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詞一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自從那天在西餐廳,無意間聽見了沈聽南和他母親之間的對話後,她就再也沒有聯係過沈聽南。

她留在學校多住了半個月,找了一份暑期家教的兼職,賺夠了機票錢和生活費就回到老家陪伴奶奶。

在家鄉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永遠是她生活中最舒適最幸福的狀態,仿佛隻有回到這裏,回到她從小長大的熟悉環境裏,她才能真正感到安全。

可惜愜意舒適的日子總有結束的時候,感覺還沒有回來多久,就又到了要開學的日子。

臨近開學的時候,她也不由得像所有不願意開學的學生一樣對教育局的領導心生抱怨——為什麽暑假隻有兩個月?為什麽不是四個月,或者六個月呢?

奶奶笑她貪心,說:“你怎麽不說幹脆一整年都放假,這樣就永遠不用回學校了。”

薑詞支著下巴坐在門口台階上,笑眯眯地說:“那可就太好了。”

奶奶一邊笑她,一邊從屋簷上取下晾曬的臘腸和臘排骨,然後放進幹淨的塑料袋子裏。

薑詞見奶奶取了很多下來,不由得問道:“奶奶,這些是要取下來放到冰箱裏嗎?但我們往年不都是這樣掛在屋簷下吹著的嗎?”

薑奶奶道:“不是,我是想著讓你給沈先生帶一些回去。你看人家幫了我們這麽大忙,我也沒有機會親自感謝人家,等會兒我再去鄰村買些土雞土鴨,到時候你連著這些香腸排骨一起給沈先生帶過去。”

薑詞聞言有點愣住了,她看到奶奶還在不停往袋子裏裝香腸排骨,一個袋子裝不下,又取一個新袋子出來,她連忙起身過去,拉住奶奶的手,說:“奶奶不用了,沈聽南他吃不慣這些東西的,他們平時都吃牛肉魚肉之類的,很少吃豬肉這些。”

薑奶奶還是一個勁兒地要往袋子裏裝,說:“這些是臘肉呀,也是咱們這邊的特產,你拿回去給沈先生嚐嚐鮮也好。沈先生要是喜歡的話,明年春節我再多做一些。”

薑詞見奶奶這樣熱情地想給沈聽南帶些禮物,不忍心拂了奶奶的好意,於是什麽也沒再說,隻是說:“那您別裝太多了,留些您平時自己也要吃的呀。”

薑奶奶幾乎把所有的臘腸和排骨都裝進了袋子裏,說:“我一個人在家也吃不了多少,再說下半年還要做呀,你拿回去給沈先生嚐嚐看,看他喜歡什麽口味,等今年冬天的時候我單獨給他做一些。”

薑詞了解自己的奶奶,她心裏感謝一個人,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好東西都搬出來送給人家。她看著奶奶佝僂著背在那裏裝這些東西,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她蹲下來,接過奶奶手裏的東西,說:“我來裝吧奶奶,您去休息。”

薑奶奶卻閑不下來,說:“那行,那你先裝著,我去鄰村看看有沒有土雞土鴨的賣。”

說著,就拿著幾個幹淨袋子出了門。

薑詞看著奶奶佝僂的背影,忍不住喊道:“奶奶,別買太多了,他們很少在家裏吃飯的。”

可惜薑詞的提醒,對奶奶一點用處也沒有。她老人家去了鄰村一趟,回來的時候拎了一隻雞一隻鴨一隻鵝不說,還裝了滿滿一籃子的土雞蛋。

薑詞看著奶奶幫她這些東西打包好,很是無措了一陣子,愣了半天有點哭笑不得,說:“奶奶,這麽多東西我怎麽拿呀?”

薑奶奶去鄰村買東西的時候沒覺得有多少,這會兒把東西打包好後才發現是有點不太方便拿,她想了一下,說:“要不然我明天拿到鎮上去寄吧。”

薑詞無奈歎了聲氣,說:“算了,拿去鎮上還要坐車,也好麻煩。”

她回臥室騰了一隻行李箱出來,把臘腸和排骨先放進去,再把冷凍好的土雞土鴨也放進去,最後留下雞蛋沒拿,說:“奶奶,雞蛋您就留著自己吃吧,這個真的不方便帶,要是在路上碎了就麻煩了。”

薑奶奶點點頭,又想起什麽似的,去廚房拿了幾個鵝蛋出來,拿袋子包好放進薑詞的背包裏,說:“那你把這幾個鵝蛋拿去,鵝蛋在市場上可不好買,你自己留幾個,再給沈先生拿幾個去。”

薑詞見奶奶這樣熱心,不忍心拒絕,隻好點了點頭,說:“好。”

九月三號學校開學,薑詞買了二號回北城的機票,抵達北城機場時已經是下午三點。

下了飛機,她先去行李傳輸帶拿行李,她原本隻帶了一隻行李箱回家,因為把行李騰出來裝奶奶給沈聽南拿的那些東西,所以她的書籍和衣服都隻能用書包背著。

等把行李取下來,她已經累得有點不想動彈,扶著行李箱在角落蹲了一會兒,順便給沈聽南打了個電話。

距離兩人上一次見麵,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電話響了幾聲才被接通,沈聽南那會兒在外麵有個應酬,看到薑詞打來電話,拿著手機到咖啡廳外麵,接起電話,才問:“怎麽了?”

如今再聽見沈聽南的聲音,薑詞已經少了之前每次給沈聽南打電話時的緊張,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疲憊,她有點不好意思再度聯係沈聽南,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奶奶給你帶了一些特產,你現在在家裏嗎?我這會兒給你送過來可以嗎?”

沈聽南道:“現在嗎?我這會兒在外麵。”

薑詞愣了下,“啊……這樣嗎。”

她想了一下,又詢問道:“那我能自己先幫你拿過去嗎?你家裏有人嗎?”

她實在不想拎著這麽多東西回學校,想著先給沈聽南送過去。

沈聽南道:“沒人,不過密碼沒變,你先過去吧,我大概六點左右到家,你在家等我會兒,晚上一起吃飯。”

薑詞想了一下,然後輕輕點了下頭,說:“好。”

掛了電話,她終於從地上起來,背著書包拖著行李箱往外走。

到了機場外麵,她在路邊打了輛車,直接去沈聽南的小區。

從車上把行李箱取下來的時候,重得差點砸到她的腳,司機從車窗外探頭看她,問道:“要幫忙嗎?”

“不用不用,謝謝。”薑詞把行李箱放好,幫忙關上後備箱車門。

司機將車開走,她拖著行李箱徑直走去小區。

門口的保安例行職責讓她登記,她放下東西,在門口登記了名字和身份證號,然後才終於被放行。

到了沈聽南家裏時,她已經累得不行了。

九月份的北城仍然炎熱,她這一路上來,身上的衣服都打濕了。

她在門口換上拖鞋,然後才把行李箱拎進屋,怕把沈聽南家裏的地毯弄髒了,直接拎著去了廚房。

在廚房冰涼的地上坐著歇了一會兒,等稍微緩過來,才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打開,打算先把東西拿出來放進冰箱裏。

她在廚房收拾了半天,剛把排骨放進冰箱裏,客廳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薑詞不由得愣一下,以為是沈聽南回來了。

她從地上起來,走到客廳去,下意識喊,“沈……”

話還沒有出口,她整個人就愣在了原地。

她看著站在門口的沈聽南的母親,不自覺地有點心慌。

程靜嫻看到薑詞在這裏,也不自覺地蹙了下眉頭,她看著她,問道:“你是周芸的女兒?”

薑詞回過神,輕點了下頭,努力地露出點笑容,回答說:“對,我是薑詞。”

又禮貌地喊了一聲,“阿姨好。”

程靜嫻看著她,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薑詞解釋道:“是這樣的,我今天剛從榕城回來,我奶奶給沈聽南帶了些特產,我就先給他拿過來。”

“你奶奶?”

薑詞點下頭,解釋說:“是這樣的阿姨,我奶奶去年突發腦溢血暈倒了,是沈聽南幫忙請的醫生,所以我奶奶一直很感激沈聽南,但她離得遠,暫時也沒有機會當麵謝謝沈聽南,就讓我帶了一些家鄉特產過來。”

程靜嫻倒是不知道這事兒,她走進屋,走到薑詞麵前,朝廚房地上的行李箱看了一眼。

因為在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原本冷凍好的雞鴨鵝已經化了,弄得行李箱裏都是冰水,看著確實有些糟糕。

薑詞挺不好意思的,說:“不好意思阿姨,可能因為在路上耽誤了幾個小時,現在天氣又有點大,所以冰塊化掉了一些,不過我剛剛已經檢查過了,東西都還好好的,而且很新鮮。”

她說著就蹲到地上,拿起一隻化了一半冰的土雞準備放進冰箱裏,說:“再凍過就好了。”

“薑小姐。”

薑詞忽然愣了一下,隨後抬起頭來,看向程靜嫻。

程靜嫻看著她,平靜地說:“首先非常感謝你這麽老遠拎這麽多東西過來,不過你可能不太了解聽南,他不吃這些東西。”

薑詞有點意外地看著程靜嫻,她頓了幾秒,解釋說:“但這些都是農村散養的土雞土鴨,是喂糧食的,沒有喂過飼料,也沒有打過針,不會對身體……”

“薑小姐。”程靜嫻打斷了薑詞的話,再度說:“我說過,聽南從來不吃這些東西,很感謝你奶奶的一片心意,不過你還是帶回去吧,否則放在這裏扔了也怪可惜的。”

薑詞看著程靜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明白了。

她點下頭,說:“好的。”

她把東西收起來,放回行李箱裏。看到行李箱還有兩大包臘腸和臘排骨,遲疑了一下,抬頭看向程靜嫻,問道:“那這些……”

程靜嫻道:“都拿走吧,我們家沒人吃這些煙熏的東西。”

薑詞“嗯”了一聲,埋頭繼續收拾她的東西。

程靜嫻瞥到冰箱裏還有些一些煙熏的排骨,彎身拿出來,放回薑詞的行李箱中,說:“這些也拿走吧。”

“好。”薑詞麵無表情地應一聲,她把東西裝好,合上行李箱,再起身去陽台拿了毛巾,把地上的水擦幹淨,清洗幹淨毛巾就拎著箱子從廚房出來。

看到程靜嫻坐在沙發上飲茶,她頭一次失去禮貌,沒有打招呼就徑直離開了沈聽南的家。

*

沈聽南回來時已經是晚上六點,他原本打算先回來換件衣服,然後帶薑詞出門吃飯。

但他當進屋後,卻並沒有看到薑詞,反倒看到他母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他不由愣了下,隨後問道:“您怎麽來了?”

程靜嫻不悅地朝沈聽南看了一眼,說:“怎麽?你這地方我還不能來了?”

沈聽南道:“你過來也好歹跟我說一聲。”

他換鞋進屋,把車鑰匙扔玄關櫃上,朝屋裏看了一眼,最後目光還是落回到母親身上,問道:“您見到薑詞了嗎?”

程靜嫻“嗯”一聲,說:“那丫頭給你帶了些什麽家鄉的土特產,那些雞鴨鵝都化凍了,塞在行李箱裏全是細菌,還有那些煙熏的東西,吃了致癌,我讓她拿走了。”

沈聽南聽得不由得皺緊眉,他冷著臉盯著他母親,問道:“您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程靜嫻道:“我隻是想讓那個小丫頭知難而退,別整天掏空了心思地想著討好你。她母親哄得你父親暈頭轉向就算了,再把你拉下水,我看你跟你父親到時候把沈家的財產全都拱手送人好了。”

沈聽南皺著眉看他母親,沉默半晌,終是忍不住說了一句,“我看您這兩年倒是越發不可理喻。”

他說完就轉過身,徑直出了門。

*

晚上七點,薑詞在學校小賣部買了一些泡麵和麵包,準備帶回宿舍去吃。

她正朝宿舍的方向走,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身後鳴笛。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就看到了沈聽南的車。

隔著車窗,她的目光和沈聽南的目光對上,她不自覺地抿了下唇,然後轉過身,徑直朝前走。

因為這會兒正好是飯點,校園裏人很多,沈聽南車開得慢,不時要讓路人,以至於半天沒追上薑詞。

他索性跟在後麵一直鳴笛,薑詞往前走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停下來。

她轉身走回沈聽南車前,難得嚴肅著臉色看著沈聽南,說:“你有沒有一點素質,學校裏不能鳴笛。”

沈聽南停下車,看著薑詞的眼裏閃過笑意,說:“原來你聽見了?我當你小小年紀就耳背了。”

薑詞不自覺地抿唇,她看著沈聽南,問道:“你找我嗎?”

沈聽南道:“不然呢?給你打電話不接,隻好過來了。”

薑詞看著沈聽南,沉默著,沒說話。

沈聽南道:“上車,先去吃飯。”

薑詞道:“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

沈聽南盯著薑詞看了一會兒,半晌,問她,“我的東西呢?”

薑詞問:“什麽東西?”

沈聽南道:“你不是說,你奶奶給我帶了一些特產?給我吧。”

薑詞心裏其實很清楚,沈聽南母親對她的冒犯不能怪到沈聽南身上。

但她今天實在太生氣,做不到不遷怒。

她看著沈聽南,說:“你媽媽說,你從來不吃那些東西,讓我拿回來了。”

沈聽南看著薑詞,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一句,“抱歉。”

薑詞道:“沒關係。”

她看著沈聽南,接著說:“不過我想我們以後不要見麵了。我真的很感謝你當初救了我奶奶,送你禮物對你示好,也都隻是單純地想要表達我的謝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占你們沈家一分錢的便宜,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欠你的錢我仍然會努力攢夠盡早還給你,但除此之外,我想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沈聽南看著薑詞,反問一句,“就因為我母親?”

薑詞搖頭,她看著沈聽南,有點難過地說:“沈聽南,其實我真的不太喜歡你們沈家的人,你們沈家的人,個個眼睛都長到頭頂上,個個都把我當賊一樣防備著,但是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從來沒有從你們沈家拿走過任何東西,甚至一針一線都沒有。”

“說實話,住在你們沈家的那些日子,是我這一生最不快樂的時光。你們以為你們施舍了大房子給我住,我應該感激涕零地感謝你們,可我對吃住從來沒有要求,我並不喜歡你們的大房子,對我而言,你們的大房子像一座冷冰冰毫無溫度的牢籠。”

“還有你沈聽南。”薑詞看著沈聽南,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知道,你也很討厭我。”

“你不用急著否認。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嗎?在你們家的後花園裏,你妹妹冤枉我偷了她的項鏈,你當時冷眼旁觀,當看到你妹妹從我身上搜出項鏈來的時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樣,充滿了厭惡。”

“還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次我在你們家迷了路,不小心闖進了你的院子裏,我聽到你和你朋友在打電話,聽見你說你早就調查過我媽媽,知道她是靠男人一路睡上來,而我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名副其實是個小撈女。也許在你們這些上層人眼中,但凡我們接近你們,都是為了錢,但其實你們或許沒有想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很稀罕你們的錢。”

沈聽南沒有想到,薑詞曾經竟然聽見過他和朋友打電話。

他看著她,很長一段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些話確實出自他的口,他無從為自己辯解。

他盯著薑詞看了一會兒,誠心道歉,“我承認我確實說過那些話,我也確實調查過你母親。對你母親的事情我不做評價,但對你,我當初確實對你有過不公允的偏見,我誠心向你道歉。”

薑詞點下頭,說:“謝謝,我接受你的道歉。”

沈聽南看著薑詞,想再說點什麽,但他第一次發現,他居然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

過了一會兒,他試圖緩和氣氛,說:“先去吃飯嗎?我知道你們學校附近有間私房餐廳不錯,請你吃飯?”

薑詞搖頭,說:“不用了。”

她看著沈聽南,認真道:“沈聽南,我還是很感謝你當初救了我奶奶,但我想我們不適合做朋友,更加沒有緣分做兄妹,所以到此為止吧,而且我想我以後都不會再回沈家,所以我們以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麽機會見麵。”

她說完,看著沈聽南,微微笑了下,然後說:“再見,沈聽南。”

她說完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依誮沈聽南坐在車裏,看著薑詞的背影漸漸走遠。

他不知為何胸口有些發堵,煩躁地在車裏點了支煙。

抽完半支煙,才將煙頭撚滅,開車離開了薑詞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