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微涼的風將閣樓書案上泛著老老舊氣息的書卷掀開,混合著微渺的丹桂清香,在葉楨的房內縈繞了一圈。這個時候還很早,大概也就是辰時的時候。滲進屋內的晨光將深秋的微涼驅散,喚醒靜臥**的葉楨。

她一向醒得很早。

在紫金山腳安頓下來,已是三日。推開窗戶的時候,能看見樓下槐樹下的謝永暮正朝她淺笑招手。他今日穿著一件白底雪青色雲紋大袖衫,內裏穿著雪青色的中衣。如墨的黑發用一隻嵌鬆綠石的紫檀發簪高高豎起。饒是葉楨多年來見慣了王宮大臣的青年才俊也不得不讚歎一聲謝永暮確實將那些個才子都給比了下去。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套上身的雪青色衣衫,她突然有些羞怯。又想著,為何他今日竟是穿戴了一件雪青色的衣衫,他明明知曉,自己大多是穿這個顏色的。

隨意地用暖壺裏的溫水梳幹洗淨,她牽著裙腳下了樓。蘇蕙見著她下了樓,便笑著和她說了一聲早,葉楨亦回。待出門之後,她才隱約聽到蘇蕙念叨著她命好,嫁了一個這般疼愛她的相公。

她在心底微微歎氣,有心想和蘇蕙大媽說一句自己並非她的妻子,但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好邁出了矮矮的門檻,信步走到槐樹下的石桌旁坐了下來。

謝永暮見著她來了,便也坐了下來,朝她問道:“九兒,昨夜睡得可好?”

“公子掛念了,小女子昨夜睡得很好。”葉楨低頭回答道,就算這段時日裏她已經不再抗拒他手心的溫度、他懷抱的寬度,但她依舊喚他公子。將自己和他的距離疏遠開來,提醒自己,不可沉淪。

謝永暮聽見她對自己的稱呼也不惱,他有足夠的耐心將她身上的疏遠一點一點地改善。於是他便笑了笑,看了一眼自己今早為她做的點心,隨手夾起了一塊桂花酥,放到了她麵前,輕聲道:“我見這金桂的花開得極好,想著過了兩日便快謝盡了,就為你做了桂花酥。嚐嚐,試試味道如何。”

葉楨看了一眼對麵嘴角帶笑的謝永暮,在心底微微歎氣後,便拿起了他剛剛布過來的菜品,放入口中。

用過早飯之後,葉楨便抱著一本書去了後院。

後院裏有一株很是粗壯的芭蕉樹,芭蕉樹下也有一方不大的桌子。這個時候恰逢芭蕉成熟,能隱約聞到瓜果的香氣。若是不顧儀態,踏上方桌,踮起腳尖,伸手便可以摘下一支。

葉楨抬眼看了一眼頭頂上方熟透了的芭蕉,微微地笑了笑。

真好。

她在心底想。

……

用餘光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麵同樣抱著書卷研讀的謝永暮,好心情卻瞬間又回落了下去。

若…若你不是謝永暮,隻是謝定安...該多好。

……

就在抱著一本詞本研讀的時刻,蘇蕙便端了一小盤蔬果過來,笑著對葉楨說:“少夫人,這些都是我們自家種的,您嚐嚐?”

葉楨朝她笑了笑以示感謝,隨後便道:“放那吧,蘇大娘您先去忙就是,不必管我。”

“那我就先走了。”

“嗯。”

葉楨的目光便又回到手上的書卷中。

-這是這幾日來最常見的景象。

……

前日裏謝永暮離開去江寧回來的時候,葉楨也在這芭蕉樹下看書。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見著葉楨讀書未曾理他,便也擺了一盤瓜果到她麵前,等她讀累的時候,可以生津解渴。

葉楨放下詞本的時候,謝永暮才指著她剛剛看的書卷問道:“九兒,你看了這麽多的詩詞,你覺得最悲傷的是那一句?”

她一愣,看著麵前人用很嚴肅的表情提出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她想了想,回道:“大約是’朱傘深巷無故人’吧。”

“那句...青瓦長憶舊時雨,朱傘深巷無故人?”

她點頭,沒有說話。

他又問,“那哪一個字,是最悲傷的呢?”

她又楞,想了想,最後搖頭,又點頭,回道:“應是’情’吧。”隨後又反問道:“你認為,是哪一個字呢?”

他定定地看著她,輕聲道:“若。”

她征住。

他解釋道:“世人常言,若是這件事該如何如何,那個人又該如何如何…該多好。可是世間本就不應存在若。時間是一直向前的,每個人都沒辦法重來。每件事也不會按著每個人心底想的發展。若…若是沒有到了絕境,毫無回轉之地,也不會道出這個“若”。這個字,是每個失意者在無計可施之後給自己的寬慰,是麵對無可挽回的事情之時的自欺欺人。沒有遺憾,何必說若。舊事若能重來,人生如若初見。”

……

最末一句,落在人生如若初見。

那時她便在想,若自己不是葉楨,他也不是謝永暮。該多好。

可是人生沒有若,也沒有如果。

……

他與她都不是愛說話的人,他不問,她不說,她鮮少有主動相問的時刻。偶有言語,皆是放下詞本的閑暇時刻,他陪著她聊天解悶,如同一個最好的溝通者。

沒有話語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偷偷看坐在自己對麵的他,看他刀削似的眉,晨星似的眸。他也會看他,遠遠比她看他更多。若是兩人在同一時刻相望,她便低下頭去,不肯看他。再也不似從前,再也不似一個虔誠的信徒,用目光閱讀最神聖的神書,她不再肯與他對望。

他也不氣餒,在她低下頭去的時刻,會更加肆無忌憚地看著她,知道她的耳根都被染上紅霞。才會發出輕微的得意笑聲,移開目光。

……

……

微風將芭蕉樹的樹葉吹得微微顫動,令她不由得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衣衫,抬頭看向自己對麵的人時,卻發現他早已悄無聲息地離開。葉楨便起身,想著上樓去拿件衣衫禦寒。便將桌上的書卷收起,踏著青石小道,便繞回了前院。卻在即將轉角的一刹那,聽到悠揚的笛聲至前院傳來。

她身形一顫,便停在了原地。

這個時候蘇祥和蘇蕙已經出門勞作了,所以庭院裏並沒有其他的人存在。葉楨小心地探出了一雙眼睛,尋找著笛聲的方向。

看見他的時候,才發現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這裏,而是閉著眼,奏著一曲不知名的曲子,笛聲悠遠,如同漠漠黃沙裏偶爾傳來的一串清脆駝鈴聲響。

他站在那株飄香的丹桂樹下,神色有些落寞,雙眼微閉。桂花打著旋落在他白色的袖衫上麵,他也沒有在意,而是繼續奏著那曲不知名的曲子。

……

這樣的場景…

讓她想起了“第一次”見“謝定安”的時候。

原來...

你還是這樣寂寞。

……

輕輕歎了一口氣,正欲向前,走到謝永暮所在之地時,卻聽到兩聲有些尖銳的破空聲自前方傳來,令她又生生地止住了腳步,偏回了頭。

她也是習武之人,自然是明白有這樣功力的人究竟會有怎樣敏銳的聽力,自己稍有不慎便肯定會被撞破。於是她寧願被過頭去,不肯再看。

……

“見過太子殿下。”一個輕柔的女聲響起。

夢生,她知曉是她。在一濁園聽她唱曲可是整三個月,認出這個聲音對業者來說很是容易。

葉楨手鏈氣息,豎著耳朵仔細聽著前院人的話語。

謝永暮似乎頓了頓,聲音才有些嘶啞地回道:“上個月你我還沒有這般生分,怎麽現在變得這幅模樣了?”

“嗬…”夢生獨特的淺笑聲響起,“或許是小女子不識抬舉。”

謝永暮沒有說話,說話的是另一個男聲,想來應該是與夢生一道來的那個人,“謝永暮,你就帶著她一直呆在這裏?”

謝永暮有些默然,然後說道:“那又有何不可?”

“你知不知道,整個楚國都在找你。”

“那又如何?”謝永暮反問,葉楨聽得出來,他似乎掛著一抹淺淡的笑容。

“你為那個位置努力了十年…”夢生道:“你就甘願這般舍棄,我尊貴的的....太子殿下?”

“那位置沒那麽好坐,我就不坐了,誰愛做誰做吧,我就不奉陪了。”謝永暮的聲音還是一貫的雲淡風輕,絲毫不在意自己說出的話有多麽駭人聽聞。

許是被他的態度刺激了,之前那個男聲便又說話了,“誰都知道龍椅不好坐!但你身在天子之家,身不由己,這把椅子,你想搶得搶,不想搶……還是得搶!”

“我說道天歌,你天門屁股底下都沒弄幹淨,還想著來幫我?”謝永暮的聲音一轉,帶著一股子痞氣,這是葉楨從來沒有在他口中聽過的話語,在這樣謹慎的時刻,她卻突然是想要笑出聲來。心中也劃過一絲明了,原來那個男聲...是道天歌。

接著,謝永暮又說道:“你就別摻和我的事了,趕緊的,把夢生娶回去生個大胖小子,別來煩我們。”

道天歌沉默了,沒有說話。夢生許是沒有料到謝永暮竟然這麽直白地就問出來了,也沉默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才說道:“你從葉楨手裏拿來地絹書…怎麽處理?”

“那東西…”謝永暮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我早扔了,那東西留著便是禍害,該去哪去哪吧。”

葉楨心底一驚,一聲“扔哪兒了?”便下意識地想要脫口而出,好在她最終還是控製住了自己,沒讓她失望的是,夢生也與她一樣,下意識地向謝永暮詢問。

“扔哪了?”

……

“我...忘了......”謝永暮歎了口氣,“若是最開始,我沒將那東西交給九兒…我們也不至於走到現在這一步…若是以我的身份,向葉煜提出與九兒和親...想來他是不會反對的...可是,沒有如果。”

接著,他又說道,“本在最初的時候,我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成也欣喜,敗固從容。現在扔了,就當是失敗吧。不是我的東西,留著終究是禍害。我不想九兒某天看到拿件東西,奇怪地問我…那是什麽。我想……我不會再欺瞞她。所以,我在回江寧的途中,就扔了。”

“太子爺…您可真有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勢…不知您……”

……

後麵的,葉楨便沒有聽清楚了,她現在,心中隻縈繞了一句“我想…我不會再欺瞞她”。一行清淚,順著兩頰緩緩流下。

謝永暮,你說的,可當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