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影搖紅,岸邊熱鬧的人群在星輝與燈花的掩映下,似乎是與畫舫隔了兩個世界。穿著各色衣衫的醉仙閣女子在畫舫上下行走,偶爾有幾個湖色衣衫的女子會在船頭的不遠處駐足一會,看著船頭上那一男一女。

悠悠的夜風吹過,將葉楨兩鬢間的幾縷碎發吹得有些淩亂,但是她也不在意,隻是隨意用小指勾了勾,便又開始在雪白的宣紙上快筆疾書。燈影下,沾滿了濃墨的細筆在白紙填上一個又一個的簪花小楷,如同開在紙上的墨色花朵。

聶榮抬著一杯清茶站在她的幾步之外,似是在看遠處喧嘩的街影。他知道上麵的東西自己不能看。即便公子怎麽信任自己,自己也不能看上麵的東西。

正在他思索的片刻,便聽到女子輕輕呼氣的聲音,隨後女子清冷的聲音便在身後響起,“謝公子,可以了。”

聶榮笑了笑,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轉身看著葉楨,有些奇怪地問道:“清九姑娘,你就不懷疑在下將東西拿了卻不放人嗎?”

葉楨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後搖搖頭,看著被燈影染上暖色的湖人,輕聲說道:“我相信謝公子不是這樣的人,雲水村三月,雖然你在小女子身上索取甚多,但是卻也是言而有信之人。何況您曾救小女子兩次,若是…您失信,我隻當以此斷了情分吧。”

聶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其實對她和謝永暮兩人之間的事所知甚少,但是卻也知道她交出來的東西到底有多重要。想著謝永暮曾經在桃葉渡為了救她,將王五錯手殺死的事,心底也隱隱有了一絲了然。

“清九姑娘當真是大方。”,他笑了笑,伸手在桌上抬了一杯清茶,遞到了葉楨手邊,“在下便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吧。”

葉楨皺了皺眉,卻是沒有接過在麵前的茶,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不必,我該走了。勞煩謝公子為小女子找一葉小舟吧。”

聶榮念著她是想要尋自家公子,便也沒有在意,隻是若無其事地將茶盞收回來,輕聲地笑著。說道:“清九姑娘,你…就這般想走?今日在下散下千金,包下這醉仙閣。也僅僅是為了招待姑娘你罷了,若是這般早去,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在下的一番心意。”

“……”

葉楨沉默了一會,她突然發現,這個謝永暮,似乎…變化得太快了些。

但想著自己與他已經是兩個多月沒有相見,所以也就沒有深究,微微地點了點頭,落下一句先進去,便轉身離去了。

******

畫舫裏,暖黃色的燈籠大大小小地點在廳內的各個地方,目之所及,便是一片片的暖色。

青衣如玉的男子低著頭站在窗前,呼嘯而過的夜風將墨發揚起,月光盈滿窗前,襯得他越發地出塵。分明是一片暖黃的溫暖景象,但他的身影,卻似是即將隨風而去。

原來...

你也是這樣寂寞嗎?

葉楨站在門前,望著自己的心上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沒有想到今日的事實在是太過容易,容易到自己都難以相信。

“九兒。”謝永暮輕聲喚道,“你來了。”

葉楨抬眼,便對著他笑,暖暖地答了一聲嗯。

“好了嗎?”

“嗯。”

“……”

男子的神色有些奇怪,然後又沉默了半晌,在下一刻,挾著冷冽月光的男子便來到了自己身邊,伸手將自己的手掌握住。溫暖的掌心,將他身上的出塵氣息驅散得無影無蹤。

“我讓醉仙閣的廚娘準備了蟹黃糕,還有你喜歡的六安瓜片。你先吃一些吧,等會回了宅子,我再給你做。”

“好。”

聽到女子軟糯的聲音,謝永暮便將她拉著在桌旁坐下,伸手將席間清淡的菜色扒拉到了她的麵前,柔聲說道:“吃吧,等會涼了。”

葉楨輕輕地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便伸手為自己拿了一塊蟹黃糕。

葉楨在進膳的時候,謝永暮便在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分明是閑言碎語,卻悄然淌進了葉楨的心間。

……

“九兒,我們明天,便回江寧城吧。”

葉楨歪頭,看了一眼謝永暮,神色之間有些不解。

謝永暮見她的樣子,繼續說道:“你不是想看紫金山是不是真的遍地紫金嗎?我們明天便回去吧。”

她怔住。

“此前我曾有一次去過采石磯,上麵的石頭與前朝詩人所言無二。但是挹江門和幕府山...似乎都言過其實了。不過我還是想和你走一走,有你伴著,總是會美上幾分的。”

她沉默了一會,然後將手中的糕點放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是不會讓我為今天的作為,感到後悔的吧。”

“嗯?”

謝永暮一愣,似乎是沒有想到她在此刻竟然是問這樣的話,他想了想,應道:“當然。”

她半闔著眼,輕聲道:“其實我知道了全部了…”

謝永暮為她布菜的手一頓。

她解釋道:“你還記得…前夜裏的那天晚上嗎?就在你離去的時刻…我見了一個人。一個鳳棲樓的人,她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謝永暮的聲音帶著一絲令人不易察覺的顫抖。

葉楨頓了頓,繼續說道:“告訴我說,我是大楚那失蹤的公主。我本是不信的,但是想著那謝永暮救了我兩次,且在雲水村的那個月,一直小心翼翼地在試探著些什麽。”

“所以...你信了?”

“嗯,不僅如此。其實我甚至在懷疑…當初我墜崖,也是他導致的。但是…我不想記起往昔…”

他怔住,繼而在心底苦笑。

原來…她都知道了。

“那九兒...為什麽還願意將絹書上的東西,交出去呢?”

她抬頭,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理所當然地說道:“因為對你有用。”

“僅僅是…對我嗎?”

“我真的不想你繼續被此羈絆。”,她的聲音頓了頓,目光突然變得有些悠遠,“我也知道那張絹書到底對楚國有多麽重要...但是,那畢竟隻是過去了。我已打算不再緬懷過往,那件東西,留著也是禍害,該去哪去哪兒吧。”

謝永暮靜靜地聽她說完,然後,欺身上前,任憑葉楨再如何掙紮也不肯放手。

他是如何的幸運啊。

竟然是俘獲了一個自小生活在皇室染缸裏,卻擁有這般心靈的女子。

她為了自己,甘願是放棄以往顯赫的身份。

為了自己,甘願將那樣的東西給交出去。她不願意記起以往,便是害怕自己今後會為今日之決定所後悔吧。

畢竟她曾在大楚的宮廷生活了十六年,畢竟她與那個年輕的陛下感情那般深厚。

在楚國大局與女兒心事之間。

她卻選擇了回護自己。

這樣的深情…

到底...該用以何報?

……

“嗯,好。我們明天便回去吧。”

“說好了?”

“說好了。”

……

******

燈火璀璨中,一艘黑色的小船靜默地接近了金水湖中央那艘最為別致的畫舫的船尾。燈火通明的畫舫將黑色的小船襯得如同花瓣下細微的綠葉,看不出任何出彩。

身穿月白色錦袍的年輕人,看著距離畫舫漸漸地近了,便輕輕地打了個手勢。身後掌船的黑衣人人便點了點頭,身形微動,一根大拇指粗細的繩子便悄無聲息地套上了畫舫的船舷。

黑衣人拉了拉繩子,確認了無誤後,然後又繼續拿起腳邊的繩子,朝著畫舫的船舷上套去。片刻之後,五根繩子便牢牢地係在了船舷之上。

這時,他才輕輕地站到了月白色錦袍的年輕人身邊,低聲說道:“指揮使大人,可以了。”

江月白輕輕地點了點頭,五個黑色的人影便在對視了一眼之後,悄無聲息地攀上繩子,朝著畫舫之上爬去。

幾聲悶哼聲響起,在畫舫的陰影處,幾個湖色衣衫的女子昏倒在地。

一個繩梯從船舷上放下來。

江月白望了望,隨後紮起了自己的衣角,向上爬去。

“人在哪?”

“船頭。”

江月白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理了理自己的儀容,便邁著步子,朝著船頭的方向走去。

青色的人影依舊站在船頭吹著涼涼的夜風,餘光看到船艙內依偎著的人影,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家公子竟然會對一個女人這般上心。

哪怕她是楚國的公主。

但是在聶榮看來,也當不起公子這般的對待。

於是他便又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放到嘴邊淺淺飲了。恍惚間卻發現,茶水已冷,便又苦笑著搖頭,朝著不遠處喚了一句,“玉枳?”

預料中的女聲沒有響起,卻在耳邊,響起了一個清朗的男聲。

“太子殿下,別來...無恙。”

他抬頭,一個月白色的人影,悄然出現在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