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煙羅見狀,找了個更隱蔽的地方蹲下,她低頭確認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

雖說初秋河水寒涼,在她身上源源不斷地汲取著熱量,但同時她體內又無端地生發出些熱量,直到將她的衣料蒸幹。

這係統關鍵時刻還挺靠譜。阮煙羅滿意地點點頭,再從石縫中探出腦袋去時,後勁卻忽然感覺到一陣拉力,緊接著她整個人都被提溜了起來。

“啊!”阮煙羅驚呼,手忙腳亂地往後脖頸處按去,卻聽見男人含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呼吸之間抖落幾分微不可聞的疲憊,“再亂蹭就該把衣服也弄髒了。”

到時候又要嬌嬌氣氣地指使他去尋衣裳了。

熟悉的聲音在此刻響起,卻因為太過思念而意外地聽起來有些陌生,男人的聲音比平時沙啞些,大約是很久沒有喝過水了。

阮煙羅鼻子一酸,多日來的心驚膽戰與委屈疲憊此刻如潮水一般席卷心間,楚行南鬆了提溜著她的後領後,阮煙羅順勢轉過身,柔軟輕薄的紗裙翩飛擦過冷硬的鎧甲。

澹台綽的屍首仍在遠處,他的眼角瞪得極大,仿佛極不甘心地在質問蒼天,一代梟雄,何故隕落至此?

澹台綃被方才楚行南三招兩式打得潰不成軍,隻好使了蠱拖住楚行南的腳步倉皇敗逃。

而阮煙羅看見那張原本清雋俊秀的的麵龐此刻染上了可怖的血漬,嘴角還有些微的擦傷,嘴唇因極度的幹燥而起皮發白,原本一絲不苟的鬢發此刻也毛毛躁躁的,自額角垂落的長發輕輕拂過阮煙羅長而卷翹的睫毛。

阮煙羅的睫毛微微一顫,下一刻豆大的眼淚便滾了出來,她的鼻子塞著,聲色在此刻聽起來又柔又軟,像是一隻狸奴毫無防備地展露自己的肚皮給眼前人。

繼兩位領陣主帥一死一逃後,南疆與北邙餘孽的聯軍也沒了士氣,倉皇鳴金收兵。

楚行南環顧過周遭狼煙一片的戰場,確認安全後,這才垂首小心翼翼地拂過阮煙羅的麵頰,然而他手上盡是血汙,髒得很,於是又隻敢隔著一段距離輕輕擦過她的麵頰。

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極易碎的瓷器一般。

“重郎...”阮煙羅墊腳伸手又想去勾他的脖子,然而這一次楚行南卻率先退下一步,皺著眉有些嚴肅,“我身上都是血,髒。”

阮煙羅掃了眼沾滿血汙的戰甲,雙手捧起他的手掌,在手背毫無芥蒂地輕輕落下一吻,“沒關係的,沒關係的。”

楚行南的手指輕輕顫動了兩下,他垂眸狀似不經意地掠過方才被阮煙羅吻過的手背,溫暖而堅定的力量隨著二人交握的手掌不斷傳遞,他惶惶疲憊的心竟也尋到了一處歸宿,他難得笑了出來,“讓你在家好好待著,怎麽這般閑不住?”

楚行南知道阮煙羅是個有主意的,若是她想,她有百種法子跑到戰場上來;他此刻也不想繃著張臉問責她些什麽,畢竟她向來不守規矩不是嗎?

她這一路上,定然吃了許多苦,他心疼還來不及。

這樣想著,楚行南的心又軟和許多,他脫去上半身的盔甲,著手在胸襟上擦得差不多了,這才從懷裏仔細地找出了一方繡帕,認認真真地擦過手上破皮的地方,這才伸手牽住了阮煙羅的。

而阮煙羅一見楚行南懷裏的繡帕就覺著分外眼熟,等她仔細辨認過帕子上的豆蔻折枝紋後,才發現這不是她許久前被楚行南扯壞的一件小衣?

阮煙羅又羞又氣,耳朵尖尖一點胭脂紅,嬌豔欲滴、妍麗可愛,她一把搶過這方繡帕,顫著手磕磕絆絆道:“你...你,這等...閨房裏的,你怎麽能拿來,做這個呢?!”

當時楚行南說會補好還給她,原本阮煙羅也隻當他是隨口一說、沒放在心上,可現在...他竟然將它補成手帕帶在了身邊,真是...羞煞人也!

楚行南垂眸,神色有些微妙,他忽然低頭在阮煙羅脖頸間輕嗅了一口,“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男人濕熱的吐息近在耳畔,細細密密地籠罩在她肩頭那一塊玉凝似的細膩的肌膚上,阮煙羅微微頷首,有些生澀地開口,聲音細細的,“我也想你。”

不遠處的副官何遂忽然與陳烈好似起了爭執,楚行南遙遙一望,阮煙羅推了推他,“你去看看吧,現在正是要緊時候,軍心渙散就不好了。”

楚行南點了點頭,“營帳在山腰,你先過去,好生休息。”

等天一擦黑就把你送下山。楚行南這樣想著,望向阮煙羅的眼裏又細細密密湧上許多不舍,轉眼又被他自己壓了下去。

其實阮煙羅與楚行南彼此心知肚明,二人現在麵對的不是什麽心懷鬼胎的叔父姨母,也並非勾心鬥角的美人蛇蠍;而是如虎狼一般、真刀真槍上陣的敵軍。

並且二人心知,他們勝算渺茫。

正是這樣,他不能放任阮煙羅和他一起身處這樣的險境當中,這不是他想要的。

阮煙羅點頭不語,含著笑送他走出一段距離,隨後轉身往山腰走去,拐過路口不過兩三步,阮煙羅腳步虛浮,她再也撐不住了,扶著路側的樹幹驟然吐出了一口血。

看樣子流雲也已經逃出了隊伍,澹台綃回到隊伍當中看著人去樓空的馬車,定然惱羞成怒,摸出子蠱想要狠狠地折磨她。

阮煙羅大口喘著氣,靠著樹幹緩緩坐下,她能感受到體內五髒被反複衝撞、碾壓的痛感,但很快就會有另一股力量去修補、補充進入她的身體。

兩股力量就這樣在她體內不斷地交織、此消彼長,不斷鬥爭。

又靠著樹幹休息了一會兒,大約是澹台綃也不想就這樣把她折磨死了,於是停了手,阮煙羅的臉上也漸漸恢複了氣色。

預言曾說楚行南會死在少年帝王的劍下,如今看來,那劍所指的,不是真正的劍,而是借刀殺人。

事情的走向與話本所說的不盡相同,即便她擁有上輩子的記憶也無法推斷出少年帝王的那把暗劍藏在哪裏,但這一次,她不會再讓楚行南成為少帝打造盛世的殉道者。

阮煙羅感受著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她知道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戰事緊急,直到日輪迫近山頭,阮煙羅也沒能等到楚行南。

阮煙羅左右環顧了一圈,帳篷裏頭陳設簡單,隻有最基礎的生活用品,戰事圖畫了一張又一張,阮煙羅隻在案幾的小角落裏發現了一塊吃了一半、已然硬掉的饃饃。

顯然隻是吃幾口應付著。

平時金尊玉貴養著的王爺,到了戰場上連飯都不好好吃。阮煙羅心裏頭驟然湧上一股酸澀,她伸手將地上的圖紙一張張撿起來。

【叮——檢測到弑王任務進度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六、百分之九十七......】

識海當中係統11的聲音忽然出現,阮煙羅渾身一震,臉色霎時一白。

她摸索著起身,不顧三七二十一往山下衝去,眼前的視野逐漸開闊,然而還不等她的目光鎖定楚行南,一隻大手霍然蒙住了她的口鼻,濃重的血腥味夾雜著惡臭撲來,她整個人都被人帶著轉過了一圈。

頭暈眼花之際,她聽見身後的男人突然大喊:“楚行南,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殺了她!”

阮煙羅辨出了聲音,綁架她的男人居然是陳烈。

是楚行南的副官,陳烈!

映入眼底的是從山腳下燒起滾滾的濃煙,彌山亙野,還有火光夾雜其中,熾熱迫人的焰色席卷了山脊半邊天,像極了阮府被抄家那日的慘相。

北邙餘孽與南疆聯軍趁著夜色擦黑再度偷襲上山,彌天的火霧裏,阮煙羅指尖冷得發顫。

高鼻深目的南疆戰士與北邙餘孽混做一道,手持砍刀、長劍,在戰場上拚殺得分外勇猛,而之前由楚行南領著造下的道道防線在火光的席卷當中燃為飛灰。

但山火易燃難滅,稍有不慎聯軍將士也會被裹挾其中,他們不要命地這樣拚殺,簡直就是抱著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決心來的!

而正是這樣戰事嚴峻的時刻,陳烈卻用阮煙羅牽製住了楚行南。

“他們隻要你的性命,隻要你投降,他們就會放過我們!”陳烈捂住阮煙羅的手驟然收緊,他放開了腔大吼,甚至有些失聲,“你難道想看著所剩無幾的兄弟們都跟著你一起去死嗎!”

熱烈燃燒的夕陽終於寂靜退場,夜風**過山穀不斷鋪湧而來,“嚓”的一聲清脆的爆裂聲過後,山火燒得愈加洶湧,滾滾濃煙直上蒼穹,將月光吞噬籠罩,灼人的熱度已經如浪湧般撲到阮煙羅的臉上了。

“殺了楚行南,交出小王妃;本王饒你們不死。”火光簇擁下,澹台綃坐在轎攆之上,以手支頤懶懶地睨向斷肢哀嚎遍野的戰場,他的目光譏誚陰冷,恍若未見麵前人間煉獄一般的慘狀。

陳烈激動地顫抖,“聽見了嗎楚行南!難道你真的要我們陪你殉葬嗎!”

陳烈這些年跟著楚行南四處征戰,作為他底下的副官一把手,他和何遂一樣,在軍中都是頗有威望的;是以此話一出,有不少人跟著站到了陳烈身後,一副勢必要將阮煙羅獻祭出去的樣子。

但大部分還是跟著楚行南與何遂,一同站在營地的最後一道防線前。

三十四位帶傷的士兵,在泱泱的軍隊前甚至連一堵人牆都湊不齊,而楚行南站在正中,高大的身量成了這支被圍剿追殺的王軍,最後的主心骨,也是王軍最後的脊梁。

他提槍依舊是那副萬夫莫開的模樣,深深地佇立在人群最前方,火光映照在他骨相清雋的麵龐上,掩下的陰影當中悲喜莫辨。

阮煙羅的眼角忽然滾下一滴冰涼的淚水,無助感從來沒有像這樣強烈地席卷過她的心頭。

上輩子皇帝下了殺手,以她為子,用她的名義逼殺楚行南,而這輩子,她天真地以為讓楚行南出兵平北邙內亂就可以躲過皇帝的殺手,卻不料他還是步步緊逼,甚至不惜與其他藩屬聯合,也要將楚行南滅殺在北邙。

上輩子在隊伍當中朝楚行南放出暗箭的是陳烈,而這輩子,站出來背刺他的,仍舊是他手下的心腹,陳烈。

兜兜轉轉,世人皆以為重來一次便有機會逆天改命,實則他們皆如螻蟻蒼狗,麵對著以無可避免之勢不斷推進的命運,他們能做的不過逆來順受而已。

楚行南轉過身,站在他身後的若幹將士神色堅毅,然而他們身上血跡斑斑,盔甲上流淌的,已然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還是敵手的鮮血,他們的軍械破舊,苦於糧草軍備遲遲未到,他們如今手上的破刀完全不足以與南疆的大砍刀拚殺。

事已至此,軍事嗅覺敏銳如楚行南,怎麽可能想不到是後勤糧儲軍備出了問題。

楚行南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抬眼橫掃過眼前一張張堅毅且疲憊的臉龐,他們是義無反顧跟著自己拚殺到現在、為了身後灃縣乃至整個大楚王朝的子民安居樂業而不惜奉獻生命的戰士。

可他們,同樣也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是一家的頂梁支柱。

沉默如潮水蔓延,似乎是察覺到了楚行南的決定,將士們紛紛圍攏上去,炎炎燃燒的火光映在他們眼底,竟是淚眼朦朧的一片。

“將軍!”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隨後悲戚如同一陣風似的漾入眾人心底,他們都知道楚行南要做什麽,可他們絕不願將軍這樣做。

“將軍!”又一聲悲吼,圍攏在楚行南身畔的將士們紛紛跪下,眼底盈著熱淚,他們什麽都沒說,沉默之下卻暗湧著悲情無數。

“大楚的男兒,隻有戰死的,沒有投降的!”不知是誰忽然喊了一聲,緊接著長箭破空聲起,楚行南率先反應了過來,他倒用長/槍拍開了何遂,於是那柄泛著銀光的弩/箭便穿透了他的身子。

“噗嗤。”短促的一聲,銀箭沒入血肉,楚行南的身子似乎晃了晃,伴隨著楚行南中箭,南疆與北邙餘孽的聯軍卻開始躁動、喧嚷起來。

那些年他們夢裏的惡鬼修羅、吃人不吐骨頭的楚朝閻王楚行南,終於隕落了!

興奮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可憐的楚國士兵隻有小小的一撮被圍困其中,周遭歡愉的聲音震天響,他們卻隻能跪在地上默默流淚。

那是締造一代傳奇、收複幽州十三京的天威大將軍楚行南啊!

那是大楚的英雄、將士們的楷模,那原該是大楚永懸不落的將星楚行南啊!

“楚行南!”阮煙羅忽然瘋狂地掙紮起來,她張嘴狠狠地咬進陳烈的血肉,躬身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朝後紮去,陳烈吃痛鬆手,阮煙羅趁機衝入了火光燎原的戰場。

一箭響,數箭出,轉眼間阮煙羅就眼睜睜看著三四支箭爭先恐後地剜入了楚行南的身體,他佇立原地,似乎是力有不支,他轉腕將手中的紅纓長/槍摜入地麵,以此支撐著熱量與氣力源源不斷地流失著的身體。

等到阮煙羅跑到楚行南麵前時,楚行南終於有了些反應,他蝶翼般的睫毛顫了顫,然後,抬眼向她。

“羅羅。”他說。

“將軍,將軍。”阮煙羅啜泣著,想伸手上前抱住楚行南,可尖銳沉重的箭矢貫穿了他的身體,阮煙羅想抱,卻無從下手。

楚行南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嘴角輕輕勾起一抹笑,翻腕從腰間抽出長劍毫不猶豫地割掉了插在身前的箭尾。

然後他緩緩舒展開左臂,發聲艱難,卻仍舊一字一字道:“好羅羅,抱抱我吧。”

阮煙羅咬著唇,竭力控製住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張開雙臂上前緊緊地擁住了楚行南。

好溫暖...楚行南心中喟歎了一聲,不過是失去知覺了一瞬,再睜開眼時阮煙羅抱著他,兩人已經雙雙跪坐在地。

長/槍被摜佇在楚行南身旁,阮煙羅緊緊地抱著楚行南,而楚行南隻是將下巴輕輕地擱在女人瘦削的肩頭,輕聲呢喃:“羅羅,若有下輩子,你嫁我,好不好?”

我們做一對,真正的,相敬如賓、白頭到老的夫妻。

阮煙羅的身體卻忽然控製不住都顫抖起來,情緒崩潰,阮煙羅抽噎著,眼角不住地滾下大顆眼淚,“我嫁過你了啊,楚行南,我早嫁過你了!”

察覺到身側之人愈加微弱的氣息,阮煙羅咬破了嘴唇,她抖著手用小拇指將鮮紅的血液染過蒼白的唇瓣,雙手捧起楚行南因生機不斷流失而垂下的頭顱。

阮煙羅用額頭碰了碰他的,嘴角努力想揚起一個笑,然而眼中的淚水卻禁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臉龐。

她為自己點了胭脂,然後笑,“楚行南,上輩子在你的墳塋前,我已經嫁過你了。”

楚行南用盡全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不斷流失的知覺讓他看不清眼前不斷啜泣的女娘,他伸手將靠近心髒上一寸的箭矢又往裏送了些,血肉被破開的聲音令人牙酸,然而在極致的痛楚前他的知覺卻清晰了一瞬。

世人好似將這個稱為...回光返照。

楚行南慢慢地湊近,幹燥起皮的唇瓣輕啜上那嫣紅的唇,他心滿意足地看清了自己小新娘。

“我走後,不必為我守寡;孩子若無必要,也不必留下,我在那邊能好好地照顧他;嫁誰都沒關係,嫁誰我都愛你,隻要你能快活地活著就好。”

她曾說在王府的日子並不快活,那現在,他希望她快活。

——希望她能真真遇上個疼惜她的有情郎。

——一想到未來她的生活、她的眼底甚至她的心裏都將被另一個男人完全占據,楚行南心底苦笑,還真是...嫉妒得令人發狂啊。

罷了。

日後種種,與他無關了。

他沉沉地閉上了雙眼,在耳邊依稀能聽到她的慟哭,一點一點,最後,一切歸於沉寂。

別再為我流眼淚了,羅羅。

【叮——檢測到弑王任務進度完成百分之百。】

作者有話說:

別再為我流眼淚了,羅羅。

jjnj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