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安慶約有兩百裏的南方,那座有著黑色城牆的燕京城裏。也開始飄下了第一場雪,柳絮般的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讓燕京的大街小巷都鋪上了一層純白。大戶人家的宅院自然是備了暖爐,積雪無法在宅第之上積下。那青色的屋頂被雪水浸透,濃重盡墨。
青黑色的屋簷襯著無暇的淨白,顯得格外漂亮。
這個時候還沒有到卯時,但是朱雀街上已經有了身著官服的大臣,結伴在宮門口等著了。
平日裏這個時候大大小小的燈都是亮的了,但是由於下了這場大雪,映得整個宮門都亮如白晝。領事的太監知曉皇帝節儉,便未曾如往日一般將宮燈悉數點上,而是隻燃了宮門的那一排長明燈。見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吊著嗓子,請等在宮門口的大臣們進宮。
點卯之後,年輕的皇帝陛下便裹著厚厚的裘衣坐上了龍椅,在例行的早朝後,也例行將林甫正和秦峘留下,去禦書房議事。
今日的早朝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麽不同,隻是陛下略微提了句,要注意修複有沒有被大雪壓垮的民房。
但是前排的幾個臣子還是注意到了,今日陛下的眉間,似乎醞著化不去的結。雖然早朝並沒有表現出什麽,但是都是官海幾十年沉浮的老臣了,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今日的陛下,與往日的不同。
……
“安慶如今如何了?”
葉煜斜靠在軟塌上,身上裹著一件正玄色的大敞,臉色平靜,雙眼靜靜望著書房外鵝毛般大的雪花。絲毫沒有因暗衛司和監察院傳來的消息有一絲動容。
他已經真正適應了皇者的位置,泰山崩麵不變色,這是一位皇帝的基本能力。
林甫正坐在下方的背椅上,輕輕地咳了一聲,有些躑躅地說道:“若大雪在這幾日停,那麽安慶無虞...若是不停……”
“災民滿城?”葉煜反問,隨後又譏誚著問道:“朕隻想知道,若是災情一發,朕的國庫,究竟有沒有足夠的銀兩,可以救朕的子民。”
林甫正和秦峘對視一眼,隨後無力地搖了搖頭。
“戶部尚書江文林何在?”葉煜眉頭一皺,便下意識地問道,隨後又想起江文林已經告老,微微歎了一口氣,“曾參何在?”
“啟稟陛下,曾參大人如今應在國庫查賬…”
秦峘回道。
“接近兩個月了,賬簿還沒查完嗎?”
葉煜地眉頭皺得更緊了,想著...自己當初還是太衝動了些,也太心軟了些,不應放了江文林那老匹夫的。否則如今也不會這般頭疼。
興許是察覺到了葉煜的想法,林甫正斟酌著開口道:“陛下,何不下旨令江文林大人複職?江大人如今還在燕京…”
葉煜搖搖頭,“朕即便讓那江文林複職…國庫的虧空一時半會也來不及補上,那要他何用?”
林甫正在心底無奈地笑笑,心說分明是陛下您拉不下這個麵子。不過陛下說的,確有道理,即便是江大人官複原職…國庫的虧空依舊存在,根本是找補不了的。
“罷了…”葉煜擺擺手,“朕不管你們用什麽方法,對這場大雪一定要有應對之策,朕不能讓朕的子民流離失所。”
林甫正和秦峘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秦峘隻好說道:“陛下,若將春後的軍需暫且壓下,先行提用於此,便可彌補一部分。何況這災情並不一定發得起來…”
葉煜眉頭一皺,便要反對。但轉念一想,年後謝永暮便歸國即位,想來是不會在邊境發動什麽戰事的,所以還是遲疑著點了點頭。
繼而問道:“剩下的又當如何?”
“陛下…災情始發於安慶…”林甫正冷冷地提醒道,“蘇家盤踞安慶多年,也該為安慶做些什麽事了。而今兩江總督張定香大人也在安慶,想來安慶的局勢,暫時亂不起來。”
葉煜眉頭一挑,便想起了先帝葉鴻在位時,特許蘇家的聖旨。又想起...前些日子,那蘇家竟然是掩埋了皇姐的消息。於是他的臉上微微地笑了笑,嘴角帶上了一抹譏誚,“父皇駕崩前特許的世族...朕且看它,究竟有沒有成為一個世族的膽魄與擔當!”
林甫正和秦峘見著軟塌上年輕的皇帝陛下已經下了處置蘇家的決心,便微微地笑了笑。
蘇家的首富,已經得罪太多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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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雲山。
大雪紛飛而至,將整個連雲山脈的上上下下都披上了一層銀裝。積雪將枯樹的枝椏折斷,不時地傳出聲來。也有迎著風雪已經直愣愣地朝向天空的枝椏,如同一柄柄豎立的劍。
漫天風雪中,兩輛被雪水打濕的馬車正緩緩地從山的那一頭,駛向山的這一頭。一匹棗紅色的瘦馬慢悠悠地綴在後麵,馬背上裹著禦寒的薄被,馬蹄上裹著厚厚的一層紡布。偶爾在簌簌的雪落聲響中,打著響鼻。
道天歌與夢生一同駕著馬車走在前麵。即便是這般寒冷的天氣,他依然一襲白衣。本該沉溺在滿目素白中,卻因著他身上那股子劍氣,在漫天風雪中顯得頗為起眼。若是仔細看,便可發現,在他的後背,一直升騰著絲縷的白霧,混合在了風雪之中,直教人辨不真切。
在他身旁的夢生則是披上了火紅色的鬥篷,若在漫天風雪中遙望,倒像是升騰的火焰。
夢生本該是在馬車內的,但不知是心疼道天歌還是其他,尋了個賞雪的由頭便披著鬥篷出來與道天歌一道了。但她卻沒有道天歌那般高深的功夫,所以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披上了鬥篷,靠在了道天歌身上。
葉楨坐在謝永暮所架的馬車上,她的功夫比起夢生更差,所以並不敢在這般大的風雪裏探頭。看著車簾外被白雪覆肩的背影,她咬了咬下唇。
自己,似乎太過於任性了些。
不過依然話已出口,她便無法再收回去,隻能盡快地尋一處地方,暖暖身子,將風雪的寒氣祛出體內。
馬蹄將雪花踏碎,車轍印在片刻之後便被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
她回頭,望向來時的路...
突然發現...
來時的路早已被風雪掩埋。
再也辨不清,到底哪一條道,才是來時的路。
……
過了午時後,大雪下得越發地大了。
謝永暮便招呼著前麵的道天歌停下,仔細看了看天空中似是不曾停歇的大雪,很快地便作出了尋一個地方暫時休整的決定。
葉楨聽到這樣的消息,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那樣的大雪,看起來美則美矣,但委實太過寒冷了些。若不是一路上都有美酒暖身,葉楨都以為自己即將化作著漫天的白雪,隨著冬風飄搖而去。
期間,謝永暮問她,“冷嗎?”
她都隻是搖頭。
其實不是不冷,而是冷得連說話的聲音都發不出了。
沒過多久,謝永暮便遠遠的看到了一個背著風雪的洞穴。駕著馬車走進之後,才發現自己這行人的運氣其實有夠好。
這是一處明顯是人為休整過的洞穴。裏麵有兩座石床,石**有兩件蓑衣。地上還有一些已經被雪水打濕的幹草和柴火。在洞穴中央的桌子上,放著一把長弓和幾隻散落的弓箭。
謝永暮見著裏麵的東西,便笑了笑,牽著葉楨坐到了其中一座石**,將地上的柴火點燃,在一旁烤了一會,看著外麵的大雪已經小了許多,才朝著葉楨笑著說道:“九兒,你和夢生便先在這暖暖身子,我與道天歌出去看看,能否獵得什麽野味。”
葉楨笑著點點頭,從石**拿起那件蓑衣,為謝永暮披上,小心叮囑道:“早些回來。”
謝永暮笑了笑,便拿起了桌子上的長弓,招呼著道天歌一道出去。
看著那人的背影出了洞穴,葉楨臉上的表情才瞬間黯了下來。
他明明是一國的太子爺,何曾受過這樣的苦。
……
夢生隨手拿了一塊沒被雪水打濕的柴火丟進麵前的火堆中,看著麵前葉楨因跳動的火焰而顯得有些模糊的臉,突然開口問道:“你們是如何在一起的?”
葉楨支著頭,看著對麵紅衣勝火的夢生,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和永暮......”
這裏她停頓了很久,最後才又說道:“我也不知。”
接著,葉楨反問道:“那夢生姑娘和道公子呢?”
“他?”夢生的嘴角勾起一個嘲笑的弧度,“我與師兄…早就不是同一路人了。”
“葉楨,以你的身份,應該也知曉我天門內的派係吧。我是保皇一脈的少主,而他卻是分皇一脈的中堅…我們,大概自他逃婚,拒絕娶我開始,便再也走不到一起了。”
葉楨偏頭,想著連日來兩人的情意自己都見在眼底,便對夢生的話有了些許的遲疑。不過她終究是葉楨,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兩人的談話至此便停了下來。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出打獵的兩人終於是回來了。
謝永暮一手拿著弓,一手提著兩隻已經死去的野兔站在葉楨麵前。正欲開口說話,卻猛地被葉楨撲了上來,還沒等他說話,葉楨便有些哽咽地問道:“為什麽?”
他明明是高貴如神明一般的太爺爺,卻因為自己不合理的要求…變成了山間打獵的獵人...
他知道她是問什麽,他提了提手中的兔子,笑著說道:“因為在下說過,隻要九兒跟我回上京城。那九兒說什麽,我都答應。”
葉楨抬頭。
白雪,覆了他黑色的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