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煙羅一回到側廂時,便發覺漱玉閣的侍婢們一水兒地斂眉肅目,步履齊整,連口大氣兒都不帶喘的。

什麽情況?阮煙羅目光不禁追著那隊婢子一直到了院門口,她轉過身,心裏納悶莫非是楚行南那廝又來漱玉閣發脾氣了?

阮煙羅路過正房時,晴柔正麵色焦急地候在門外,見阮煙羅帶著流雲款款走過,晴柔急忙轉過身拍了拍正房的門,“主子,阮娘子回來了,咱不妨去尋她一趟......”

流雲在阮煙羅身前,率先推開門後,映入眼簾的便是端放在半月桌上的一屜新衣。

“咦,主子,這衣裳料子好看的緊,可奴婢記得咱可沒有這樣的緞料送去司衣坊裏頭裁呢。”流雲扒在半月桌旁,圓圓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桌上的新衣,半晌後抬起頭,笑得眼睛彎彎,“奴婢還從沒見過會發光的衣服呢,真漂亮。”

阮煙羅跟著流雲的話,目光輕輕睇到了半月桌上的那一屜新衣,她當然認得那是疊山綾緞,堆疊時便好似山色入海,粼粼波光煞是漂亮。

可她早已在馮執素的身上見過了。

“奴婢知道了,這一定是王爺賞賜給主子的!這樣漂亮的綾緞,主子穿上可不得同仙子入凡?”這邊流雲還在興衝衝地遐想著,絲毫沒有注意到阮煙羅反常的安靜。

阮煙羅黑白分明的風眸中沒有絲毫波動,望久了也不過一句,“看夠了便收起來吧。”

“主子您不穿嗎?這可是王爺特地給您......”“你怎知是獨一份的?難不成是你看著王爺派人送出院子的?”

阮煙羅說著,隨手將身邊的玲瓏青梅糕取出一塊塞到了流雲嘴裏,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奴婢唔唔......”

流雲氣鼓鼓地嚼著嘴裏的玲瓏青梅糕,腮幫子高高鼓起,活像一隻隱鼠。

看著自家主子笑得樂不可支,流雲幹脆背過了身去不看她了。

主子總是把她當小孩,可她明明已經不是小孩了,昨日她與看前院的言哥兒相遇攀談時,便聽說王爺幾日前便取了庫房裏頭最好的一匹疊山綾緞,又送到了宮裏頭的尚衣坊裏,據說是請了天下手藝最好的繡娘精心繡製,為的便是要把這獨一份的寵愛給主子呢。

主仆二人還在這兒玩鬧,未料房門忽然被人叩響,急得流雲喝了三大盞茶才將青梅糕咽下。

“阮娘子,阮娘子歇了嗎?我家主子想找您說些體己話,不知阮娘子可有空?”晴柔規規矩矩地守在側廂外,聽到裏頭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傳來,這才恰時後退半步,正迎上流雲開門。

“側妃姐姐來尋我,那自然是有空的。”阮煙羅出門時特意換了一雙翠意軟底繡鞋,為的就是不讓側妃太在意她今日出門的事。

晴柔在前麵為阮煙羅引路,恭敬道:“這幾日我家主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湯藥也服過,總不見起色,如今阮娘子願意來陪主子說說體己話,奴婢想,主子一定會很高興的。”

阮煙羅麵上勻出了幾分歉疚的神色,“是羅羅的疏忽,竟不曾留意過側妃姐姐身子有不適。”

“阮妹妹這說的哪裏話,”師潯光坐在軟塌上,眉眼溫斂,麵容略有憔悴,細看來確實沾了幾分病氣,見阮煙羅進門,她攏了攏膝上的薄毯,“先坐,你願意來陪我說說話,就算是給我幫了大忙,最是記掛我了。”

阮煙羅欺身坐到了軟塌,背抵著個半舊的彈墨包袱,“怎的幾日不見,側妃姐姐便憔悴成這副模樣,這幾日夜裏風涼,姐姐可是貪涼受了風寒?”

師潯光聞言隻是搖了搖頭,“沒有的事,晴柔是個穩重的,這幾日每每入了夜,她是定會將門窗掖緊實的。”

“那怎的......”阮煙羅原本右手下意識搭在榻沿,師潯光說著便伸手蓋上了阮煙羅的,微微的涼意侵入阮煙羅的皮膚,她聽見師潯光半啞的嗓子含著些歉意,“自妹妹來了這燕京城後,便不曾過過一日安生日子,說來都是怪我不曾打理好這後宅。”

師潯光說著,眼眶周遭細細紅了一圈,阮煙羅急忙道:“知人知麵難知心,惡人要作惡怎是咱們能攔住的。何況側妃心善,平日裏對周氏處處忍讓也是為了家宅安寧。若妾身要將這事兒也怪罪到側妃身上,那妾身又同周氏有什麽區別?”

阮煙羅聲音溫和柔軟,抬眼時明亮的鳳眼裏也裝上了擔憂的神色,讓人不疑有他。

師潯光神色微微一頓,隨後點了點頭,“阮妹妹竟能這樣體諒我,果然是個體貼人心意的,難怪王爺這般愛憐你。”

“沒有的事...”阮煙羅故作羞赧地略低下頭,心裏盤算著,估摸師潯光也該直入主題了。

“其實讓我憂心的也並非周氏一人,我這是瞧妹妹可人心意,我心裏又實在苦悶,這才想向妹妹傾吐一二,否則再鬱結下去,我怕是...”說到這裏,師潯光已是淚凝於睫,阮煙羅見了,也是如師潯光所願,作出一副心疼模樣,“姐姐若是覺著苦悶,便與妾身說說吧,左右妾身初來燕京,在偌大宅邸當中也是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今日若能為姐姐分憂,也算是妾身得報姐姐的關懷之恩了。”

阮煙羅這話一出,明顯感覺到師潯光身邊的氣場都截然不同了,她伏在床幾上,儼然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模樣。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阮煙羅就聽師潯光從馮氏初入府與周氏沆瀣一氣、不將她這個側妃放在眼裏,說到了馮氏一朝翻身、恃權驕縱,竟趁她不在,截下了布莊送來漱玉閣的新衣。

再然後,師潯光微微合眼,麵上是說不出的委屈淒哀,她低聲隱忍,“若是隻有以上這些行徑便也罷了,為了家宅安寧,忍一忍也沒什麽的...可如今她竟要我告病,讓她跟隨王爺出席國宴!”

“這是何等的滑稽。她不過是個賤妾...還是樂坊出身,原本能做王爺的妾室已是她天大的福分與造化了,可她如今竟還要得寸進尺、出席那等至尊至貴的場合,這不是要叫王爺把臉丟完麽?”

阮煙羅聽完也有些怔愣,雖說那日所見的馮執素確實是比尋常看起來跋扈張揚些,可她萬萬沒料到,馮執素竟也敢在側妃麵前如此做派,這是真不怕未來哪日色衰愛弛了,被當家主母整死啊。

“側妃何不與王爺說說,側妃知書達理素來深得王爺信任,倘若側妃向王爺說了......”“我,我......”師潯光說著,雙手掩麵,似乎是再沒力氣說下去了。

晴柔見狀上前,為師潯光理了理臉頰兩側的長發,隨後又將溫過的湯藥捧上來,半哄著師潯光喝了下去。

“阮娘子是有所不知,自打那日那馮氏不知用什麽手段讓王爺回心轉意後,王爺便好似被灌了迷魂湯一般,凡是側妃的請見一律被打回了,如今奴婢一進前院,那幾個看門的內侍便沒有什麽好臉色給奴婢。”

晴柔說到這裏,也飛快地用衣袖抹了把眼角的眼淚。

流雲聽了直歎氣,這也太慘了,王爺這不就是寵妾滅妻的前兆麽?

最後阮煙羅被晴柔千恩萬謝地送到了門口,隨即又被鄭重地囑咐了,千萬要見到王爺,將側妃的境遇以及馮氏的惡行統統捅到王爺跟前。

“您是王爺如今心尖尖上的人,也是側妃在王爺身邊唯一說得上話的人了,如今馮氏恃寵而驕,您是唯一能同她製衡的人,側妃這回熬不熬得過這關,可全靠阮娘子您了,奴婢在這裏給您磕頭了!”

阮煙羅急忙扶起了欲圖跪地磕頭的晴柔,目光溫軟得像一汪水,開口也是沉靜溫暖的,“好了,磕頭是讓壞人求饒時做的,你沒有做錯什麽,該磕頭的也不是你。”

晴柔的身子聞言狠狠一僵,她下意識霍然抬頭望向阮煙羅,隨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又重新低下頭收回了目光。

然而阮煙羅那一瞬間的莞爾便好似神仙一般的悲憫,竟讓晴柔眼珠子不住地滾下熱淚來。

再回神時,阮煙羅已經同流雲走遠了,那抹嫋娜的身影挨著流雲的,同她說笑打鬧,毫無尊卑貴賤之分,便好似親姊妹一般。

若她能......

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後,晴柔搖了搖頭,雞皮疙瘩自下而上起了滿身,她不該做這樣大逆不道的夢的。

阮煙羅回到側廂後,先是著流雲給自己取了些吃食來,隨即又要沐浴焚香。

“主子終於要去找王爺了?”流雲侍立在浴桶旁,一邊說著一邊往裏頭傾倒玫瑰精油。

阮煙羅見了蹙著眉心疼,“別倒那麽多,咱統共隻有這一小瓶呢,倒完便沒了。”

“主子,這見王爺乃大事兒,這會兒子不用,何時用啊?”

見流雲沒有收手的意思,阮煙羅往流雲的方向走了兩步,幹脆地奪過她手中的瓷瓶,嘟囔著,“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啊!”

“噗通。”伴隨著清脆的入水聲,繪著精細玫瑰金邊紋的琺琅彩瓷瓶浮浮沉沉在水麵,最後浮了又沉。

阮煙羅揉撚著指尖方才從流雲處接過,還未來得及塗抹至發鬢的精油,頗有幾分尷尬地同流雲麵麵相覷。

“主子出手可比奴婢闊綽多了。”

“......”

誰教你和主子這麽說話的?

阮煙羅這澡泡得格外久,久到夥房的熱水往漱玉閣側廂送了一桶又一桶,到最後叫夥計直納悶,“流雲姑姑,您們這院子裏頭是在殺豬嗎?”

最後那人叫流雲撿起掃帚趕了出去。

“好香。”流雲聳了聳鼻子,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

阮煙羅:“......”

她倒是一直聞著這香味,現下已經麻木了。

“不要那件褙子,給我將之前內侍送來的那身夾襖拿來。”阮煙羅指指點點。

“主子之前不是還不稀得穿嗎?”流雲饒是嘴上這麽吐槽,手上倒是麻利地將衣裳以及一應配飾鞋襪都端來了。

最後阮煙羅還將新買來的陶塤帶上了。

許是側妃提前打過招呼,二人出了漱玉閣後的一路上格外順暢,流雲見左右無人,湊上去輕輕問道:“不過主子,您是真的打算見到王爺後,便痛陳馮氏惡行,為側妃討回公道?”

雖說她是心疼側妃不錯,隻是現在王爺確實實打實寵愛那馮氏,若主子貿然衝上去惹了不快,那可是比側妃受委屈更叫她心絞痛百倍的事情。

豈料阮煙羅隻是聳了聳肩,無所謂道:“興許吧。總歸我與側妃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若是時機對,我便趁機說上兩句,若是不行也不必強求。”

流雲瞪大了眼睛,怎麽回事,今日白天在正房裏主子可是為側妃鳴不平、忿忿極了,怎的這會兒子便又一副淡然放曠的模樣!?

莫不是演...演的?

“主子,主子走錯路了,正院還有再往南過個月洞門呢!”流雲提起裙裾小步地追了上去。

阮煙羅麵不改色,“沒走錯,我就是要去長園。”

大晚上的,去長園作甚?流雲頻頻向後回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現下日頭已經落入長淵,涼風陣陣,平素沁涼蔭蔽的長園此刻盡數被吞沒的昏暗當中,風過葉動,一時不停的“簌簌”聲間,難免夾雜了幾聲鳥獸的怪叫,聽起來格外瘮人。

“主...主子,咱們還是快走吧,長園現下可怕人。”流雲哭腔都出來了。

“瞧你這點出息,膽子可比針尖還小。”阮煙羅仔細鼓弄著手上的陶塤,雖說她是一口氣將十個經驗點都點在了陶塤上,可畢竟手上功夫還是生疏,她還待細細研究才好。

她鼓起嘴巴,嬌嫩飽滿的唇瓣小小地鼓成了一個圈,隨後憑借著身子裏無端多出來的記憶輕輕地、交換著翹動指尖。

柔和溫典的樂聲緩緩地自陶塤中流淌而出,像是河流一樣清澈,又好似醇酒一般醉人,流雲聽得漸漸忘卻了心裏頭升漸的恐懼,她托腮,滿臉崇拜,“主子,原來您真的會吹塤。”

柔和婉轉的樂聲一頓,阮煙羅收了吹塤的手,開口語氣有些受傷,“難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個一無所長的廢物嗎?”

“廢物...美人。”流雲嚴謹地為阮煙羅補上了尾巴。

阮煙羅:“......”

【叮——檢測到攻略目標出現,自動觸發進階攻略任務“尤雲殢雨”,完成該任務後即可獲得二十點經驗點,並由馭王係統升至弑王係統,請宿主再接再厲,期待完成最終目標弑王。】

腦海中係統11的播報不期然響起,然而這一回的播報卻讓阮煙羅在原地足頓了三秒鍾才回過神。

是了,在最初係統11找上她時,便明確表示過,她要引導楚行南步步相左,最後讓他死在少年帝王楚鄴涼的劍下才算數。

如今這樣的播報,於她而言不正是喜報麽?任務進程已然有了一半,再忍忍,可......

被夜風吹得冰涼的小手突然被一隻大掌托起,源源不斷的熱意從對方的掌心傳遞到阮煙羅手上,阮煙羅被嚇得身子微微一顫,下意識握緊了陶塤收回了手,這才借著月光朦朦朧朧地看清眼前的來人是楚行南。

“王爺,嚇到妾身了。”阮煙羅一如平常般,嬌嬌氣氣地嗔了聲楚行南,然而眉眼間卻頗多憂慮,滿滿寫著她的心不在焉。

玫瑰香氣幽幽彌漫在濃稠曖昧的夜色當中,月色傾瀉而下,阮煙羅被覆在他高大的陰影中,秀氣精致的五官都朦朧到看不真切。

然而楚行南還是耐心地摩挲了一下阮煙羅留在他掌中的那隻左手,垂下目光,聲色見了她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本王瞧你似乎不太痛快?”

“是因為本王那晚爽了約?”楚行南這回倒不叫阮煙羅開口,自己先行認錯。

阮煙羅聞言鼓了鼓腮幫子,悶聲悶氣道:“難為王爺費心,這等小事還記在心上呢。”

“哦,也不是心上,不過是今日見了羅羅才想起來的罷了。”阮煙羅曲肘圈起胸前的一抹長發繞在指尖懟了懟。

聽楚行南不出聲兒了,阮煙羅心裏暗道不妙,抬眼卻發現楚行南的嘴角正勾起,似乎是在笑。

“王爺笑什麽?”阮煙羅擰起細細的眉頭,看起來氣鼓鼓的。

“沒笑。”楚行南霎時斂了含笑的眸光,嘴角定定地繃起。

阮煙羅低下頭竊笑了一下,隨後掙開了楚行南的手,徑直踮起腳坐到了石桌上。

“沒規矩。”楚行南背著手來到阮煙羅跟前,冷冷評價,然而下一瞬便坐在了阮煙羅身前的石凳上。

阮煙羅也跟著搖了搖頭,佯做高冷,評價:“不得體。”

接收到楚行南一記警告的目光後,阮煙羅毫無怯意地回視過去,微微歪過頭,清亮的月華霎時順著她細削的肩頸往下流去,所過之地泛著瑩瑩的暈。

“本王不得體?”

楚行南站起,往前覆去,雙掌各自覆住了阮煙羅的兩隻小手,低頭時鼻尖幾乎要蹭上阮煙羅的,灼熱的呼吸噴灑在阮煙羅的肩窩上,她嬉笑著躲避,最後被楚行南摁住了肩倒在了石桌上。

流雲一見氣氛陡然曖昧了起來,便靜悄悄地退出了這一方天地,守在了假山外。

“得體得體,王爺最得體了,世界上難道還有比王爺更得體的人嗎?”阮煙羅狸奴似的扭著身子,細聲細氣地試圖向楚行南討饒。

楚行南覺得奇怪,明明從前他最是厭惡這般花言巧語、兩麵做派的小人模樣,認為他們欺上瞞下、諂媚惑主,他也分明知道麵前的女人便是這樣憑著一張能辯出花兒來的小嘴,將前世的他以無可挽回之盛勢射殺在班師回朝的戰場上的,可為什麽...偏偏此時的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厭惡或是惡心,甚至在見不到她時,思念的心就像要在他身上穿骨過髓,齊齊叫囂著,想要,想要見到她,以任何方式、在任何地點,隻要能見到,都好。

那些他曾經覺得無法原諒的事、無法接受的品格,如果出現在她身上,他竟會猶豫。

他鬆了手,阮煙羅得以整理了自己的衣領慢慢坐起,她發現自己綰發的長簪被斜斜地勾出了一半,想著左右也沒旁人,她便一口氣將簪子拔了出來,鴉雲堆砌的長發一瀉而下,柔順地披在阮煙羅的肩頭,玫瑰的香氣漾得愈加猛烈,暗香浮動、月黃昏。

作者有話說:

本來想一口氣湊滿一萬字的,實在碼不動了嗚嗚,我是廢物嗚嗚嗚字數5555是我的心情淚如雨下5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