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的明月將整個金水湖照亮,綻在天空的各色煙花令燕京城陷入一陣陣的狂歡之中。挑著花燈的姑娘與拿著糖葫蘆的孩童貼身而過,嬉笑聲傳了一路。

中秋節的燕京城是不關城門的,熱鬧與狂歡會持續一夜,站在城門處守門的軍士將手中的纓槍收到了背後,笑著將妻子剛剛送來的桂花酒和月餅送入口中,想著等會輪班了,自己便早點回去。

一輛黑色的馬車從正街處駛來,仿佛是從夜色深處徐徐而來的妖嬈美人。

正在吃月餅的軍士見著馬車,神色一斂,便將吃食收到了背後,拿出自己背後的紅纓槍,神色肅穆地站著,眼中滿是敬仰。

看著馬車一側的那個灰色印記,他下意識地理了理儀容,然後朝著馬車行禮,隨後將僅供一人通過的城門推開了些許,以便馬車的通過。

馬車微微停了停,車頭的人朝著守門的軍士微微地點了點頭。

在駕車人揮動鞭子的破空聲中,黑色的馬車便朝著城外駛去,消失在濃重地化不開的墨色之中。

弄月目色一沉,便掃到馬車上的灰色印記,他的嘴角掛起了一個嘲諷的微笑。

想不到,竟然是借著死對頭的東西,才避過了檢查。

他回頭,對著車內的人影恭敬地說道:“公子,出城了。您要去哪?”

“回雲水村。”

“……”弄月的聲音沉默了半晌,隨後便問道:“公子,雲水村,已經被毀了。現在回去......恐有不妥。為何,不去江寧城?”

謝永暮將懷裏因為疼痛而蜷縮成一團的女子身子緊了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便隨口解釋道:“就是因為雲水村已經毀了,若是現在回江寧城,一定避不開小皇帝的耳目。楚國......可不是隻有暗衛。“

就算江月白會幫忙掩去痕跡,但是另外一隻手,就不一定了。

“是。”

弄月的聲音從車簾外傳來。

謝永暮伸手將背後的窗簾拉開,清冷的月光便映射進了小小的車廂內,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懷中女子的神色。

葉楨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眉頭皺得已經出現了幾條怎麽也撫不平的溝壑,白淨的額頭上密密匝匝都是汗水,唇色暗淡,找不到一絲血色。臉色蒼白,更甚於望春。

謝永暮心中一痛,他知道她現在的痛苦都是自己造成,看著藥效的發作,他卻在突然間生了一絲後悔。

自己始終還是那麽殘忍,連她選擇的權力都不給她。

明明知道了服用這種藥會有多大的痛苦,但是自己還是將此物向她用了。

明明已經和她說了一別兩寬的話,但是最終還是向她下手。自己,始終是自私的。始終是不想她離開自己的。就算她醒來之後會忘記自己,忘記過往的種種,就如同她墜崖時,在雲水村下醒來的樣子。

看著她在昏迷中依舊痛苦地呻吟,細碎的聲響從她溫涼的唇中擴散出來,咿咿呀呀,一聲一聲,如同打在他心間的鞭子,連著他,也開始痛了起來。

低沉的月光將她蒼白的臉頰映得似雪一般清冷,明明懷中還帶有她的體溫,但是謝永暮卻覺得,她似乎就要在自己懷中消散。

九兒......

別怕,我在。

醒來後,你便隻是清九。

吳國太子妃,清九。

……

******

入目是一望無際的合歡樹森林。

枝頭開滿了緋紅的絨花,一朵一朵地堆砌,與天邊的紅霞混做了一體,直教人分不清天邊的到底是紅雲還是升起的火焰。

葉楨穿著紫色錦繡雲紋深衣,暗紅色的輕裘披風,手腕上戴著鑲嵌著紅色寶石的金鐲,發髻上綴滿了精美的金銀步搖。

與精致妝容不符的是,她沒有穿鞋,而是赤腳。

她抬頭,看著遠方的夕陽,紅色的霞光與一望無際的合歡花融為一體,橘色的夕陽,便露出了一個小小的頭,掛在枝頭,天空像是用金色紅色以及灰色混合著染過的,如同是哪位國手精心的布局。

踩在枯黃的草地上,沒有感到半分的硌腳,反而覺得如同踩在被匠人剛剛彈好的棉花上。

輕飄飄的,很是柔軟,覺得似乎不是在實地上。

看著麵前合歡成海的景色,臉上掛起很好看的笑容。

她在草地上走走停停,有金秋的蝴蝶在她身邊飛過,撲閃著翅膀,從他的青絲後,飛到她的瘦弱的肩上,似乎在對比著她頭上蝴蝶形狀的金步搖,是否是自己的遠親。

她輕輕地笑著,許是察覺到了蝴蝶的心思,便伸手將頭上的金步搖拔了下來,朝著蝴蝶丟去,也不管蝴蝶到底能不能接住。

看著不遠處的開成花海的合歡林,她突然加快了腳步,銀鈴一般的笑聲從她口中傳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但是...

她能察覺到,自己很開心。

看著不遠處似血似火又似紅雲的合歡樹,她便很開心。

……

夕陽的餘光在合歡林中形成一道又一道暖色的光束,將樹影照得有些斑駁。

葉楨看著麵前的合歡樹林,加深了麵上的笑容,也不顧自己還是赤腳,便踏入了滿是荊棘與沙礫的合歡林中。

但奇怪的是,明明滿是荊棘與沙礫。

但是她卻察覺不到任何疼痛,猶如之前在草地上一般。

軟綿綿的,似在雲端。

有緋紅的花朵落在她的肩頭,她微微勾著嘴角,拿起了肩上那朵絨花,將之別到了頭上。

許是覺得那些金銀步搖和綴飾有些礙眼,便將自己頭上的那些東西一一取下,丟在了原地。

這時,合歡花便猶如一場冬日的雪,簌簌地落下,將她的肩頭覆滿。

一縷細絨覆上她淺淡的眉,如同點在她眉間的紅痣。

妖嬈無雙。

她笑著走著,將自己身上的暗紅色清裘披風取下,合著手上的金鐲一並丟棄。

四盼著,朝前走去。

緋紅色的合歡絨花沾滿了她的衣袍,但是她也不在意,反而是拿起了一朵,放在唇邊,似在平常其中滋味。

穿過欲燃的合歡林,一條血色的河流,在她措手不及間,便映入了眼簾。

岸邊開放的是白色的望春,至極的白與妖冶的紅相互映襯,有一種詭異的美感。一株株的望春,孤獨立於岸邊,看似很近,卻又離了甚遠。沒有其他的植物,隻有望春,在沒有任何風的靜流中顯得詭異而神秘。

望春樹下的岸邊,有一個穿著青衣的男人,站在小小的扁舟上。看不清臉,但是她卻知道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猶如一塊木頭,隻知道木然地在此地擺渡。仿佛在擺渡凡人的生死,仿佛在擺渡凡人的記憶。仿佛在擺渡凡人的命運。

河水靜默地流過,船上的男子也保持著靜默。他默默地站在船頭,看著葉楨來的方向,等待著前來之人。

似已等了萬年。

葉楨撚起一朵緋紅的合歡花,便走到擺渡人的麵前,問道:“如何可渡?”

擺渡的人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問她,“你知道你是誰嗎?”

葉楨似乎仔細地想了想,隨後搖搖頭。

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歡快而欣喜的,如同她能夠憶得往昔,往昔之中,也全是美事。

“你願意讓我渡你嗎?”青衣的、看不清麵容的男子輕聲問。

葉楨長而濃密的睫毛斂下,撲閃撲閃,仿佛繁花在綻放一般。

隨後她抬頭,對著青衣男子說:“願意。”

“好,那你便上船吧。”

葉楨上了船,男子便擺起了船槳,血紅色的水波便一陣一陣地**漾開來。在暖色的夕陽中,漸漸劃著船,向著河水的另一邊慢慢的行去,一路上,男子都坐在船尾沒有說話,葉楨也沉默下來,坐在船頭,微微地俯下身子,用手戲水,慢慢的,神色裏出現了苦澀。

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傷,以及由來不明的哀愁一起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突然想起了一個栽滿柳樹的渡口,她也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何處合成愁。”

船行至河岸的另一邊,在即將靠岸之時。

夕陽變成了如眉的彎月。淺淺淡淡地倒影在血紅色的河水上,如同沾染了一世的哀傷。

明明是兩岸之間的距離,她卻突然覺得,如同走了一生。

一行清淚,自眼角蜿蜒而下,打濕了單薄的衣衫,也打濕了她的心緒,在陣陣的寒意之間,清醒了整個世界。

她伸手,想要將麵上的淚水搵去,卻發現,自己怎樣也搽不淨。

她問:“我死了嗎?”

麵前的男子目光悲涼地望著葉楨,輕輕地搖了搖頭,突然道:“生也,死也。”

隨後又突然指了指船下不曾停歇的流水,道:“死也,生也。”

葉楨突然蜷縮成了一團,額頭上汗水密布,卻還不忘看船邊的流水,無意識地喃喃念道:“生也,死也?”

……

“我…是誰?”

男子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隻是撐了船,將之停靠在了岸邊。

“到了。”

男子輕聲開口,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本是木然的神色裏,卻多了絲不忍。

“我知道,我覺得……我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女子喃喃。

“沒錯…但是,記起之後,你會很痛苦。”

男子道。

……

一會的功夫,古老的船便撐著滿河的月色離去了。

葉楨站在岸邊,低著頭,許久之後站起了身,在邁步走向前方的一瞬,她轉過身凝望,看著那遠去的船,以及船上的人。

“我選擇記起…卻....又打算遺忘…”

輕聲的喃喃,男子沒有聽到。

......

今生,你渡我。

來世,我渡你,可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