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請過郎中了嗎?”阮煙羅跨出了門檻,心裏莫名有些慌亂,她將手搭上了風袖的胳膊,“扶我去看一眼。”

如今阮煙羅的身子已經快有一月半了,脈相也逐漸穩定下來,是以郎中每次請完平安脈後也叫她多出去走走,防止日後身子大了、走不動了,反而有難產的風險。

“主子。”風袖喊她。

阮煙羅看風袖這段時間手腳麻利、人也伶俐,想到日後她生產了,流雲一人定是顧不過來的,便將風袖留了下來,日後也好給流雲打打下手。

不過阮煙羅倒也沒有全心全意相信這個風袖,日常瑣事叫她幫忙管管,可緊要的事阮煙羅一應避開了她。

阮煙羅停下了步子,望著她,卻並沒有說話。

風袖掠過眼,“流雲姑姑那兒病氣重,主子你現在又是緊要關頭,最是不能出一點差錯。”

“您若實在放心不下流雲姑姑,那不如奴婢代您再去看上一眼。”

“話不是這麽說的風袖,我懷孕是一樁事,可流雲久病不愈便是另一樁事;這兩樁事在我心中同等重要...”見風袖目光懵然,阮煙羅也溫溫一笑,“你年紀小,還不懂這些,待你再長大些便曉得了。”

貧賤之交最是不能負。

阮煙羅說著又伸手刮了刮風袖的鼻梁,“別發呆了,陪我走一趟吧。”

風袖愣了一下,隨後脖頸忽然起了一層退不盡的熱度,她急忙上前扶住了阮煙羅,心裏卻“砰砰”跳個不停。

阮娘子...好像和她遇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像是菩薩,卻比菩薩更有些溫度。

——

阮煙羅進院子時,恰見一黑衣小廝步履匆匆地走過長廊,阮煙羅盯了一會兒,納悶道:“這裏怎麽會有小廝,這不是婢子的住所嗎?”

風袖扶著阮煙羅繼續往前走,笑說,“這有什麽的,這院子裏住了許多婢子呢,興許是哪個院子裏的丫頭與外院的看對眼了,這都是正常的,阮娘子不必多心。”

“也是。風袖若是也有看上的盡管來找我,我為你做主。”

風袖小臉又躥紅起來,“主子!”

流雲見阮煙羅進門時,鼻子霎時一酸,哭腔抖落了出來,“主子怎的來了?”隨後她忽然意識到阮煙羅肚子裏還懷著孩子,於是將自己整個人都裹進了被褥中,“主子快別過來了,當心奴婢將病氣過給你。”

流雲的屋子雖然朝南,但窗牖未開,甚是昏暗,連帶著空氣也渾濁許多。

想來是看顧流雲的婢子早上出門前怕今日風大,又將流雲吹出風熱雪上加霜,是以關了窗。

阮煙羅走到角落裏預備開窗時,意外發現花瓶裏頭有塊黑色的布料,上麵似乎繡著紅梅式樣的刺繡,阮煙羅動作微不可見地一頓,隨後麵色如常地帶上了窗子。

“風袖,你去府裏的廚房瞧瞧流雲的藥好了沒,好了便取來。”

風袖領命出去後,阮煙羅便在流雲榻邊坐下與她細細攀談起來。

見流雲雖則麵頰消瘦,但眉眼間的精神尚可,阮煙羅也放心了些。

“幸而這院子裏還有些與你同住的,日常幫你搭把手,喂你喝些藥倒也方便。”阮煙羅說著,笑眯眯地撫過流雲的發鬢。

流雲卻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什麽同住的?這院子隻有奴婢一人住啊。”

阮煙羅笑意一凝,“你說什麽?”

“這院子原來還住些人,可都是周氏那院子裏的,奴婢與他們一直都不對付,後來周氏勢倒,他們發賣的發賣,剩下來的也自覺沒臉見奴婢,紛紛自請到別的院子裏去了。”

流雲對阮煙羅漸漸凝重的心虛毫無所覺,還自顧自說著,“以前這事兒鬧得可大了,府裏頭的下人們應當都知道,隻是怕主子們責罰,因而一致緊了口風。”

“不過主子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們又不一樣。”流雲說著,又樂嗬嗬地笑了起來。

全然一副沒心沒肺傻樂的模樣,連帶著阮煙羅的情緒也稍輕鬆些,不過她還是沒放下疑竇,試探道:“那這些日子誰來給你送藥?”

“是風袖姑娘,風袖姑娘沒時間時,偶爾是個黑衣小廝來給奴婢送藥;不過說來也奇怪得緊,那黑衣小廝按理來說,來的次數也不少,可偏偏奴婢就是記不住他的臉,每次他來時,奴婢都昏昏欲睡的,睜不開眼。”

記不住臉、睜不開眼。

還不算完,流雲接下來的話真真叫阮煙羅在心底敲響了警鍾,“奇怪,今日送藥的時間差不多也到了,這小廝怎麽還沒來?”

不是沒來,而是匆匆走了。阮煙羅在心底道。

一個普通的粗使小廝,來府內送藥何故要避著她走?再者阮煙羅從前跟著楚行南在北邙待過的那陣子,也算是見了不少市麵。

習武之人往往下盤極穩,走起路來也是輕盈靈活、沉穩有力,方才那小廝雖說身量不高,可走路時並不躬身,分明是個練家子。

這也是剛剛阮煙羅會注意到他的緣由。

——

夜裏阮煙羅沒要風袖服侍,尋了個緣由早早將風袖打發回了自己的院子。

待萬籟俱寂,府中之人大多都歇下後,她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內獄她去了許多次,即便在夜裏她也能丈量著步子輕車熟路地抵達。

楚行南早就下了令,這府裏沒有一處是阮煙羅不能去的,是以看門的獄卒見是阮煙羅,也沒攔,帶著她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了馮執素的牢房外。

牢獄當中光線昏暗,唯有牆上的火燈幽幽燃著,馮執素背著門,癡癡地望著高牆之上小小的一個通氣口。

聽到了聲響,馮執素似乎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在黑暗當中待久了,反應便會分外遲鈍,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

阮煙羅衣衫齊整幹淨,細嗅有清爽的果梨香,談不上光鮮亮麗,可她眉眼之中的從容與溫和卻叫馮執素嫉妒的發狂。

她自幼在秦淮河邊的伶樂坊長大,那裏頭的姐姐們大多眉眼精致,可神色間總有惶惑與惴惴,那是來自於他們對自己賤若浮萍的身世深深的恐懼與厭惡,他們大多靠好顏色與善技藝吃飯,可年老色衰後,從前的繁盛便會化為泡影。

哪怕是初次見到阮煙羅時,馮執素都還能感覺到,阮煙羅心底和她是一樣的,都有因出身卑賤而惶惶不可終日的小心謹慎。

可如今,她眉眼間竟渡化了那層灰蒙蒙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豐盈、飽滿、溫和而又寧靜的力量。

這讓她嫉妒的發狂。

她自己的失敗固然難過,可阮煙羅的蛻變更讓她揪心。

她是江南第一琵琶手,自詡最能拿捏人心,從前她的纏頭錢盈箱滿罐,又怎麽是阮煙羅這等木訥短淺的小戶女可比的!

“阮四,你別得意。”馮執素的嗓音不再空靈宛轉,“我的孩子沒有了,你以為你的孩子就跑得掉嗎?”

“怎麽跑不掉?我的孩子是被王爺千盼萬盼來的,王爺為此...可在我身邊排布了不少人呢。”阮煙羅今日是來套話的,不將人逼急了怎麽套得出真話?

是以阮煙羅一聽馮執素這話,毫不猶豫就往她心口最痛處插刀。

她的孩子是被楚行南盼來的,可馮執素的孩子呢?皇帝卻連看都沒來看過一眼。

果不其然,馮執素一聽阮煙羅這話就急了,她衝上前來卻又被木樁格擋開去,她雙手死死地扣著木樁,“阮四你不要想得太簡單了!王爺天潢貴胄,流著這天底下最尊貴的血,他的長子或是長女,怎麽可能會是一個妾生的孩子?”

就算那孩子真的能出生,還不是要放到正室膝下寄樣、管別的女人叫母親?!

試問天底下有多少女人禁得住這樣的苦痛?

“你說對了。”阮煙羅淡淡一笑,馮執素沒想到阮煙羅竟會這樣輕易地應承了她的話,同時阮煙羅眉眼間的從容卻讓馮執素本能覺得她這是話裏有話。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馮執素防備道。

“我想說的意思,你不是都說了嗎?”阮煙羅不緊不慢地將問題推了回去。

她說了?她說了什麽?她說...馮執素想到這裏心頭驟然一驚,她瞪大了眼睛,絕眥之態好似行至末路的吊死鬼。

“不是的,不是的!你騙我!皇上他承諾過我,他說等我誕下麟兒,他便會迎我入宮,他說要叫我成為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他是九五之尊!說出的話金口玉言怎會有假!”馮執素瘋也似的大吼。

阮煙羅冷笑,“是啊,堂堂九五之尊,竟也會私入臣子內院與其妾室苟合嗎?”

馮執素一噎。

“皇上的後宮,一是有手段與仁德雙全的皇後娘娘,二是有身份尊貴、囂張跋扈的雲妃娘娘,他斡旋在這二人當中已然不易,退一萬步來說,就算你僥幸生得皇子、被皇上迎回後宮,皇後會如何瞧你?雲妃會如何看你?”

“你這背後一無大山靠恃、二無寵愛傍身的,憑什麽覺得能在這樣的後宮當中活下去?憑你那不知是男是女、在繈褓當中命路脆弱得一掐就斷的皇子?”

“我...我...”馮執素磕磕絆絆了許久,最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現在你還有最後一條路可以選擇,對了,便能僥幸留得一命,錯了,這外頭想要你性命的豺狼虎豹那樣多,我也不知你會死在誰的爪下呢。”

阮煙羅跟在楚行南身邊這樣久,縱然心理戰術隻學了個皮毛,也足以讓此時已然心神大潰的馮執素俯首。

“說說吧,那日煥顏粉東窗事發,你是如何摘幹淨的?”

作者有話說:

沒有小狗的一天,好寂寞。

——

立下flag這個月底必完結(!你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