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兄弟夜話

三清殿殿側,高樓遮隱陽光難及,座落著幾間背陰的小廂房。

二人進屋,方仲扶了周青坐下。周青略有些失意的道:“方師弟,這間陋室本來我一個人住,如今卻要委屈你來受幾天苦了。”方仲看屋內除了一張大通鋪外,一桌一椅便是全部家當,都是十分陳舊的物事,雖然陳舊,倒也擦拭的一塵不染,笑道:“我是窮苦出身,又非是什麽富貴人家,哪裏來委屈不委屈了。有個住處,我便開心的很。”周青苦笑道:“你別騙我,你必定不是窮苦人家出身。”方仲奇怪道:“我又非身著錦緞,師兄為何這麽說?”周青淡淡道:“窮苦人家的孩子豈能如你這般容易學藝昆侖?又能有機會入玉虛宮見掌教真人?更能帶個不知何物的寵獸飼養?常人哪裏能夠?不要騙我了,你來不過暫居此處,不久,就會像其他一些有門有路的師兄弟一起,搬到前院去住了。”方仲一怔,道:“難道還有其他的師兄弟住在別處?”周青道:“這裏幾間破房住得下多少弟子?俱都是些無門無戶的貧家子弟才住得。但是富貴些的,誰會住在此處。”

方仲默然,稍後又道:“周師兄多心了。想來陸師父安排住處也是隨意而為,昆侖山神聖莊嚴,豈能以錢財親疏看人。”周青喃喃道:“神聖莊嚴?希望如此。”坐了一會,覺得左手疼痛身上無力,對方仲道:“方師弟,這裏隻有一個通鋪,好在你我瘦小,擠一擠也還寬敞,我先躺一會,你自個收拾一下睡處,等著膳堂開飯罷。”說完後,倒在通鋪上打起盹來。方仲依言收拾了睡處,把隨身的衣物折疊了放在木枕旁邊,便去抽背後鐵劍,卻摸了個空,這才恍然知覺:劍已被掌教真人收回去了。隻有葫蘆還在身邊。自己以後在昆侖學藝,背著葫蘆多有不便,便把葫蘆解了,壓在衣物之上。一切收拾完,坐椅上再無事做,頓時感到一陣空虛寂寞,想起以前有普玄和仙兒陪著,雖然路途辛苦,卻有說有笑,反比現在有趣的多,不禁分外思念聚在一起的日子。

周青神困疲乏,睡了兩三個時辰方才醒轉,起來一看天色,已是暮色藹藹,懊惱道:“哎呀!錯過開膳時辰了。師弟你怎麽不叫醒我。”回頭埋怨起方仲來,卻見方仲在椅上正襟危坐,目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一副萬事無關模樣,根本不搭理自己。周青觀其姿勢,奇道:“師弟,你這是煉氣麽?”又喚幾聲,這才把方仲驚醒。方仲扭頭道:“師兄,你叫我?”周青靠近了道:“方師弟,你剛上山怎麽就會體靜止了?”方仲道:“什麽體靜止?我不知道?”周青不豫道:“你如何裝傻?”方仲道:“我閑的無聊,便坐定了運一會氣解解乏,這叫體靜止麽?我真的不知。”周青看方仲一本正經,不似說謊,問道:“這法門你是如何學來的?”方仲道:“是薑伯伯傳授,我已煉了好些年,卻從來不知是什麽體靜止。”周青點頭道:“你這模樣,分明是習練黃廷的煉氣之法,原來你也不知。”心道你這薑伯伯本事也必稀鬆平常,果然是未上山便開始修道了,更加認定方仲出身非凡,與自己非是同路之人。周青淡淡道:“天色晚了,錯過開膳時間隻能餓肚子,方師弟……,不,方公子,方公子是否吃得這苦呢?”言語間頗有些冷漠。方仲一呆,道:“師兄,我不知何時開膳,隻道天黑了才有飯吃,原來錯過了,真是對不起。”周青擺擺手道:“我是苦孩子,又不是公子爺,苦頭經得多了,便是三天沒有飯吃,一樣活蹦亂跳。”言罷,從鋪上拿了件外套,道:“為你這根韁繩,卻要害我去替二位師兄受一夜的罪。”不理方仲,出門而去。留下方仲一人在屋。

天色一黑,周青如約來到騎獸棚。兩位道人嘻嘻哈哈胡吹了一通,把看管之責交給周青,自己卻溜回住處睡大覺去了。

山上雖則風景秀美,卻是晝間黑夜溫差極大。周青披了件外套依舊覺得山風刺骨寒冷無比,那隻傷手未愈更是鑽心的疼,待在騎獸棚外不住的跺著腳走來走去。棚外燈籠那微弱的燭光映照著這條小小身影,分外的孤獨與寂寞。雖然饑腸轆轆,走的累了,身上也有些熱氣。

周青捧了一捆稻草墊在屁股底下正要歇息,忽聽有人道:“師兄,我來陪你。”周青愕然一看,正是方仲笑吟吟而來。周青想不到方仲願來陪他,心裏一陣溫暖,道:“方公……方師弟,你怎麽來了?”方仲笑道:“我一個人睡不著,便來與你說說話,順便看看我的狗兒。”周青笑道:‘是看你的狗兒多些,還是看我多些?”方仲道:“看人是看你多些,看畜生自然是看狗兒多些,師兄非要與我的狗兒放一起比一比,倒真難為師弟我不好選擇了。”周青罵道:“好哇,把我和畜生比!”假意要打。方仲笑道:“小弟認錯,莫打莫打,一打,這晚飯可就不給了。”把手一遞,送過來一張薄餅。周青喜道:“原來你藏著好東西,怎麽不早拿出來?”方仲道:“這是我剛上山時,路過一處人家,有個老漢送給我們的,並未吃完,一直留著,剛巧今晚派上用場。”周青接過,正自腹內饑餓,也就老實不客氣,三口兩口把餅吃了,等全部吃光,一擦嘴,看方仲站邊上流口水,忙道:“方師弟吃過沒有?”方仲把空腹一鼓,笑道:“我吃過了,飽著呢。”

方仲先去看了看猙獰獸,見它還算安穩,調弄了一會,這才回來。周青把屁股挪開一個位置,示意方仲坐下。周青讚道:“如師弟這般能吃苦又有愛心的富家子弟,不多見。”方仲道:“我真的不是什麽富家子弟,不過被我爹逼著讀過些書而已。”周青道:“能讀書就不錯了,像我家便是連書都讀不上的。如果不是上了這昆侖山上,恐怕到現在,我還是目不識丁。”方仲道:“師兄是怎麽上的昆侖?”周青自嘲一笑,道:“我不像你,有人陪同有人照顧,我是自己來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村裏有個返鄉的道士,那道士能文能武,十分出名,無數官宦人家都去求他辦事,日子過的十分風光。我父母生得子女多,哪裏養的活許多,便去求那道士,……可是,那道士連施舍一口剩飯都不肯,當著我父母的麵,說了很多難聽的話。我父親氣不過,罵他是哪座山的道士,如此無德,必是被趕下山來的。那道士惱羞成怒,親口說他是昆侖山的,有本事上昆侖告他去,打了我父親一頓,自此,我父親便再也沒起來過。母親告官,卻一點用也沒有,我牢記那道士的言語,便記得這昆侖山了。”

方仲道:“然後你便來昆侖了麽?”周青緩緩搖頭,道:“當時我母親帶著三個孩子,父親去了之後,日子過的更是艱難,大家都快餓死了。隻到有一天,母親把我懷裏的妹妹搶了去,親手沉入了河裏。”方仲聽了一驚。周青臉現戚容,繼續道:“那是我唯一的妹妹,一直是我帶著的,圓圓的臉,黑黑的眼睛,還有嫩嫩的小手……。她十分依戀我,可是我卻要親眼看著她在水裏掙紮,掙紮到死!……母親做這事,沒有一絲憐憫。我想去救妹妹,可是卻沒有這個勇氣,真的不是我絕情,母親說,與其一起死,不如少張嘴,救得一個是一個。我信了母親的話。就這樣,妹妹被母親淹死了,……我不敢看她,怕她睜著眼看我。最後屍體我都沒有看到,聽姐姐說,妹妹的屍體送了給人,也換來些東西,是些吃得,足夠三口人支持個十天半月。就這樣,妹妹沒了。”淚水已經順著周青的臉頰落了下來。“過了些時,日子又不好過。有天夜裏,我聽到姐姐哭泣,跪在母親麵前求著什麽,可是沒有用,不一會來了幾個男人把她拽走……。我追出去,想拉住她,我失去了妹妹不能再失去姐姐,我頭一次有這麽大的勇氣去做這件事,追啊追,可是追上了,姐姐卻說,要我好好照顧母親,她不能盡孝,自己還是要跟著人家走。我呆住了,姐姐怎麽了?我恨母親,更恨我自己,姐姐為什麽不跟著我一起逃走呢?這樣的母親要她何用?我回去後質問母親,可是她卻竟然說是為了我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我是她的一切,哼,說得好聽,還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吃一口飽飯,連女兒都不要,也許過不了幾天,她便連兒子都不要了。我既恨又難過,我再也不會相信她的話,我沒有這樣的母親,我要離開她。也就在那時,我決定上的昆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