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茶入喉。

從此我不再是你的九兒。

清茶入喉。

從此你不再是我的良人。

清茶入喉。

從此我是大楚的長公主葉楨。

清茶入喉。

從此你是弑父的仇人謝定安。

清茶入喉。

從此你我,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

謝永暮沒有飲茶,隻是抬著白淨的茶盞,望著麵前含淚飲茶的人,久久忘了放下來。

目光破碎,神色迷茫,如幼童般在人來人往的繁華街道上了方向,久久走不出來。滿載著風月,似要將女子的生生世世都堪透。

有貼著醉仙閣而過的畫舫,其上傳來悠悠的歌聲。調子帶著冷厲和肅殺,如同在戈壁灘上嗚咽而過的寒風。

……

她將清茶送入喉中,白淨茶盞將她的指尖襯得幾近透明,如同開在雪山之巔的蓮。

“你走吧,從此不要再出現…”

這樣,我就可以私心地說服自己,非仇不報,隻是尋不到人來報。

謝定安,我們,此生…還是不要再見吧。

……

白淨的茶盞在這一刻落地,破碎的聲響不禁讓謝永暮的心也沉了沉。

他突然清雅一笑,麵若中秋之月,以茶相敬,“謝某,必會遵守…清九姑娘,無需擔憂。”

九兒,九兒,九兒…

你的名字是我賦予。

天下女子,九清一濁。

但我卻偏偏為你取了清九,唯餘一濁。

你分明是天下至清之人,卻何苦攪入皇室這般汙濁不堪的地方。九清一濁,世上比青樓楚館更加渾濁的,隻能是皇宮。本是一句戲言,卻沒想到終是一語成讖。

他突然想起來很早之前,在楚國宴會上見到的葉楨。

她坐在輿駕上,一身紫色錦繡雲紋深衣,暗紅色的輕裘披風,手腕上戴著鑲嵌著紅色寶石,發髻上綴滿了精美的金銀步搖,妝容精致,神情平穩內斂。分明隻是一個少女,但麵上卻多了威嚴和高貴氣質。

九兒,九兒…

我不會讓你回去的,你隻能是我的人。

隻能是我謝永暮的人!

“那...謝公子,從此...我們便恩斷義絕吧。”

決絕的話語從她曾經滿是溫柔的唇中說出,將謝永暮心底最後一絲的僥幸驅散。

……

他突然跌跌撞撞地上前,一把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抱著。他抓住了麵前女子的皓腕,狠狠地吻了下去,激烈而肆虐。

察覺到懷中女子的掙紮以及吃痛,他也不曾放手。

隻是唇上的動作輕了輕,以無比憐惜的方式,印上她微涼的唇,輕柔地吮吸,輾轉地輕舔,仿佛要把他一世的溫柔都要放在上麵。

不管不顧,去他媽的皇位,去他媽的天下。謝永暮對著懷裏麵色淒然的人兒喃喃道:“不管你是清九,不管你是葉楨,我都愛你。不管我是謝定安,還是謝永暮,我都不願意放開你,九兒,九兒……”

他承認了,不得不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即使聶榮還呆在一旁,但是他已經顧不了太多了。

他是謝永暮,他一直都是謝永暮。

他不是謝定安,他從來不是謝定安。

她付與深情的,不是謝定安。

他想告訴她的,一直都是,名為謝永暮這個人對她的癡情。

……

懷中的人兒瞳孔在他一陣陣呢喃的呼喚中擴散,裏麵帶著震驚和不敢置信。她的身體顫顫巍巍,若非是謝永暮一直將之抱在懷中,恐怕早已墜地。

她突然間想起來,初見謝定安的那個午後。

他穿著天青色的長袍站在純白滿枝頭的望春樹下,把玩著一支翠綠的,不知材質的短笛。

也想起來,此前在雲水村,與禾粟前去尋謝永暮。

一襲青衣的他斜靠在一株花開得極為繁盛的望春樹下,前襟半開,用手擦拭著一隻翠綠的短笛。

熟悉至極的青衣。

如出一轍的短笛。

似曾相似的清粥。

深邃似夜的眸光。

不經意的小動作。

……

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一陣氣悶。

最悲傷的事情是怎樣的呢?就是當你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感受到最為真實的幸福的時候,卻被人以當頭棒喝,告訴你一切都是虛妄。

兩個名字,猶如夢魘一般,將葉楨的心緒狠狠地攪亂。

雲水村肆意利用自己,智多近妖的他,在江寧城桃葉渡將自己救出淮河的他,在江寧城裏閑逛的輕鬆灑脫的他,一身青衣,清雅脫俗的他……

站在望春樹下奏笛的他,想著為自己淨手調羹的他,想著在公堂外為自己蹙眉的他,想著故作風流調戲自己的他,想著自己身陷天牢如同天神下凡的他,想著對自己說傾國以聘的他......

兩張沒有半分關聯的臉,卻擁有同樣俊朗的相貌。

葉楨怔怔地僵硬在他懷裏,心痛得似要裂開,如在**。

……

她還依稀記得,道天歌將自己從雲水村中擄掠而出,與自己立下的賭約。

“小清九,要不我們打個賭吧,看看謝永暮願不願意換你。”

黑暗中隻有背後一側傳來點點光芒,道天歌的聲音隨著合歡樹林裏的風一起傳入葉楨的耳中,猶如輕柔的棉絮在葉楨的腦海中飛舞,最後輕輕地落下。

怪不得...自己會在出了雲水村之後,會心有不舍,會在江寧城,對一個僅僅見過一麵陌生的男子那般親近。

本已經幹涸了的淚痕從新被溫熱的**附上,在轉瞬之間便已經是垂到了襟前。

暗紅點點。

如暗夜的梅花斑點一般,在夜裏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妖嬈而邪魅,如鬼魅一般。

本尚還清醒的頭腦,在這一刻卻是越發地昏濁了。

葉楨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意,終於眸中空無一物,眼前一黑,轟然倒在了謝永暮的懷裏。

月色中,醉仙閣的船頭上,一聲幽幽的歎息從男子的口中響起。

他撫摸著懷裏女子及腰的青絲,隨後將她放到了一邊的凳子上,在她唇邊溫柔地落下一吻,隨後將她臉上未幹的血淚一一吮吻。

點點紅梅開在他的嘴角,如同開在彼岸的曼陀羅花,妖冶而不詳。

“九兒,睡一覺吧,在這之後…你便隻是清九。”

他彎腰撿起此前被葉楨丟下地茶盞碎片,收攏了放在手心,白淨的瓷片在他手中顯得甚是小巧,一抹湛藍,自他的指尖浮現。

他輕輕地彈了彈,湛藍的粉末便隨著風飛舞,消散在金水湖閃著波光的湖中,再也尋不到蹤跡。

九兒,醒來後...

你便隻是我的九兒…

你會忘記一切,忘記皇城內外的紛紛擾擾,也會忘記朝堂上下的風起雲湧。

你…隻能是我的九兒。

我的太子妃。

我的皇後。

吳國,唯一的皇後。

……

時間已經接近午夜,幾聲短促的轟鳴中,燕京城的上空便綻開了一朵朵不敗的煙花。整個燕京城的熱鬧又再一次被點燃,民眾歡呼的聲音以及敲鑼打鼓的聲響遠遠地傳到了金水湖上,將畫舫上的姑娘都驚得站了出來。

******

“謝定安,謝公子…我該叫你謝公子好呢,還是...太子殿下好呢?”

江月白疏朗的聲音從船艙邊上傳來。

但是謝永暮沒有理會他的聲音,而是繼續看著昏倒在凳子上麵的葉楨,目光溫柔而繾綣,如同望著月光下的湖。

“謝公子,我們做一筆交易吧。”江月白的聲音似乎帶著一絲蠱惑,“雖然在下相信,你能夠將清九帶離燕京…但若是暗衛的人仔細排查,那麽謝公子,你或許不會那麽順利。我們交手半個月,你也應該大致了解我的能力吧。”

謝永暮聽到江月白的話,突然一陣錯愕,竟是將他心中的抑鬱分散了幾許。

“我看得出來,你對清九付以真情…但是,你想過沒有,她,終究是大楚的公主,始終是陛下的姐姐…若是你就這般,將她帶走…我想,你也不會安然離開。”

“你想要什麽?”

謝永暮皺著眉頭,麵帶不屑,冷冷地開口。

他本來以為江月白當真是九兒的知交好友,所以在這半個多月以來的明爭暗鬥裏,一直是自廢了半分的功夫。

否則以他能夠在不知不覺中將老皇帝送入西天的心計。或許半年前那場哀事別有蹊蹺,但是...他終究是做到了不是嗎?

怎麽可能是一個從小接受傳統儒家教育的人可比。

江月白笑了笑,似乎是察覺到了謝永暮眼中的不屑,“我不想要什麽…我,隻要你將她帶離燕京,不要再回來。”

“嗯?”

“你應該知曉,陛下一直不願意將清...公主帶回皇宮吧。你也應該知曉,我…母姓為柳。”

江月白的目光中突然帶上了一縷沉重,他猶記得,雙鬢微白的父親,站在欲燃的合歡樹下,對自己說。

“你回去吧,若是你想告訴小皇帝,你盡管去稟報吧......隻是,在那之前,別忘了,你那慘死的生母!”

他是葉楨的至交,他是葉煜的暗衛指揮使,他是年輕有為的國子助教,但…他終究還是一個至誠至孝的兒子。

他身上帶有文人不屈的風骨,卻又帶有酸儒的君子義氣。

所以,在他麵對賞識自己的葉煜,以及知交好友的葉楨,他下不了手。

想起年輕陛下對自己的委托,以及清九長久以來的願景。

所以,他寧願…拋棄深仇,放他們走。

皇宮不適合她那樣淡然的性子。

隻要拿回那件東西之後,他便可以將父親的罪過悉數彌補,這樣,他便可以了無牽掛地行走於名山大川,賞盡天下美景了。

“謝公子,不久之後,我便辭官,醉行天下…我隻求,在那個時候,你能看在今日的情分下,在暗中,幫襯我的父親。”

……

謝永暮突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點了點頭。

“原來…你真的隻是一介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