在,一切都是朕說了算,如果你不聽話,那我們就比比誰快了,就算是你的箭快,你能保證不傷到你的寶貝弟弟嗎?”

樓蘭眾人聞言,無不是心中一驚,龍焰的近衛認出地上那人正是當初入宮帶走女刺客之人,不想竟是早已下葬的龍風王爺,卻不知他如何成了這個樣子。

龍焰又是一抬手,弓箭手紛紛將箭對準曹叡,曹叡將手中的劍往前遞進了幾分。龍焰看看曹叡,又看看地上的龍風,慢慢放下了手。

曹叡一笑,道:“這就對了,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慢慢談,何必那麽衝動。”

龍焰道:“你想怎麽樣?”

曹叡道:“朕從來不會太過分,這次你犯下的錯,朕可以不跟你計較,現在你退兵回樓蘭,他的命就可以保住,不然,你想要朕死,他也得替我墊背,但是不知道你舍得不舍得。”

龍焰道:“我要知道,他還活著。”

“很簡單。”

曹叡一腳踏在龍風臂膀上,龍風頓時悶哼了一聲。

“你這王八蛋!”龍焰破口大罵。

“朕不想聽你罵人,朕隻問你,退兵,還是不退。”曹叡的語氣冷了很多。

龍焰眼中噙滿淚水,大喊道:“撤!”

曹叡大笑幾聲,翻身上馬,朝長安城奔去,龍風仍然被拖在地上,揚起滾滾煙塵,不斷地撞著凸起的地麵上,那一下下,像是刺在龍焰心上。

待魏國軍人走遠,邇雅突然問道:“你真的要撤嗎?”

龍焰點點頭。

邇雅道:“我們犧牲了這麽多人,就這樣撤回去,隻因為你的弟弟,你不覺得自私嗎?”

“我要這天下就是為了他,如果他沒了,我要這江山何用?”龍焰的言語中滿是惆悵。

邇雅冷冷道:“好,你不打,我打,到時候,江山有你一半。”

龍焰怒道:“我不許你打,你會害死他的。”

邇雅翻上戰馬帶著大宛眾人朝長安城開去,龍焰扯過一麵軍旗,策馬追了上去,掄起大旗直掃邇雅。邇雅聽到背後風聲,急忙回頭,身子一躺,躲開這一擊。龍焰並不罷手,再次攻了過來,邇雅則揚起劍鞘還擊,兩人如此纏鬥,但是雙方的士兵卻無一人上前相助,他們隻是靜靜地站著。

龍焰再次掃向邇雅,揮著軍旗,緊緊地纏住邇雅胳膊,用力一扯,將邇雅拉下馬,卻又不讓他摔在地上,輕輕將他扶住。

“你不可以攻過去,你會害死他的。”龍焰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邇雅看看形容憔悴的龍焰,道:“撤!”

龍焰跪倒在地上,邇雅雖滿目不甘,但是已經命人整治行裝,準備回撤。天空開始有烏雲堆積,使人想起這已經是夏天了,而這烏雲,則是第一場暴風雨來臨的前兆。

邇雅的步伐有些不沉穩,他看看身後這片廣闊的土地,心中無限感傷。

一名將軍走到邇雅身後,問道:“大王,我們就這樣撤嗎?”

邇雅苦歎一下,道:“不撤還能怎麽辦?我們這樣回去,魏國國力恢複之時,一定會來尋仇,以後會有很多麻煩日子的。”

那將軍問道:“大王一定有了對策,對嗎?”

邇雅閉上眼,苦笑一聲,道:“你先行回國,通令全國,舉國西遷,到陸地的盡頭,永世不回。”

那將軍受命而回,邇雅則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周圍的人忙碌,拆軍帳,裝馬車,搬糧食,運財物。隻有一個軍帳始終立在那裏,直到周圍都成了平地,它顯得更加突出,那,是東鄉的帳篷。

風吹向西麵,來時逆風而來,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隻差一步便可得天下,卻要在此時此刻順著風被吹回大漠,無限昏黃,無限淒涼,沒了氣勢,沒了威武,隻剩下歎息和疲憊,回去的路很漫長,泛著失落的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