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變

閑來無事時,龍焰就會翻翻先知給他的那本《九州誌》,從那裏麵,他知道了許多以往不知道的東西。

西漢武帝時,樓蘭歸附中原,那以後,大漢朝安定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到了西漢末年,外戚專權,宦官弄政,中原又混亂起來,後又被皇族統一,稱東漢。一百多年以後,大權旁落,諸侯割據,混戰不休,最後,曹、孫、劉憑借各自的實力保存下來,成三足鼎立之勢,分別建立魏國、吳國、蜀國。龍風便是從魏國回來的。

《九州誌》中描寫的東方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地大物博,山水秀麗,不像樓蘭,除了黃沙,還是黃沙。更重要的是,許多在樓蘭貴比黃金的東西在東方遍地都是。龍焰終於明白龍苦心為何如此向往東方。

黃沙在狂風的驅使下相互追逐糾纏,並肆意地抽打著大漠的一切。打彎了已經枯黃的白草,打落了胡楊金黃的葉子。此時已近深秋,縱然日在中天,風也不在幹熱,而是變的犀利,仿佛要撕開人的皮膚。

龍焰緊緊衣服,看看身旁的龍風,繼續著漫長的等待。

魏國派使者到樓蘭,龍苦心身為一國之主,自然不可能親自來迎接,但他們畢竟是屬國,禮節上不能怠慢,於是龍焰和龍風就被派了過來。龍焰心中多有不願,但卻不想違抗龍苦心,龍苦心也做出讓步,一切事務交由丞相順天,龍焰和龍風隻在一旁擺出架勢,表示歡迎就可以了。

東方揚起一陣煙塵還有,還有急促的馬蹄聲,一點點黑影漸漸顯現出人形,隱約可見使節持有的旄。越來越近,煙塵使得前來迎接的樓蘭眾臣紛紛用衣袖掩住口鼻。龍焰皺緊眉頭,龍風則一臉淡定地望向前方地麵。

煙塵還未散盡,馬隊早已停穩,領頭的一人騎在馬上,斜睨四周,一臉的狂傲,眼睛極為犀利但卻閃爍著邪惡的光。龍焰心中頓生厭惡。

丞相順天望前一跨,欠身行禮,道:“上使鞍馬勞頓,還請快快入城,洗盡一路塵埃。”

那人並不下馬還禮,而是一揚手中馬鞭,說:“前麵帶路。”

龍焰用胳膊碰碰身邊的龍風,問:“風,這人好狂妄,你認識他嗎?”

龍風沒有抬頭,淡淡一笑,說:“魏國車騎將軍蕭秦,年紀尚輕便擔此要職,狂妄自然是有的。曆來出使之事多由文官擔負,即使隨使節護衛也不應該派這麽大個官兒。那些隨從禦馬之術並非常人所及,而且他們個個體格健壯,不像是普通隨從,倒是有些像魏國軍中的斥候。這些疑點湊在一起就是一個陰謀。”

不等龍焰回答,龍風一把奪過旁邊一個士兵的長矛,翻身上馬,緊跟在蕭秦後麵。龍焰也急忙上馬,跟在龍風身後,他心中惶恐無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更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一行人走了不遠,蕭秦似乎這才注意到龍焰和龍風跟在身後,也似乎剛看出他們與其他人的不同。

蕭秦嘿笑一下,道:“看兩位的服飾,該是樓蘭國的王子吧,嘿嘿,樓蘭王室可真是人丁單薄啊,將來王位繼承人定在兩位殿下之間選擇了。”

龍焰猛地顫抖了一下,他又想起了死在龍風手下的那些王兄。他看看龍風,悄悄低下了頭。

龍風冷笑一聲,說:“樓蘭王室人丁興旺,我們還有許多王兄,隻不過他們不方便來這裏,才派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小弟來的。至於跟我一起的這位,那當是眾王子中比較仁慈的,他怕我孤單才來陪我的,不然將軍今天可就看不到這麽大的陣勢了,誰願意來呢?估計沒有人吧。”

蕭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強壓住怒氣,道:“哦?那別的王子現在何處呢?”

龍風眼中一寒,長矛一揮,在空中掄開一個圓,猛地插進沙土裏,道:“在這裏。”

龍焰緊張起來,他不知道如何圓場,甚至丞相順天也不敢出來說句話。

蕭秦幹笑幾聲,說:“殿下好大的火氣啊!”

龍風冷笑一下,說:“隻要將軍守規矩,管好這些隨從,本王子自然不會動肝火,不然的話,就隻能讓我那些王兄來伺候將軍了。”

氣氛冷到了極點,這時大隊人馬已開進樓蘭城。

蕭秦冷哼一聲,道:“帶我們入宮,我要麵見樓蘭王。”

不等順天趕來帶路,龍風勒馬橫在蕭秦前麵,說:“將軍,請先在宮外驛館休整,明日才能入宮,這是慣例,不能改的,而且,將軍的隨從不能一起入宮。”

蕭秦憋了一肚子的火終於爆發了,他一扯韁繩,怒道:“本大人就要今晚入宮!”

龍風揚起長矛喝道:“將軍,這裏是樓蘭,你選,乖乖待在宮外驛館,或者趁著天色還早,滾蛋。晚了,會有狼。”

蕭秦心中一驚,他看著滿臉殺氣的龍風,問:“不知王子為何百般刁難?”

龍風笑道:“將軍平日裏作威作福,當然不懂我這個在長安當了十幾年豬狗的人是何想法。”

蕭秦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但很快平靜下來,他終於把這個穿著東方衣服的樓蘭王子從記憶的最角落挖了出來。

龍風冷哼一聲,道:“看將軍的表情,想來將軍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

許久,蕭秦長出一口氣說:“住驛館吧。”

龍風一臉平靜,說:“請!”

蕭秦騎馬繞過龍風,說:“殿下好生厲害。”

龍風沒有回答,但龍焰卻在與蕭秦一個照麵時看到他眼中閃出的惡毒。蕭秦也打量了一下龍焰,但隻是輕瞟一下便轉回了頭。天空顯出淡淡的青色,空氣格外壓抑,仿佛那層青色正一步步壓向地麵,風也吹的沙塵漫天。在一片昏暗之中,巨大的陰謀開始顯露出形狀。

王宮。主殿。

穿堂而過的風吹的殿上的帷幕獵獵作響,縱然是大白天殿內依然一片昏暗,殿外的陰霾在不知不覺中蔓延,早已將光線一絲絲吞沒,流下潮濕的死氣。

蕭秦一步步走上殿,在中央停下,向龍苦心一欠身。

龍風眼睛一瞪,道:“你不會下跪嗎?”

龍苦心從王座上起身,說:“風,不可無禮。”

蕭秦一笑,說:“王子殿下年少氣盛,脾氣暴點不是壞事。但是有件事殿下必須明白,樓蘭國依附於我大魏,歸甘涼刺使管轄,而那甘涼刺使見了我,也是要跪拜的,請問王子殿下,我還需要跪嗎?”

龍苦心忙出來圓場,說:“都不必再深究了,上使來樓蘭必定有重要的事,還是不要耽誤了為好。”

龍風冷哼一聲,不再說話。龍焰也覺得心中不順,他細細體會蕭秦的話,除了炫耀就是示威。

蕭秦說:“吳蜀兩國對我大魏虎視耽耽,大有出兵北上之意,近來中原天災不斷,所以想請大王在歲貢中加駿馬兩千匹,黃金十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龍風剛要發作,龍苦心猛咳一聲,往王座上一坐,說:“駿馬兩千匹,黃金十萬兩,這不是小數目。上使可否上奏天朝,減去些許。”

蕭秦說:“大魏國對樓蘭恩禮有加,要這麽點東西並不過分,大王又何必太過小氣。”

龍苦心吸一口氣,說:“隻是這貢品數量巨大,上使又急於回朝複命,一時間難以籌措整齊啊。”

蕭秦臉色一變,冷然道:“那就不是我該操的心了,回朝之時我一定要將貢品帶回,不然大王就俯首係頸,自去洛陽謝罪吧!”

“殺了你!”

龍風怒喝一聲抽出了劍,殿外的士兵也一擁而入,將蕭秦圍住。

龍苦心一拍王座上的扶手,大喝:“不許胡來!”

士兵麵麵相覷,緩緩退出殿外。龍風看了一眼退走的士兵,又看著龍苦心,將劍收進劍鞘,說:“你是懦夫。”

龍風大踏步向殿外走去,士兵們紛紛讓開道路。龍焰看著遠去的龍風,又看看殿上的龍苦心,亦準備離開。

“焰,你也要讓父王傷心嗎?陪上使到城中轉轉去吧,龍風不在,讓水修明和你們一起。”

龍焰心中百般不願,但還是沒有拒絕。他走到蕭秦麵前,說:“將軍,請!”

蕭秦看了龍焰一眼,嘴角浮出一絲微笑,轉身走下大殿。

在城中逛了許久,侍從們的手裏提滿了買來的東西,他們根本不像使者,見到什麽都亂買一氣。龍焰和水修明多有不悅,但一直沒有表露出來。最後,蕭秦竟然逛到了樓蘭軍營之中。出於禮節,龍焰和水修明沒有阻攔。

一進軍營,蕭秦就擺出一副行家裏手的樣子出來,對著軍中四處指指點點.最後幹脆親自抄起一杆長斧舞了起來,博得隨從們的歡呼聲之後滿意地放下斧頭.

蕭秦將長斧杵在地上,回頭看看龍焰和水修明,嘿然一笑,道:“不知二位的功夫如何.";

不等兩人答話,蕭秦一杆長斧直劈下來.

龍焰推開水修明,身子一轉,抓過一把刀,欺身而入,直衝到蕭秦麵前,刀口向他的脖子掄去.

蕭秦沒想到龍焰反應如此之快,一時間竟也忘了閃躲.龍焰的一柄長刀直接停在他脖子兩指遠的地方,一縷斷發飄飄而過.

龍焰輕吹一口氣將那斷發吹開,悠悠然道:“將軍小心,不知道你的脖子結實還是頭發結實.";

龍焰將刀挪開,蕭秦愣了一會兒,放下長斧,十分尷尬地繼續在軍營中閑逛.

蕭秦來到一隊正在操練的士兵陣前,問:“樓蘭就這麽些軍隊嗎?";

龍焰聽出這句話不對味兒,既是蔑視又是刺探,便答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我們的士兵雖然人數不多,但個個猛如貔貅,人人都能以一當十,假如將軍帶幾萬人來,城中的這支軍隊就能讓你們悉數葬身大漠,何況這樣的軍隊在樓蘭別的地方還多的是.";

蕭秦知道這話中有刺,雖然自討沒趣但不願就此認輸,於是說:“是嗎?那倒要領教領教.";

水修明接過話說:“將軍乃是大魏猛將,自然武功蓋世,於普通士兵是動不得手的.我雖不才,世襲父爵,在軍中擔任一職,如果將軍肯賞臉賜教幾招,實在感激不盡.";

蕭秦瞬間覺自己的威嚴受到了藐視,心中又羞又怒,他咬咬牙說:“有何不可.";

水修明問:“將軍擅使何種兵器?";

蕭秦打量一下水修明,目光停在他手中的劍上,說:“小將軍想必擅使長劍,那我們就以劍對劍.";

水修明接過一柄長劍,扔給蕭秦,說:“請.";

蕭秦拔劍,道:“小將軍先請.";

“那就不推辭了!";

水修明抽劍,扔開劍鞘,雙手握住劍柄,但卻不進攻.龍焰知道,水修明在和蕭秦鬥意誌,隻要蕭秦鬆懈,章法必然大亂,敗的也就更徹底一些.

龍焰仔細地看過水修明的劍,劍身分為兩塊,上下兩刃,中間一道凹槽,由劍尖起延伸至劍格.按照常理,這樣的劍是極不結實的.龍焰不懂為何水修明會選這把劍作為自己的佩劍.

水修明忽然大喝一聲,快步移向蕭秦,大砍大劈.蕭秦硬接了幾劍,發現水修明殺意並不濃.心中暗自偷笑,爾後反守為攻,直接盯著水修明的劍砍,並且用了全力.他想弄斷水修明的劍,好借機羞辱他.

蕭秦一劍劈向水修明,水修明將蕭秦的劍挑開,劍麵一橫,重重拍向蕭秦,蕭秦提劍來擋卻被水修明錯開半邊劍刃,一半劍刃被擋住,另一半卻沒有停下,刮在蕭秦身上,頓時將蕭秦身上的絲袍拉開一道口子.

就在蕭秦心中大驚之時,水修明突然旋轉起來,帶起的袍腳攪得地麵煙塵四起,看著越轉越快的水修明,蕭秦突然慌了神,他不知道水修明想要幹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更讓他不解的是為何水修明轉的如此快卻沒有任何不適.其實他不知道,熟練於胡旋舞的人可以轉的更快.

正當蕭秦無從進攻時水修明突然一劍刺出,蕭秦慌了手腳,忙用劍去挑.水修明長劍一翻,劍身的凹槽卡住蕭秦的劍身,但水修明的劍依然順著凹槽向前滑,劍尖毫不留情地刺向蕭秦的小腹.看著突如其來的劍,蕭秦無能為力,隻能痛苦地閉上雙眼.

水修明突然收住劍,拿劍的手用力一拉,蕭秦手中的劍被帶出,在空中翻騰幾下筆直插在地上.

“承讓了,將軍大人。”水修明收回了劍。

蕭秦擦擦頭上的汗卻沒有說話,他知道自己丟人丟大了,不僅自己受辱,而且魏國的顏麵也一掃而光,他不得不驚詫眼前這個少年的武功高強,同時他也在心中猜測,猜測樓蘭在不為人知的情況變的多麽強大。

金色的陽光灑向大漠,灑在樓蘭城牆上的龍苦心身上,在他那溝壑分明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影。整個人沐浴在夕陽之下,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金像。風吹起他披散的頭發,泛出絲絲銀白。就這樣站著,看著漸行漸遠的使隊發呆,留給一個不可企及的背影。龍焰靜靜地站在龍苦心身後,看大漠如一片火海。

龍苦心看看龍焰,發出一聲歎息,說:“焰,又走了,五百子民又走了,回不來了。”

龍焰不解,問:“他們去了哪裏?為什麽回不來?”

“焰,你不明白的,自從樓蘭歸附中原,每次東方大國派使者來樓蘭,我們必須派五百人送他們回去。可這五百人從此便音信全無,朝廷說是留他們在東方做官,可熟諳於心術的帝王又怎麽會容許異族在他們的國家活著。還不是通通殺掉。隻因我們太弱小。所以你要記住,有一天,樓蘭的士兵會打到東方去的!”

龍焰問:“把他們的東西都搶回來嗎?”

龍苦心說:“不,把樓蘭搬到東方去。”

龍焰無言。許久,龍苦心突然問:“焰,我真的是懦夫嗎?”

“誰知道呢?”;龍焰歎了一口氣。

龍苦心苦笑一下,說:“或許正如風所說,我真是懦夫吧!”

風吹起,無數沙塵在狂風的幫助下逃離這座牢籠似的城,消失在茫茫蒼穹。沙子永遠是風的忠實爪牙,卻最終逃不掉被拋棄的命運。城外的胡楊也掃動著本來就彎曲不堪的身體,枯葉受不住鼓動,背叛了生養它們的母體,走向一條不知前途的路。最波瀾不驚的是沙漠中的河,但那河水卻終年寒氣逼人,不可靠近。

這一年的冬天,空氣格外壓抑,天空每天都是會灰蒙蒙的.那一層陰霾似乎怎麽都散發不盡.烏雲飄開一塊,馬上就會有另一塊飄來填補那片空白,陰謀在黑暗背後慢慢醞釀,不知道何時會突然降世,驚天動地地爆發.

龍苦心帶著龍焰上了王宮殿頂.他的頭發在風中飄散,泛出大片花白,原來寬闊結實的背,不知何時變的彎曲,臉上歲月刻畫的痕跡也更加清楚.而在幾個月前,一切都還不是現在這樣.

“焰,告訴我,你害怕責任嗎?";

龍焰不知龍苦心為何會這樣問,但他想了想,說:“不怕.";

龍苦心一笑,將腰間佩劍解下,遞到龍焰手中,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說:“焰,你長大了,不再懼怕責任.而父王老了,該卸下身上的擔子了.樓蘭是你的了,你要用你的生命守護她.";

龍焰撫了撫手中的劍,說:“這應該是風的東西,他才是沙場之上橫掃千軍的王者.";

龍苦心歎一口氣,說:“希望你這樣說不是為了逃避責任.一切都是天意,也許有那麽一天,你會明白的,又或許,你一輩子都不會明白.";

不等龍焰回答,龍苦心便徑直走到殿頂中央,那裏有一尊金翅大鵬的雕像.

金翅大鵬是樓蘭古代的一種動物.傳說南海火山爆發,無數在那裏築巢育雛的鳳凰被熔岩燒死,而鳳凰本不受生死約束,遭此天譴,魂魄久久不散,最終糾結在一起,化為翅展千裏的金翅大鵬.也因此,金翅大鵬成為樓蘭的圖騰.

雕像上馱著一柄石劍,露出半截劍身,餘下半截直插入雕像的內部.

龍苦心摩挲著石劍,像是在喃喃自語:“我終究沒有把你拔出來.";

龍焰看那石劍,大小尺寸竟與他手中所拿樓蘭國傳國神劍分毫不差.聽了龍苦心的話,他更是滿腹疑惑,便伸手去拔那石劍,不料竟紋絲不動,他又加大力氣,仍然不能動它分毫.

龍苦心說:“這雕像下是大漠的風眼,當年我們的祖先就是用這石劍壓住風眼,製服風沙,建立了樓蘭國.石劍隻有沾染了我們王族的血才能拔的動,但是一旦它被拔出來,你手中的劍就會化為碎片,而那以後會發生什麽,沒有人知道.";

天空猛地陰沉下來,烏雲在天幕之上化出各種幻像.草木蟲魚還未成形便被突然出現的巨大人頭像碾碎,剛出現不久的人頭馬上又被揮舞著刀槍劍戟的的妖魔撕扯的支離破碎.雲像飄忽不定,瞬息萬變,讓人生出詭異的寒意.

雪終於下了下來.

該來的總會來的.

幾朵雪花糾纏在一起,像是在爭奪最先落地的機會最後落進龍焰手裏.龍焰看著那雪花在手中慢慢融化,感受著絲絲冰涼.

雪在樓蘭並不多見,即使在冬天,白天的高溫也不會容許它們落下來,隻有在傍晚時分才有可能飄雪.

龍苦心抬頭望著天空,說:“焰,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真正認真看過自己守護看這麽多年的樓蘭是什麽樣子.雪中的樓蘭一定很美,我想去雪山,在最遠的地方看看我的樓蘭城.";

沒有等待龍焰的回答,龍苦心一步步移下殿頂,此刻的他失去了往日的淩厲,更多的是一個老人的衰弱與無助.

龍焰就這樣慢慢跟著龍苦心走下殿頂,走向宮門,突然一陣喧鬧聲從一段宮牆的拐角傳來,正和龍苦心撞在一起.

龍苦心停下來,看看那些嬉笑不止的侍衛,而那些侍衛也看到了他,紛紛止住笑聲,一臉嚴肅.

“什麽事情值得你們這麽高興?";龍苦心笑著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接近溫和.

眾多侍衛沒有一個人出來說話,紛紛低下頭,躲避龍苦心的目光.

“怎麽?不能說嗎?";龍苦心有些詫異.

還是一片死寂,沒有一個人出來說明一切.

龍苦心搖搖頭,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一個侍衛對他一行禮,說:“大王,臣等所高興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宮裏養了十年的一條用來看門的狗今天被發現凍死了,臣等...臣等正準備用它..打牙祭...";

龍苦心聽到這裏,臉色忽然一變,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向宮門,嘴裏喃喃自語道:“一條狗,看了十年的大門,最終落得身死肉烹.我也是一條老狗啊,為樓蘭看了幾十年的大門,不知道會是什麽下場,不知道,不知道......";

聽了這句話,龍焰腦子裏忽然一陣嗡響,思緒頓時卡在那裏,等他回過神來詩,龍苦心早已不見蹤影,地上侍衛跪成一片.

龍焰轉過頭,一個身影出現在宮牆的另一頭,是龍風.他一臉平靜地看著龍焰和他手中的劍,可是這一臉平靜卻給龍焰帶來巨大的壓力.龍焰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強盜.他不敢和龍風對視,輕輕轉過身,走回大殿,在殿門關上的瞬間整個人靠在門上,慢慢滑坐到地上.而殿外,寒風依舊.掩蓋了嗚咽與脆弱.

呼嘯的風撕扯著空氣,仿佛要撕開這原始的虛無,它們徹夜不停地念著古老的咒語,似在喚醒那遙遠時代的惡魔.漫天雪花遮住點點星光,它們照耀不到樓蘭城,城內的人也看不到它們,風雪切斷了天上與地下的聯係,留下綿延的思念與渴盼.靜謐的樓蘭城宛如絕世.

日子依舊如前,隻是端坐在王座上接受朝拜的人變成了龍焰.但此刻的龍焰卻沒有絲毫感覺無悲無喜,隻是一種平淡,痛徹心扉的平淡.

龍苦心整夜未歸,也許是不想回來,也許......

龍風不見了蹤影,有侍衛報告說他一早便騎馬上了雪山.

龍苦心站在雪峰頂上,任冷風吹過麵龐,吹散頭發,吹開心中的淚.

一雙緞靴踩在雪上,停在龍苦心身後不遠的地方,可這一切沒有逃過龍苦心的耳朵.

“風,你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龍苦心轉過身,一臉愧疚.

龍風沒有說話,似乎在等待.

“風,你恨我嗎?";龍苦心的聲音中滿是期待.

龍風依舊無言,隻是緊閉了雙眼.

風陡然間增大了許多,要吹開雪山上千年的鬱結,但那怨念糾結的太深太重,再強的風也無力回天,隻能在山穀中發出陣陣低沉的聲響,,如泣如咽.

的確是一場大雪,宮內積了厚厚的一層,蓋住了灰色的宮牆。太陽雖然出來了,但還沒有開始泛濫它的怒火,所以雪沒有化開,一切都顯得那麽的不正常。風已經不再尖利,寒氣卻依然直入骨髓。

龍焰來回踱著步,踩的那雪“嘎吱”作響,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也許在等待,也許在掩蓋,掩蓋心中莫名的恐慌。

外麵突然一陣嘈雜,伴隨著侍衛身上盔甲的撞擊聲,兩個侍衛架著龍風衝進宮來。

龍風的頭發極為散亂,赤著腳,衣衫也有被扯破的地方,他一看到龍焰,馬上掙開侍衛,向龍焰跑來。他很慌張,沒出幾步就跌倒在地上,從石階上滾落到龍焰麵前。

龍焰接住龍風,剛要問發生了什麽,龍風突然伸直手,指向雪山。

“父王......”

龍苦心死在了雪山上,胸口被一種短匕首刺穿,但臉上卻帶著微笑。

這其中有太多疑點。周圍一片淩亂,但不是打鬥的痕跡。龍苦心的傷口並未有太多血,似乎是還沒有流出來就被凍住。那這個凶手到底是如何得手的呢?

龍焰的思維頓時混亂不堪,無奈之下他隻能將龍苦心屍身運回,但並不發喪,暗中派人到城中察看,是否有可疑人物進出樓蘭。

吹進佛塔的風拂動著先知的花白胡子,他麵帶微笑的看著一步步走進來的龍焰,仍然一臉慈祥。

龍焰輕輕坐下,魂不守舍,突然發生的一切讓他措手不及,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先知知道答案。

“王,你想知道什麽呢?”

龍焰說:“我想知道是誰殺了父王。”

先知回答:“他已經死了,關於他的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何必追根問底呢?”

“可是我必須知道!”

先知歎一口氣,說:“王,當你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殘酷時,你沒有後退的餘地,隻能麵對。”

龍焰苦笑幾聲,起身往外走。臨出門前,他停住身,但沒有回頭,說:“你說的這些話父王曾經跟我說過,可惜我當時沒聽懂,更可惜的是我現在仍然不懂。或許我不如父王聰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和他說的一切,他有沒有真正聽懂過?”

雪地上,一串孤獨的腳印慢慢延伸。寒風凜冽,吹得那同樣孤獨的身影有些飄搖。

魏國皇廷。

黑色的紗幕隨風飄擺,牆壁上的宮燈發出昏黃的光,銅製暖爐裏炭火正旺幽綠的火苗在通紅的炭塊上不斷跳躍,透出絲絲詭異。

一人頭戴珠冠伏於案前,眼睛緊盯著案上的一副獸皮地圖,時而沉吟,時而深思閃耀的火光照得他清秀的麵龐半明半暗,兩道劍眉仿佛可以刺穿人的心,眼睛更是犀利的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宮門“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一個人後又馬上合上。來人健步而入,進到殿後閃耀的燭火才將他的臉照亮。這個人正是不久前出使樓蘭的蕭秦。

蕭秦跪地行禮,道:“皇帝陛下深夜召見,不知所為何事?”

案前的人就是魏國皇帝曹睿。文帝不久前駕崩,他即位後也是滿腔抱負,想要拿下樓蘭這塊寶地。

曹睿稍稍側過身子,指著案上的地圖說:“將軍樓蘭之行不會隻繪了這一張地圖吧,朕欲取樓蘭,不知將軍有何金玉良言?”

蕭秦答道:“樓蘭雖然強悍,卻是一群烏合之眾,隻要製住樓蘭王,樓蘭之地自然不在話下。臣此次樓蘭之行亦有試探之意,便將陛下所列貢品數目增加一倍,樓蘭王雖然不怎麽願意,但還是沒有敢怠慢,足見其惶恐。所以據臣之見,隻要將樓蘭王死死壓住,就自然可以輕取樓蘭。”

曹睿眼睛一挑,說:是嗎?那如果龍苦心死了,樓蘭豈不是國中大亂?”

蕭秦想了想,遲疑了一下,說:“龍苦心一死,肯定是他的王子即位,據說他的那些年齡大點的王子都莫名其妙地死了,臣見到的隻有兩個,一個叫龍焰,極為恭順,還有一個叫龍風,是個不好惹的人物。”

曹睿一笑,說:“再不好惹,對付一個小的總比對付一個老的容易。”

蕭秦點點頭,說:“陛下所言甚是。”

曹睿又想了想,問:“大宛國汗血馬可曾買到?”

蕭秦看看曹睿,頓了頓,說:“大宛國不願意出售,至今國中汗血馬不足百匹。”

曹睿一拍書案,怒道:“彈丸之地也敢如此囂張,等朕解 了吳國之圍,定要發兵踏平西域。”

蕭秦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更沒有敢應聲。

曹睿慢慢平靜下來,呼一口氣,說:“算來時日,朕派到樓蘭的殺手團也該到了。蕭將軍,朕意你已知曉,下去安排吧。朕初繼大統,難以服眾,拿下樓蘭,再踏平大宛,定能肅朕威嚴,此事隻能成功,不許失敗!”

洛陽城也被白雪包圍,月光在地麵碎出滿目金黃,這座如黃金堆砌般的城也慢慢入睡。風輕輕卷過,吹碎熟睡人的美夢,夢的碎片在漫天雪花中消失,逃進茫茫夜色。

格鬥場裏人聲鼎沸,所有人都用力嘶喊,朝著眾人所指的方向,龍焰看到龍風正一步步逼向滿是乞求的勒者。

龍風停住了腳,他的右腳動了動,腿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伴隨著噴湧而出的血液,勒者染血的頭飛到了龍焰麵前。龍風,還有瘋狂的人群都在一瞬間被風吹散,宛若塵沙。

那頭顱突然間活了過來,麵目扭曲,雙目赤紅,張著同樣染血的嘴咆哮著:“你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不救我?!我要你死!死!”

龍焰嚇的愣住了,那頭突然從地上飛起來,張嘴便來咬龍焰。龍焰大驚之下急忙抽出劍亂揮亂砍,直到那頭顱不再動彈,他自己也累的動不了時才停下。可是這時他才發現他砍了許久的那顆頭不是勒者,而是龍苦心。龍焰突然間崩潰了,伏在那頭顱前大哭不止。

血肉模糊的頭顱露出難看的微笑......

龍焰猛地從**坐起,不停地喘氣,額頭上滿是冷汗,眼睛裏布滿血絲。

水修明早已等候在一旁,似乎有什麽事要稟告,但他一看龍焰形容便沒有馬上上前來。

龍焰擦擦頭上的汗,長出幾口氣,漸漸安定下來,他看看水修明,問:“修明,有什麽事情嗎?”

水修明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先王的遺體檢查過了。胸口的傷是被中原製的匕首刺的,傷口上還塗了一種產於南疆的藥,所以血液馬上凝固了,”

“中原”兩個字如一個霹靂,震的龍焰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想了想剛才的夢,心中隱約閃過一絲不安,他努力定住神,說:“去龍風宮裏。”

龍焰一把掀起身上的被子,抓過靴子便穿,但馬上停住了,他看看自己的靴子,猛地扔開,光著腳下了床,走進一片雪白。

砭骨的寒意從腳底刺進身體,但龍焰沒有絲毫動容,他一臉淡定地踏入龍風宮內。心裏卻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猜測的一切。

守在龍風身旁的宮女見龍焰來了,紛紛欠身行禮。龍焰看看仍然在**熟睡的龍風,問:“龍風王爺醒了嗎?”

一個宮女回答:“醒過了,這又剛睡下的。”

龍焰道:“醒了就好。龍風王爺有多的靴子嗎?找一雙出來給我,我的進了水,現在還光著腳。”

另一個宮女拿出一雙靴子,說:“龍風王爺的靴子都是他自己縫製的,連換洗都不許我們插手,不過既然是大王穿他應該不會怪我們的。

“我會跟他解釋的。”

龍焰接過靴子,隻覺得手中一沉。他沒有說什麽,也沒有把靴子穿上,而是慢慢走出龍風的寢宮,赤著腳坐在一處僻靜的石階上,表情凝重地看著龍風的靴子。

精致的緞麵,柔軟的內襯,很華美,符合龍風的身份。

龍焰仔細地研究著,他一手握住靴子尖,一手伸進靴內摸索。一種金屬特有的冰冷氣息由指尖傳進身體,觸動了龍焰心底隱藏的恐懼,也冰封了他的心。他繼續摸索,突然在靴子尖那裏觸動了一個小機關,一柄鋒利的匕首突然從那裏刺出來,劃破他的手,鮮紅的血隨著匕首的刃往下流,染在那華美的靴子上,手不由自主地鬆開,血滴在白雪之上,點綴如花。

其實還有一柄匕首刺在龍焰心裏,痛得他喘不過氣。一切最壞的打算都成了現實,突然在心裏有種空****的感覺,不住地想掉淚,但他知道,不能,因為他是王,隻能麵對,不能逃避。

天灰蒙蒙的,烏雲隻是過客,它們在空中匆匆飄散,飛向未知的遠方。太陽始終沒能露出頭來,僅有幾縷逃逸的光線從天空的裂縫中灑下,灑在一片銀白之上。地上的雪花被風揚起碎成冰屑,碎在呼嘯的寒風裏。撕心裂肺的呼嘯像是在警告,預示著一場暴風雪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