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鋒芒

雖然一切早有征兆,但風暴的來臨還是顯得有些突兀,因為暴風雪的破壞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龍苦心正是在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天氣入土為安.

滿城的白練融進漫天風雪,仿佛蒼天也在為新逝的王祈福.在一片肅穆之中,龍焰和龍風的表現似天氣般不同尋常.龍風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而龍焰則一臉單調的平靜.但是卻有一部分人知道,新王在一夜之間長大,他做出的那個決定讓這些人覺察到王的成長-—所有見過龍苦心屍身的宮內侍從全部殉葬.

但是,沒有一滴眼淚.

一個時代在沒有眼淚的葬禮中悄然謝幕,帶著已知的真相和未知的謎團……

沒有絲毫征兆的,冬天漸漸遠去了,雪仿佛在一夜間消融,露出大漠本來的昏黃。

樓蘭的冬天是短暫的,雪天更是短暫的。一夜春風,沒有散盡空氣中殘餘的寒意,卻將生的氣息吹進大漠,都是新的,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沙丘互相呆望著,它們飛快地從龍焰身旁掠過。龍焰猛甩幾下馬鞭,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感受天地的氣息。他覺得自己在飛,無拘無束,沒有權利,沒有鬥爭。

龍焰下馬,將劍插在沙丘上,自己也坐在一旁。大漠黃沙滾滾如切碎的黃金,沙子在風的鼓動下滾動、飄移、聚集、消失,留下補不齊的空白。龍焰愛這大漠,愛這樓蘭,它們就是龍焰的天下。可是,還有一個龍風。

馬蹄聲響起,遠方出現一點,如豆,如鼠,如兔,漸漸看清楚了,是一個騎馬的人,他正奔向這裏。龍焰起身,輕輕抓住了劍。

那人來的極快,不一會兒就衝到身前。看到龍焰,那人一扯韁繩,停在他麵前。

龍焰打量這人一眼,形容冷峻,目似寒釘,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一絲生機。空氣中隱約浮出森然殺氣。

“樓蘭王,奉命取你人頭。”一個沙啞的聲音。

龍焰稍退幾步,問:“奉誰的命?”

那人緩緩拔出彎刀,說:“去問龍苦心吧。”

不容龍焰再說話,那人已躍馬橫刀而來。龍焰歪過身子,躲過砍來的刀,並借機衝上自己的馬,往大漠深處衝去。

幽綠色的爐火在穿堂而過的風裏搖曳,占卜用的人頭骨散落滿地,佛塔一半神聖,一半詭異。深冬未退的寒意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積聚,尋找著適合自己侵襲的時機。

修長的身影漸漸走上佛塔,先知的眼中閃過絲許驚慌和詫異,但馬上恢複往日的平靜與安寧。

先知沒有起身,隻是抬起手,說:“風王爺請坐。”

來的正是龍風,他緊抓著劍,慢步而入,停在先知麵前不遠處站定,道:“我不會在這裏停留太久的,坐就不必了,隻希望你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先知遲疑了一下,說:“請問吧。”

龍風眼神一寒,問:“你在恐慌什麽?”

先知的臉色突然一變,竟然支支吾吾了許久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龍風輕笑一下,說:“這個問題可以暫時不用回答,現在回答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早就知道一切對嗎?”

先知的臉色更加難看,仍然沒能說出一句話。

“好,現在回答我的第三個問題,我要不要殺了你呢?”

話音剛落,清霜劍便架在了先知的脖子上。

先知歎一口氣,慢慢低下了頭。龍風握劍的手也有了微微的顫抖。

時間過的極慢,仿佛難以忍受漫長歲月裏無窮無盡的負擔,想要停下來。

龍風慢慢收回了劍,說:“第三個問題不用你回答了,我知道,我不能殺你,安排好的這一切,你是一個不可缺少的角色,我還要等著你來告發我。不過,那會是在什麽時候呢?”

佛塔外的胡楊已開始抽芽,生命的氣息漸漸充盈大地,大漠內的眾多生靈如同蟄伏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動。

風吹過,凝重的空氣才慢慢流動起來。看著對手慢慢黯淡下去的目光,龍焰抽出插在對手胸膛裏的劍,稍稍舒了一口氣。右胸口一陣劇痛,很難受,但也同樣值得慶幸,起碼痛證明他還活著,不像他的對手,一劍貫胸。

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冷靜的殺手,龍焰費盡全力占得一絲上風,並刺穿他的心口,可是他仍然在最後時刻反削一刀,砍在龍焰胸口上。

看著滿地的血,龍焰不禁有些反胃,畢竟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龍焰跌跌撞撞地爬上馬背,他希望不會有另外一個殺手突然出現,不然他就徹底完了。連對手都不知道是誰就莫名其妙地被殺掉,這對樓蘭王來說,算是個莫大的諷刺。

那個殺手,龍焰早已無力理會,隻能由他曝屍大漠。血腥味飄出很遠,一個個身影向這裏聚集,帶著尖利的牙齒和貪婪的眼神,還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樓蘭城城門緊閉,城中戒嚴,所有人不許隨意走動。士兵一隊接一隊在城中四處巡邏。侍衛將龍焰所住的宮殿團團圍住,層層設卡,房頂上也埋伏了暗哨。宮內宦官和宮女被集中在一起,不許擅自離開,違者就地格殺。

城中所有藥商和大夫都被請進宮內,各種金創藥被馬不停蹄地從國中各處送往國都。

樓蘭被恐怖包圍。

子夜,龍焰終於醒轉,他傷的並不重,那一刀隻是在他身上劃開一道口子,傷在皮肉,並未危及內髒。隻要止住血就不會有危險。

龍焰睜開眼,看到水修明,朝他招招手,說:“修明,傳令下去,嚴密封鎖消息,不準將此事傳出樓蘭城。”

不等水修明出去,一人猛地衝進來,跟水修明撞個滿懷。

水修明怒道:“慌慌張張幹什麽!出去!”

那人猛喘幾口氣,說:“我有要事稟報大王。”

龍焰聽到動靜,說:“讓他進來。”

那人進入內殿,伏在地上,說:“大王,邊關告急。大月氏發兵樓蘭,矛頭直指國都。”

龍焰掙紮著起身,他看看水修明,說:”不可能這麽快的,不可能,一定不可能的!”

水修明說:“這不像是巧合,倒像是陰謀。先製造混亂,再大兵壓境。”

龍焰無奈地點點頭,說:";召集眾臣,升殿議事.";

眾大臣議論紛紛,他們不知道龍焰為何要連夜帶傷議事,就在眾人疑惑難解之時,水修明扶著龍焰走上朝堂,周圍頓時一片寂然.

龍焰掃了一眼眾人,說:";大月氏發兵而來,偏偏挑的是我遇刺的這個時間,這顯然是一個陰謀.情勢危急,特召眾卿前來,商議退敵之策,眾卿當竭忠盡智,助樓蘭渡過難關.";

一人出列,道:";大王初繼大統,國內情況尚有未能知曉之處,若此時發兵與大月氏對抗,恐怕勝算不大,依臣之見,不如議和.";

龍焰說:";大月氏虎視樓蘭久矣,而今更是不惜派出殺手欲置我於死地,大有誌在必得之意,議和是行不通的,必須發兵.";

另一人出列道:";我樓蘭也不是好惹的,國中幾萬精兵全部上陣,不信鬥他不過!";

龍焰一笑,說:";勇氣可嘉,可是西域三十六國尚有零丁,康居等國身居暗處,倘使我們盡發全國之兵,他們背後偷襲,那可如何是好?";

順天出列,說:";既然大王所患是兵力不足,那何不向魏國借兵,以退大月氏來犯之敵?";

龍焰起身,慢慢走下殿,說:";魏國距樓蘭可不近,遠水難解近渴,等救兵來到之時,我等恐怕早已成為階下之囚了.況且這救兵是請來容易,送走可不見得會簡單.好了,眾卿之意我已知曉,依我之見,打仗取勝靠的是士氣,有了士氣,一萬可當十萬,所以應由我禦駕親征,人心鼓舞,豈有不勝之理?";

";禦駕親征?!";眾人一片驚呼.

龍焰點點頭,說:";不錯,大月氏之所以敢來進犯,正是看在先王已逝,欺我年輕,如果我此番一舉挫敗大月氏,定看樹我威信,大漠諸國自然不敢小覷樓蘭.不知眾卿意下如何?";

順天道:";曆代樓蘭王凡出征,必親赴,可大王身上有傷,於情於理都可不必出征,還是另選良將吧.";

龍焰說:";皮肉之傷,何足道哉,我意已決.三日後,大軍出發!";

";要打仗,要殺人,怎麽能不叫上我.";

眾人循聲望去,爾後紛紛低頭行禮,龍風已大踏步走進殿內.

龍風走到龍焰麵前,說:";王兄,要殺人,你下的了手嗎?";

龍焰不知龍風何意,說:";今日我已開了殺戒,為何下不了手?";

龍風說:";可是你身上有傷,不可能親自上陣,不如由你坐鎮中軍,由我獻陣殺敵.";

龍焰看看龍風,依然是那淡定的表情,沒有絲毫的情緒在臉上,雖然心中疑惑連篇,但還是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龍風輕輕一笑,轉身走出殿外,夜風吹起他的袍子,如同一朵黑色的花.龍焰突然覺得寒氣襲身,心中更是疑雲不斷.事情似乎不那麽簡單.

大批的軍隊從樓蘭的四麵八方向國都集結,樓蘭城外的沙地上站滿了士兵,黑壓壓一片,仿佛要毀滅所有阻擋他們的一切。

龍焰騎馬出城,繞城一周,看看這座他將用生命守護的城,他知道,這裏的榮耀,需要他來創造。

大部隊終於浩浩****地進發,水修明為先鋒,龍焰和龍風押守中軍。臨走的最後一刻龍焰輕輕回頭,他仿佛聽見眾臣的朝拜和萬民的歡呼,遠方的雲霞也幻化出龍苦心略帶笑容的臉。

一頂頂帳篷密密麻麻地安紮在方圓不足一裏的沙地上,像極了新修不久的墳塋,負責警戒的衛兵排著對在每個帳篷間來回穿梭巡邏,轅門樓上的士兵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在戰爭的氛圍下,死亡的氣息迫使每個人倍加小心。恐懼,是戰爭最臭名昭著的味道。

夜幕漸漸降臨,黑夜驅走光明,有的人酣睡的氣息漸漸平穩,還有的人卻越來越興奮,躍躍欲試。

一道黑影從營地外的黑暗中摸索出來,看看周圍的情況後,輕輕拉起了弓弦。

在黑夜的掩護下,利箭毫不費力地射中轅門上的崗哨,更多的黑影從暗出衝出來,互相配合地進了營地,不知是誰忽然叫了一聲,整個營地頓時亂了套。

哭喊嗬斥不絕於耳,其間還有戰馬受驚,脫韁而走的混亂聲,一把大火突然騰空而起,營地的別個角落也極有默契地燒了起來。

還是那些黑影,趁著混亂與夜幕悄悄摸出來,慢慢消失在他們出現的方向,那邊還在喊殺焚燒,這邊早已安靜下來,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火越燒越大,映紅了半邊天空,燦爛絢麗,勝過晚霞。

大軍駐紮完畢,水修明帶先鋒超出中軍三十裏。龍焰在帳中仔細看著地圖,尋找最佳的決戰之地,龍風站在旁邊,默默不語。

斥候回報,水修明所率先鋒跟一小股大月氏軍隊遭遇,並且夜襲成功,很快就可以回來稟告軍情。

沉吟間,帳幕被掀開,龍焰抬起頭,進來的正是水修明。水修明的盔甲上沾滿鮮血,它們散發出來濃重的血腥味,似乎在宣告不久前它們還溫熱這個事實。龍焰不禁用手掩了掩鼻子,水修明見狀,準備退出軍帳,但龍焰招手示意他不必,並讓他坐下。

龍焰問:“偷襲成功後,有沒有抓俘虜?”

水修明說:“留了一個活口,他說此次大月氏共發兵一萬,人數上他們占不了什麽優勢,而目的正是想趁新王即位,國內不穩時吞並樓蘭。”

“由誰領軍?”

“大月氏將軍,昊遠。”

龍焰起身,在帳中來回踱步,眉頭緊鎖,龍風突然問道:“可有敵軍戰馬?”

水修明答:“我們放火燒他們營地時有戰馬受驚逃出,被我們抓到了幾匹,卻不知有何用。”

龍風說:“馬有靈性,放了它,它就會回到原來的軍中。我們大可修戰書一封,讓戰馬帶回去。”

“修戰書?”龍焰和水修明都是一臉疑惑。

龍風說:“不錯,三日後,定讓他們悉數葬身大漠。”

“那你覺得這一仗在哪裏打最好呢?”龍焰還是有些擔心。

龍風猛地拔劍,一劍刺穿地圖上的一點,說:“亂沙原。”

太陽一頭撞上大地,碰出滿頭鮮血,將大漠染成詭異的屠場。傍晚漸起的風也有了異樣的味道,預示著將要到來的血雨腥風。

亂沙原不是個好地方,那裏曾經有一條河,但後來幹涸了,隻剩下堿灘鹽殼。一年四季頻頻吹起的怪風刮的那裏飛沙走石,漫天昏黃。動物們不敢到此棲息,以前遍布荒原的灌木和雜草也消失殆盡,甚至連胡楊都慢慢枯死。

死去的胡楊兀立荒原,樹皮褪盡,樹心也被掏空。碧藍的天幕下,那一具具軀幹越發顯得慘白,觸目驚心。銘記著無數已逝的歲月,訴說著來自遙遠上古的曆史。

風吹過,那些擺動著的和無法擺動的樹枝像一雙雙手,撫摩著滄桑的墓碑,倒下的胡楊將被掏空的樹幹對著天空,那巨大的空洞,仿佛死去的人久久不願緊閉的眼,滿是留戀與哀怨。

兩支即將決戰的軍隊占據了整個亂沙原,死一樣的寂靜,隻有風沙和盔甲兵器摩擦,金屬質感的聲音,滿是對鮮血和殺戮的渴望。

龍焰看著對麵大月氏的軍陣,思索著昊遠的所在,因為他知道,要想征服狼群,必先製服狼王,但是在萬人軍陣中找到一個昊遠,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龍焰不禁鎖緊了眉頭。

而此刻,龍風仍舊是一臉平靜看著對麵的大月氏軍陣,沒有一絲動容,縱然馬上就會有一場廝殺,縱然他將是這場廝殺的主導。

狂風吹得黃沙漫天,即使塵沙迷住眼睛也沒人敢眨一下,仿佛眨眼間就會有狂刀亂箭加諸己身。

大月氏軍陣左翼突然一陣**,大隊的騎兵動作起來。龍焰知道,開始了,他轉過頭看看身旁的龍風,隻看見他嘴角的一絲淺笑。

龍風輕輕抓起身邊的令旗,也抓起了死神的屠刀。

戰鼓連天,號角齊鳴,騎兵陣挾著衝天的殺氣衝將過來,縱然沙土鬆軟,依舊消退不掉那撕心裂肺的馬蹄聲,巨大的轟鳴暗示著他們的目的——踏碎亂沙原上一切生靈。

這是行軍打仗最常用的套路,騎兵的優勢在於機動靈活而且衝擊力大,用於踐踏敵方步兵再適合不過,但是巨大的衝擊力也成了他們的致命傷,再衝鋒的過程中,任何小小的傷害都會因為巨大的衝擊力而變的致命。所以最開始的衝鋒隊攻守兩方都很重要。

樓蘭的軍陣沒有顯出絲毫的慌亂,隨著龍風的令旗揮動,強弩軍繞過最前的盾甲陣來到前麵,並迅速結成防衛。

轉眼間,大月氏的騎兵就衝到了兩百步之外,不等龍風下令,如雨的箭弩就離弦而出,以同樣密集的攻勢射向密集的騎兵陣。戰馬頓時倒下一片,很多人和馬都再也沒動彈過。

騎兵紛紛散開,躲避密集的箭雨,強弩軍頓時失去了大麵積殺傷的優勢,隻能任那些躲過箭雨的騎兵繼續衝鋒。

第一批騎兵還在衝鋒,第二批又衝了出來,強弩軍無法射殺近距離且極度分散的第一批,更無法觸及剛開始衝鋒的第二批,防衛頓時一片真空。

騎兵陣距離樓蘭軍陣還有一百步時,長槍軍突然挺槍而立,赫然就是一片槍林,正在衝鋒的騎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如林的長槍就在空中劃過,筆直地落進騎兵陣中,有的槍一下子刺穿馬背上士兵的軀體,將他們狠狠釘在地上,有的正中馬頭,戰馬連一聲嘶嚎也來不及發出就一頭栽倒,將背上的士兵甩出去老遠,落地的士兵未及站起身又被隨後飛來的槍刺死,更多的則是人和馬被釘在一起,而他們的血也混在一起。少數幾個躲過厄運的騎兵衝到陣前又被一擁而上的樓蘭步兵用大刀肢解。

長槍軍這邊殺的正亂的時候,大月氏的第二批騎兵又遭到強弩軍的阻擊,幾番掙紮躲過箭雨的騎兵又馬上陷進長槍的死陣,最後還有大批的刀兵等待他們。

慘呼、馬嘶還有鎧甲和血肉被穿透的聲音,響徹亂沙原上空,血腥味混著風沙吹在雙方觀戰的士兵臉上,將仇恨和恐懼深深種在他們心裏。

最後一匹戰馬倒下了,準備繼續衝鋒的第三批騎兵陣紛紛勒馬而回,兩支軍隊又陷入了最開始的對峙狀態,隱約可以聽見輕微的呻吟聲和戰馬臨死前不甘的噴鼻聲,而那聲音瞬間被呼嘯的風聲蓋過,正如那些被奪走的生命一樣,消失無跡。

久旱的沙漠肆意地吮吸著還帶著體溫的血液,可是這些還遠不夠消除連年幹旱帶來的饑渴,血很快滲入沙土中,但仍倔強地留下紅色的印記,仿佛不甘心就這麽被遺忘。

一個不願意倒下的身影緩緩從地上爬起,他身上插了兩杆槍,如此嚴重的傷讓他渾身顫抖,不得不扶住身上的槍來支撐身體,他拔出腰間的佩刀,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向樓蘭軍陣。

他要在尊嚴中死去。

龍風要來一張弓,拈弓搭箭,扯了個滿月,毫不猶豫地鬆開捏住箭羽的手指,箭“嗖”地一聲射出,正中那人的眉心,但那個身影依然沒有倒下,插在他身上的槍的尾部抵在地上,支撐了他的身體。龍風一皺眉,又拈起一支箭,射向那杆槍,木製的槍杆瞬間崩裂,那身影重重摔在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龍焰驚詫於龍風的可怕,本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在強弩軍後麵布置長槍軍,但龍風力主用長槍,弓箭雖然密集,但騎兵鎧甲厚重,隻有射中頭臉才能斃敵性命,但如果改用長槍,便能一擊必殺,而且長槍的威力會給敵軍帶來極強的心理威懾,比殺傷敵人更有效果。

縝密的計劃,對整體戰局的精準把握,種種優秀統帥才具有的優秀素質都集中在龍風身上龍焰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擔心。龍風還說這些東西都是從中原學來的,那中原的魏國又是什麽樣的國家呢?

一時的失敗並沒有讓大月氏亂掉陣腳,一番陣形變換後,大月氏陣中手持長槍的士兵被換到前麵來。

戰鼓再次響起,大月氏的士兵將長槍平放向樓蘭這邊猛衝過來。龍風見狀,令旗一揮,身配彎刀的步兵馬上混進騎兵陣列,隨後這支混雜的隊伍便不緊不慢地迎向衝過來的敵軍。

水修明一臉震驚,問:“龍風王爺,你不怕他們用同樣的方法來對付我們的騎兵嗎?”

龍風一笑,說:“昊遠不敢跟我們學的,這三天內我已下令準備了許多多餘的長槍,每個士兵還佩帶了彎刀,但是昊遠沒有想到過這個戰術,他的士兵有長槍的就沒有彎刀,扔掉長槍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水修明點點頭,但龍焰又陷入不解中,他知道彎刀是敵不過長槍的,讓己方的彎刀兵去對陣敵方的長槍兵無異於讓他們去送死,但是他看到龍風胸有成竹的樣子,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就在樓蘭的混合軍陣快要與大月氏長槍軍遭遇時,戰馬突然加快了腳步,陣中的步兵也毫不落後地跟上騎兵,衝破密集的槍陣。長槍在左衝右殺的戰馬之間施展不開,但彎刀卻能靈活自如。樓蘭的士兵在騎兵陣中靈活遊走,遇到敵人就亂砍亂剁,殘肢斷臂伴隨著一聲聲慘呼四處飛散,戰場上飄起一團團血霧。

就在龍焰一位勝利在握時,戰場上的形勢突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大月氏的士兵突然一擁而上,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樓蘭的士兵就被圍在中間,沒有後退的餘地。

見到這個情況,龍風不憂反喜,說:“水修明聽令,此地留下三千軍馬,餘下的全部由你統領,混入戰團之中,隻可邊走邊打,切忌與人纏鬥,盡量多地吸引敵軍。”

水修明帶軍而上,戰團又是一片混亂,不斷有人倒下,到處都是痛苦的呼號和金鐵交鳴聲。血腥味越來越濃,引來無數的狼坐在兩旁的沙丘上,它們在等待,等待戰爭的結束和饕餮盛宴的開始。

龍風認真地看著戰場上的一切,絲毫不敢大意,突然一群人馬吸引了他的注意。水修明帶人四處衝殺時,這團人總是避讓著,當中一個人一襲黑甲,騎著一匹赤紅色的馬,帽纓要比旁邊的人長很多,而且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大批的騎兵和步兵圍繞在他身邊,裏裏外外有好幾層。

“眾軍聽令,原地守護大王,不準擅自離開,違令者。斬!”

龍焰一驚,問:“風,你要做什麽?”

龍風一把抽出清霜劍,說:“王兄,難道你忘了嗎?我來這裏當然是來殺人的。”

龍焰說:“那也應該我們兄弟一起作戰才對啊。”

龍風眼神一寒,清霜劍已順勢架在龍焰脖子上,周圍的士兵頓時亂了套,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這個樣子,想去送死嗎?如果想死,不如死在我手裏。”

不等龍焰反應過來,龍風已躍馬衝入戰團之中,不久便不見了蹤影。

龍風揮劍連殺數人,但三尺青鋒畢竟有限,於是索性收回劍,奪過一柄長刀,擋在他馬前的人一陣亂砍亂劈,馬不停蹄地衝向昊遠所在,一路之上頭顱四起,殘肢亂飛,龍風身上也染盡鮮血,活脫脫一個地獄修羅。有的士兵發現了龍風意圖,紛紛上前阻擋,都被他一一劈殺在馬前。

距離昊遠已經很近了,龍風扔掉已經砍缺的刀,抓起一杆長槍,連刺帶挑,又殺了數人。冷不防一個大月氏士兵突然丟開與自己對戰的樓蘭士兵,用槍杆猛掃龍風所騎戰馬的腿,龍風閃躲不及,跌落在地上,剛一落地便就地一滾,避開一排刺來的長槍,並借機拄著槍站立起來。

不等龍風站穩,一個大月氏士兵一槍掃了過來,龍風側身一避,但仍沒能躲開,胳膊被槍尖劃破,他忍住疼痛,撥開刺來的槍,並一槍洞穿了那個士兵的喉嚨。三個大月氏士兵並成一排,三杆槍同時刺向龍風,龍風單臂發力,用槍挑起剛才被他刺死的那個士兵,擋住刺來的槍,借機拔槍,用力一掃,削斷那三個士兵的脖子。

龍風捂住傷口,拖槍向昊遠衝去,兩名士兵衝上前來,龍風一槍刺中一人的小腿,在他倒地前又在他的心口補了一下,之後猛衝幾步,用手撥開另一人砍過來的刀,而龍風自己的槍則刺穿那士兵的軀體,並借著慣性用那士兵的屍身做盾牌向前滑行了很遠。

昊遠大驚失色,掄起一柄開山大斧,扔向龍風。那斧子來勢極猛,劈開了龍風身前的屍體,龍風一歪身子躲開斧子,拖著槍麵不改色地衝向昊遠。昊遠又奪過一杆槍,用力擲向龍風,被龍風打落在地。

轉眼間,龍風和昊遠之間的距離已僅有一槍之隔.龍風身子一斜,把槍掄了出去,昊遠所乘戰馬的兩隻前腿被齊刷刷切斷,他也被摔在地上,不等他爬起來,龍風一躍而起,雙手抱槍,用力刺下來,槍尖刺穿昊遠的護心鎧甲,瞬間了結了他的生命.但是龍風沒有就此停手,而是抵住槍尾,推著昊遠的屍體在沙地上滑行了很遠,直到把他的頭推進一個沙堆才罷手.

周圍的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龍風,許久,樓蘭的士兵們爆發出一陣歡呼,而大月氏士兵,則紛紛丟下手中的兵器,乖乖做了俘虜.

龍風鬆開緊抓在手裏的槍,扯下一麵破爛的軍旗,擦擦臉上沾染的血跡,轉而將那軍旗圍在受傷的胳膊上,爬上了戰馬.

戰場周圍有幾株孤零零的灌木,它們是亂沙原上的幸存者,幹旱和鹽堿沒有迫使它們放棄生存的權利.而此刻,它們也不必再擔心,因為腳下的沙土突然間有了濃重的濕意.其中一株灌木似乎是一個無辜的受傷者,在剛才的混戰中,不知道誰的兵器傷到了它,那受傷的斷口上,顯出絲絲血紅,並逐漸集結成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紅色珠子.

胡楊在狂風中飄搖,幹枯的樹枝互相抽打,不斷有斷折的樹枝墜進它們腳下的黃沙。

龍焰趴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上不停地嘔吐,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龍焰畢竟是龍焰,適應不了戰場上最為平常的血腥味。

龍風一聲不響地來到龍焰身後,說:“王兄,你還是這樣的脆弱,你知道,脆弱是一個王不該有的東西。”

龍焰說:“沒錯,或許我不該當這個王,但是既然父王選擇了我,那我就不能辜負他。”

龍風說:“父王,是啊,他已經死了。”

龍焰問:“風,你願意做這個王嗎?”

龍風一震,轉身走向大軍營地。

“王兄,你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龍風的聲音透過狂風飄來。

風越來越尖利,仿佛要把早已滲進沙土的鮮血吹起來。亂沙原的上空,糾結了無數怨氣,像是不甘於先前的失敗,想要卷土重來,但這支怨靈組成的軍隊,很快被風吹散,縱然心有不甘,但還是不得不重新隱藏到不見天日的沙丘之下,出頭之日,遙遙無期。

此一戰,大月氏主帥被殺,斬首六千,三千餘人被俘虜。樓蘭這裏有四千人陣亡,雖然勝利,卻也傷亡慘重。

有人主張繼續打過去,追到大月氏國境內去,也有人主張見好就收。就在眾人的不可開交之時,忽傳大月氏國王派使者前來議和。

龍焰沒料想到大月氏國王還敢派使者來,更猜不透這個使者前來議和的用意,於是就決定見見這個使者再說。

一個大月氏裝束的人很快就進了軍帳,他朝龍焰一行禮,說:“樓蘭大王萬歲!”

龍焰悠悠地問:“不知道大月氏國王派你來有何貴幹?”

使者道:“我王一時貪心,想從貴國攫取財物,當時朝中大臣力諫無果。現在我王已嚐到苦果,特派臣來與大王議和,我們願意用黃金何牛羊贖罪,隻求大王不要傷害那些被俘虜的大月氏軍士。他們無罪啊!”

龍焰大笑道:“他們無罪,難道我們那些埋骨黃沙的將士就有罪?”

使者跪地,道:“我王貪心,不關這些將士的事,望大王仁慈.”

龍焰扯開胸前的衣服,露出長長地一道傷疤,說:“恐怕不隻是垂涎財物那麽簡單吧,派刺客痛下殺手,難道不是要亡我樓蘭嗎?”

使者說:“派刺客並不是我王的意思,是昊遠自作主張,他死有餘辜,但是那些將士……請大王放他們回家,臣替他們向大王求情!”

龍焰說:“好,那就找人來對質,如果刺客真不是大月氏國王所派,那我就放了他們,但如果你哄騙我,那你也得死在大漠!”

水修明會意而出,不久,兩個士兵押著一個大月氏俘兵進了大帳。那俘兵驚恐地望著帳中眾人,但是看到使者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龍焰起身,走到那俘兵麵前,問:“你是昊遠的近衛?”

那俘兵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昊遠將軍的近衛。”

龍焰呼一口氣,說:“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個昊遠將軍,我也不想再聽見有人這樣叫,我隻問你,想不想活命。”

那俘兵怯生生地看看使者,終於輕輕點點頭。

龍焰一笑,說:“想活命就得說實話,我問你,不久前派去樓蘭的刺客是你們大王派的,還是昊遠自作主張派去的?”

那俘兵說:“昊遠沒有派過刺客,我們大王也沒有。我天天守在昊遠身邊,無論是國王的命令還是昊遠的安排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沒有派刺客的計劃。”

“給我說實話!”龍焰怒喝一聲,抽出了劍。

那俘兵大哭起來:“我沒有說假話,刺客不是我們派的,沒人想死,我還想活下去啊,我沒有騙你啊!”

龍焰收回了劍,說:“好了,我相信你了,跟你的弟兄們一起,回家吧。”

那俘兵不住地磕頭,使者亦躬身一謝,帶著那俘兵退出帳外。

龍焰一抬手,說:“統統退下,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進來。風,你留下。”

諸將皆不知所為何事,但又不敢問起,隻能退出帳外。

“風,是你對嗎?”

很平靜的一問,龍風頓時臉色大變,但片刻之後他就冷靜下來,說:“何以見得?”

龍焰說:“風,我不明白,王位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

龍風臉色鐵青,但依舊勉強笑笑,說:“你竟然都知道了。我知道你不會感到意外,但是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覺得現在知道一切會有些晚。”

“不,一點都不晚。我早就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父王胸口的傷是中原特製的匕首留下的,而你的靴子裏就有這種匕首,所以你的靴子從來都不讓宮女碰,就連換洗也是自己動手,你能夠兵不血刃地殺了勒者,問題也在匕首上吧。風,為了不讓別人懷疑到你,我殺光了所有見到父王遺體的人,而你還不肯罷休,為什麽?因為這世界上還有一個我知道真相嗎?你殺了父王,還要來殺我,風,你心痛嗎? ”

龍風道:“不!”

龍焰說:“你千方百計地要跟來,就是為了在外邊好殺了我對嗎?你埋伏了多少人?讓他們出來吧!”

龍風說:“既然你發現這一切,他們,當然是不會出來的。王兄,你會殺了我嗎?”

龍焰抽出劍,說:“風,你也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

劍光紛飛,龍風梳在頭上的發髻被一劍削散,斷掉的頭發飄擺落地,散開的則蓋住龍風桀驁的臉龐,東方的長袍也被削碎,滿地的碎片拚成一副殘缺不全的圖案。

“風,我們互相承諾不會傷害對方,我信守這個承諾。你生是樓蘭的人,死是樓蘭的鬼,為什麽梳東方的發式,穿東方的衣服?那個東方的龍風已死,現在的樓蘭國,隻有一個屬於樓蘭的龍風王爺。你清醒一下吧!”

皓月當空,可惜月明星稀。大漠中閃出點點藍綠,絕似墜落到地上的星光,忽然,那點點星光開始移動,到了一個沙丘的頂上,之後便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讓這個夜晚變得更加寒冷。

滿城的歡呼沒能讓龍焰高興起來,他們的車馬滿載黃金和毛皮,但龍焰心中卻空****的,沒了出征之前心中所想的凱旋時的喜悅,黃沙漫布,此刻的樓蘭在龍焰眼中隻有一片荒涼。

先知依舊不改往日的一臉慈祥,他一麵撫摸著麵前的一顆人頭骨,一麵微笑地看著一步步走進的龍焰。隻是他臉上的溝壑似乎更多更深了。

“王。你想知道些什麽呢?”

“其實你早就知道一切,但是你卻沒有告訴我。”

“王,我曾經告訴你,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是不需答案和理由的,而且我同樣告訴過你,當你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殘酷時,你沒有後退的餘地,隻能麵對。”

“那我是不是要殺了風呢?”

“你們命屬水土,該怎麽辦,隻能看天意了,而且你心裏有答案的,還要問我嗎?”

龍焰離開佛塔。顯的有些不知所措。一絲動靜從身後傳來,他頭也不回,猛地揮劍斬去,一截幹枯的樹枝落地時斷成兩半。

不是刺客嗎?

龍焰拄著劍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氣,卻壓不住心中的恐懼。

厚重的宮門被打開,裏麵出奇的冷清,隻有龍風背手而立。

自從龍焰削散了龍風的頭發以後,龍風就像所有樓蘭人一樣披散了頭發,穿上了樓蘭的長袍。微風吹過,披散在身後的頭發蓋在龍風臉上,僅露出一雙永遠不會改變眼神的眼睛和部分永遠淡定冷酷的臉。

龍焰走到龍風身後,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但龍風知道是他,因為這個時候來到這裏的,隻能是把他困在這深宮之中的王兄。別的人不會,也不敢。

“王兄,你看,冬天已經過去了,花草都已經發芽了。”

“樓蘭的冬天是很短暫的,人心中的仇恨也是短暫的,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龍風撫了撫垂下的柳枝,那上麵已有新綠,問:“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願意放下仇恨,你會給我一次機會嗎?”

“ 你要用這次機會幹什麽呢?去做更充分的準備來奪取王位嗎?風,機會我一定會給你的,但不是現在。這段時間我不希望樓蘭有內亂,所以要委屈你了,不能出這道宮門,到了我認為合適的時候,我會接你出來。”

龍風一笑,問:“這算是軟禁嗎?”

龍焰看看天空飄過的雲,說:“算是吧!”

沉重的宮門漸漸合上,留下龍風最後一瞥和一聲鈍響。這一道宮門阻隔如山,分開兩個孤獨的影子,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次打開,也許很快,也許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