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牽絆

一句師太出口,雖然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反而一句都說不出來。

靜逸微笑點首,溫言安慰道:“小友切莫過於悲傷,世事無常,但靠一個緣字造化,貧尼能與此地與你相逢,可謂有緣。”招手門外,喚道:“徒兒進來。”

方仲心頭一緊,既悲既喜,盼得盼失,眼望門口。

房門一暗,一個窈窕身影緩緩走進,嬌顏冷漠,卻又淒美無比,正是靜逸的徒弟何盈,她眼光低垂,低低的道:“師父。”靜逸溫言道:“你錯手刺傷了方仲,快來道個歉。”何盈看一眼方仲,薄唇輕啟,欲說又罷,竟然紅了臉難以啟齒。

方仲忙道:“我……我不礙事的,原是我魯莽在先,怪不得她,師太切莫放在心上。”

靜逸瞪一眼徒弟,又歉然道:“說起來,你們也算舊識,數年不見,模樣都有些改變,一時眼生,這才有此誤會。”方仲點頭道:“是,是,其實還是我不好。”回想當時情形,確實過於心切,不要說那是大庭廣眾之間,便是無人僻地,這樣作為也算輕狂了,可是自己當時一心救人根本就未想那麽多。

柳一眉悄悄對周青道:“原來是老相識,青梅竹馬,雖是魯莽,倒也使得。”這話聲雖小,但屋子不大,靜逸與何盈都聽見了。其實有些事雖然心裏明白,隻要不著行跡,便都好相處,要是一被說破,便是兩難之地,不進則退,沒有回還餘地。所謂的真情告白、當麵揭短都歸此類,要麽好事成偕親密無間,要麽連朋友都做不成,若非有十足把握,是不會貿然如此的。雖然這話並非方仲所說。

靜逸轉頭瞥了柳一眉一眼,冷冷的道:“你是何人?”柳一眉就覺得一股涼意從心底升起,打了個寒顫,不敢自呈姓名,卻撒謊道:“晚輩是三清殿弟子趙成,來看望方師弟的。方師弟,我還有事要做,先告辭了。”便要開溜。方仲原本想問柳一眉的師門來曆,總覺得他認錯了人,見他要走,隻得道:“師兄還來麽?”柳一眉道:“當然要來,辦完事我便來看你。”周青也覺此地狹小,擠一塊兒多有不便,何況還有靜逸在此,頗受拘束,告辭一聲,與柳一眉出了小屋。

二人一走,靜逸溫言道:“記得貧尼借住貴地之時,令堂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一別數載,不想賢伉儷俱做泉下之人,思之不勝歎息。唉。自貧尼走後,到底發生何事,以至有此悲劇,為何隻有你一人到了昆侖?薑文冼又去了何處?貧尼一直不明,你能不能詳情敘述一遍。”靜逸問起,方仲便斷斷續續,把自靜逸走了之後的事,扼要的說了一遍,隻略過薑文冼變獸一節。靜逸皺眉傾聽,問了幾句有關薑文冼殺敵的經過,說道:“這卻奇了,若是舊傷複發,也不該一走了之。”疑惑不解。

方仲被靜逸勾起心中傷痛,輕輕抽泣起來。靜逸感慨一聲,從袖中掏出一丸朱紅丹藥,正是她門中獨有的紅露丹,單手遞到方仲眼前,說道:“昔年允諾,今日兌現,莫言太晚。你把它咽下,於劍傷有益。”讓方仲服下丹藥。靜逸道:“你安心在此養傷,日後總還有相見之期,貧尼卻要告辭了。”既然已知事情發展的大概,方仲劍傷又無礙,靜逸便要告辭。方仲失望的道:“師太這便走了嗎?”頗有些戀戀不舍。靜逸微笑道:“有聚有散,散了才有再聚,相信你薑伯伯不久必能與你重逢。”微一稽首,道:“走吧!”轉身欲去,卻聽一直不言的何盈輕輕的道:“師父……”靜逸道:“嗯?”何盈道:“請師父稍待片刻,……我想道個謙再走。”靜逸展容悅色道:“該是如此。”立足等待。

可是,何盈忸怩半晌,並未說話。

靜逸是何等樣人,世故之深,了然於心,麵色一沉,冷言道:“是非之地,閑話少說!”自顧出門。何盈本是忸怩之態,聽師父此言,立時又變得冷漠起來。

屋內隻有方仲和何盈二人。何盈漠然低頭,微咬雙唇,低低的道:“對不起……”

屋中狹小,何盈離方仲床前並不遠,方仲並不覺有何不妥,彎腰探身,從下往上一望,正好與她低垂的目光相接,方仲微笑道:“上次我也這樣看你,可惜你不敢看我,我知道為什麽?”何盈一愣,心慌之下側頭道:“為什麽?”方仲笑道:“那時你在桌上吃飯,嘴角邊掛著的全是飯粒,這付模樣當然不敢看我了,你這抿嘴,一定是添嘴邊的飯粒習慣了,是不是?”何盈撲哧一笑,道:“胡說,你才舔嘴習慣了。”想起自己當年在山村做客時的模樣,既羞澀又懷念。她這一笑,頓時把尷尬衝淡不少。方仲道:“那你老抿嘴幹嘛?”何盈道:“我……我……。”不知如何說好。何盈內向之人,本就不擅言辭,心裏有話也極少表露,跟隨靜逸日久,更是話少,若非方仲心無芥蒂,首先開言,根本就無法打開話匣,其結局隻能是漸疏漸離一走了之。隻是一旦熟絡,卻也可無話不談。

方仲劍傷未愈,這一彎身,牽扯到傷處,一陣疼痛襲來,哎喲一聲,捂胸躺倒在**。何盈走上數步,關切的道:“怎麽了?”方仲道:“痛死我了。”何盈蹲下身,歉疚的道:“都是我不好,不該刺你這一劍。”伸手輕輕觸摸方仲傷處。方仲就覺一陣溫馨襲來,望著何盈道:“自你和師太走後,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何盈淺笑道:“那天師父要走,想告辭也是不及,師父說,別離就是牽絆,過多牽絆就會影響修行,不必多生枝節,所以就不告而別了。”方仲道:“別離就是牽絆?真的是這樣,可是不告而別的別離,難道就沒牽絆麽?”何盈臉麵一紅,道:“我也這樣問師父,師父說我修行不夠,看不穿之間的分別。”方仲點頭道:“師太修行高深,必是沒有牽絆的了。對了,你走之後,都跟你師父學了些什麽?你的劍法好高,一定是師太教的。”何盈道:“除了劍法,還學些習字誦經,枯燥的很。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方仲羨慕的道:“真的不錯,我若像你一般就好了。”何盈笑道:“像我一般寫字嗎?你騙得了小蘭卻騙不過我,其實世上哪有這種寫法,是你杜撰的。”方仲知她說起當年寫字之事,笑道:“這是古文,你天生靈慧,不學也通。”何盈道:“若是小蘭還在,你必定騙不了她了。”何盈說起小蘭,方仲牽掛之心又起,不知小蘭在臥虎莊過得怎樣,是不是與紅姨一切都好呢。

何盈柔聲道:“我母親隻教了我兩個字,我都記下了。其後兩個字卻是你教的,師父教的字雖多,再無這四個字印象之深。”以手作筆,在方仲胸前劃起字來。方仲依著感覺,知道她寫了何盈二字,其後二字,卻是自己的名字。方仲心頭一熱,說道:“這名字記在心裏才好。”何盈住手不劃,怔怔看著方仲。方仲隻道她要生氣,忙道:“這許多字都該記在心裏才好,免得到時不會寫,師父罵你。”何盈麵色紅潤,微微一笑道:“多了放不下。”

屋外傳來靜逸一聲催促:“徒兒!時候不早,該走了。”

何盈聽到靜逸聲音,猛然驚醒,站起身來,淡淡的道:“師父叫我,我走了。”方仲眼睜睜看著何盈緩緩出門,失落之心無可言喻。方仲問道:“我們還能再見嗎?”何盈猶猶豫豫的道:“我……不知道。”快走幾步,消失在門後。

靜逸在遠處冷眼看著何盈走近,平靜的道:“師父早就說過,別離就是牽絆,你經過一些事自然就懂了。”何盈點首道:“是,師父。”靜逸道:“你當真明白就好。”甩開大袖,離開騎獸棚。走之時,看了一眼關在獸欄的猙獰獸,自言自語道:“這樣一個凶畜,真能馴化得了?”

何盈亦偷偷往後看了一眼,心道:“師父說經過一些事才能懂得道理?修行的路途,就是這樣磨練出來的,難道自己最終不過是需要這樣一個磨練過程,而不是未知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