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口的氣氛隨著澹台綃的冷處理而愈發緊張,風聲簇簇。

最後澹台綃還是讓阮煙羅出麵了,她咽了蠱,母蠱在她體內,子蠱在澹台綃手上,若是她決意毀約逃跑,那麽澹台綃隻消輕輕一捏手上的子蠱,阮煙羅便會腹如刀絞、痛不欲生。

雙方軍隊對峙,狹窄的關口並容不下兩隻龐然大物,最狹窄的路段不過兩駒並行,劍拔弩張的氛圍裏,隻有阮煙羅一人行過無人區,穿過並不平坦的土石泥路。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傅丈濯甫見到阮煙羅的那刻便鬆了口氣,他正欲開口,阮煙羅卻搶在他麵前平靜道:“我服了蠱,走不了的。”

蠱蟲?素來聽聞南疆人善使蠱,卻不想今日在這兒見到了。

傅丈濯思忖片刻,這才慎重開口:“什麽蠱?”

倘若不嚴重,便先將人帶回去,畢竟他的職責是救人,帶回去後如何,可不歸他管了。

“子母蠱。若我想要離開,他隻消捏死手裏的子蠱,那即刻我便會肝腸寸斷而亡。”阮煙羅很是知曉傅丈濯的心思,是以專挑他在意的點說。

傅丈濯的臉果然蒙上了一片難色,眼底有幾分糾結,不過被他掩飾得很好,他徐徐開口,“二郎,他很想你,這些日子頻頻寄信,托我尋你。”

這便是要打感情牌了。阮煙羅站定原地,想著大約是從自家人嘴巴裏聽出她對傅丈清癡情不改、一片冰心在玉壺吧。

阮煙羅看著他,忽而笑了,眼底卻是一片涼意,“你的二弟可沒這麽大的麵子。”

從前阮煙羅是庶女時,傅丈濯便瞧不上她,隻認為她是個挖空心思勾引弟弟、想要嫁進尚書府中享榮華富貴的庸脂俗粉;現在她成了楚行南的妾室,他便更沒理由要來救她了。

什麽頻頻寄信、什麽千裏尋人,說的這樣好聽,隻怕是傅丈濯知道了什麽,是以要將她作為向貴人投誠的問路石吧。

傅丈濯握著馬韁的手緩緩握緊,“阮煙羅,本官是來救你的,勸你別不識好歹。”

“是來救我,還是奉旨尋人...”阮煙羅的聲音在這裏恰時低了下去,隨即唇畔含笑,眼裏的意思不言而喻。

傅丈濯默然,他已經明白了阮煙羅的意思,大約是要他不要將她當作傻子似的哄騙著。她確實比他想象中的聰明些,傅丈濯想。

這般想著,傅丈濯下了馬,複又往前走了兩步,這才開口,“阮娘子,從前是小官不識禮數,屢次冒犯...還望阮娘子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放在心上。”

豈料阮煙羅沒說話,隻是站著,卻也沒動。

傅丈濯頭頂緩緩沁出了汗,她不過一介女流,他能夠屈尊降貴向她認錯,原便是她的殊榮,現下當著傅氏諸多將士的麵,她竟然敢晾著他......

周遭無聲的震驚圍攏匯聚成為一座無形的屏障,將阮煙羅和傅丈濯籠罩其中,阮煙羅上前輕聲開口,“看在是傅大人率先找到了我的份兒上,我給你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如何?”

阮煙羅說話時的語調絲絲軟軟,似歌似詠,無形之中帶有蠱惑的意味,傅丈濯心頭微微一動,麵上卻老練地沒露出半分動搖之色,隻頷首,等待著阮煙羅先沉不住氣。

而阮煙羅隻是吃吃一笑,彎起的鳳眸好似不諳世事的少女,“看來傅大人好似不是很需要這個機會,也是,傅大人向來以慎獨作則,又豈會隨意插手黨爭之事,是羅羅考慮不周了。”

大楚朝堂自來被清流與以當今皇後陳卻枝之父陳相為首的外戚門閥瓜分兩道,大楚內鬥不停,也就是這些年來楚行南崛起後同時打壓兩派勢力後,兩黨的內鬥才平緩些。

傅丈濯自詡慎獨,可他傅家又是清流當中實力最為強勁的一股,奪權也最為厲害,阮煙羅這樣暗裏夾槍帶棍地點他,竟真讓他有些汗顏。

傅丈濯不解,阮煙羅原也不過就是個庶女,縱然阮黨未倒之時風光萬千,可她在府裏也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庶女,哪裏會有這樣開闊的眼界與驚人的政治嗅覺?

他當然不會知道此刻他眼前的阮煙羅不僅手握著記錄楚行南上輩子的傳記經曆的話本,甚至還尋回了上輩子她做承安王妃、一步步問鼎權力巔峰的記憶。

而阮煙羅心中也隻是在賭,楚鄴涼要對楚行南下殺手這事兒並不光彩,是以楚鄴涼不可能讓無關人等拿捏住話柄,此刻他若是想出兵,隻有增援前線這一條借口,阮煙羅也隻能利用這消息上的時間差,去搏一個傅丈濯出兵解灃縣之困的可能。

“大人您可想好了,這一步若邁得好,日後便有潑天的富貴、彌天的權力等著您;可若邁得不好,我想對傅家人而言,一輩子庸碌不得誌,怕也是最狠毒的詛咒了吧?”

“現下定安王在前線剿匪,捷報頻傳,你又如何得知定安王如今已是強弩之末,皇上正千裏加急加派軍隊前往灃縣增援?”傅丈濯不是不心動的,畢竟阮煙羅是這麽多年來頭一個讓皇上大規模下令搜救的女子,都是明白人,其中委曲一想便知。

阮煙羅黑白分明的鳳眸裏忽然抖落幾分光亮,霎時盈起一汪波光瀲灩,她笑,“大人大約還不知道,劫走我的不是別人,正是南疆王膝下第四子。”

“南疆的四王子?”

“澹台綃。”

此刻傅丈濯的震驚與阮煙羅的平靜甚至是從容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浸**朝堂數年,傅丈濯自認也是修煉出了一副牢固的麵具,可就在方才,他數年的努力瞬間破了功。

阮煙羅這話說得隱晦,可稍一想便能知道是怎麽回事,是以他看向阮煙羅的目光裏也多出幾分...難言的情緒。

這女人...真是不簡單,傅丈濯忽而有些可惜阮煙羅的出身,她的智謀與膽識在女子當中皆為翹首,倘若她嫁到傅家這樣的好人家,以她的手段,何愁家宅不寧、子嗣不材?

隻可惜...她的見識與膽魄一輩子都隻能用在後院與妾室爭風吃醋上了。

“傅大人,決計好了麽?要知道時間不等人;有了南疆的加入,此刻您若是能救下定安王,其功勞可無異於勤王救駕。”

就算傅丈濯如今拿不準北邙的戰事,可阮煙羅如今帶來的南疆與北邙餘孽聯手的事情卻是板上釘釘的,隻要他出兵了,無論成功與否,這功勞算是喂到他嘴邊了。

——

回到了澹台綃的馬車上,阮煙羅一進門,澹台綃的心情瞬間大好,他沒說什麽,卻哼起了歌兒。

“獎勵帶你去灃縣,親眼瞧瞧你的好將軍是怎麽死在我南疆驍勇戰士的砍刀之下的。”

在傅丈濯的圍困散去後,澹台綃的隊伍也不緊不慢地調轉了馬頭,往西麵而去。

阮煙羅的鴉睫顫了顫,她沒說話,複又縮回馬車角落,玉白的小臉難得有了些氣色,在玄青長絨毯的襯托下愈加顯得清秀可人。

澹台綃不自然地努了努嘴,心說老祖宗說的勝者為王果然還是有幾分道理,美人和權勢一樣,都是隻有勝者才能擁有的。

為了不引人注目,原本兩日的車程,一行人走了整整三日,直到夜半才在灃縣落了腳。

此次的戰爭雖說是在灃縣,可楚行南的軍隊死戰不退,一直在灃縣前方十一裏的鹿巍坡抵擋著北邙餘孽與南疆軍隊一波又一波的攻勢。

而此刻在前方以血肉之軀抵擋著敵人鐵騎、為國為民誓死不退半步的楚行南還不知道,他的的糧草運送並非是由南疆軍隊切斷,而是心腹陳烈勾結外戚陳相的勢力,自行燒毀了糧草、掩埋了軍械;他也並不知道,此時師出名為增援的軍隊,正帶著他皇兄“誅殺反賊楚行南”的聖旨而來,隻為置他於死地、令其身敗名裂。

這一幕,與上輩子的經曆何曾相似!

原本被圍困鹿巍坡的王軍,在楚行南有條不紊的指揮下至少還能堅持三日,可不知為何,南疆的軍隊好似十分急於結束這場戰爭似的,在第六日開始不要命地往山坡上撲來,前赴後繼、一人倒了自然有另一人踩著他的屍體不斷向上爬。

排山倒海般的人海戰術很快就突破了楚行南設下的防線,敵眾我寡、糧草匱乏,縱他再有神威也沒了法子。

第二天去探消息的斥候回來稟報戰局時,阮煙羅就坐在澹台綃身旁。

澹台綃也沒趕阮煙羅,畢竟要她親手領略到靠山的死亡,她才會意識到,天上地下,唯有他澹台綃能護住她。

在聽到“午時決戰,王子綽將親自領兵出戰,把楚行南斬於馬下”時,阮煙羅手一抖,險些將杯盞中的茶水傾灑到澹台綃的衣料上。

她皓腕一轉,滑落的杯盞磕在手背,隨後滾燙的茶水盡數澆落在玉一樣白嫩的肌膚上,阮煙羅吃痛下意識輕呼了一聲,不過轉眼之間,她的手背上就又紅又腫,看起來有幾分可憐又有幾分可怖。

還不等阮煙羅反應,澹台綃卻先握住了她的手查看傷勢,旁邊侍候的婢女也有眼力見兒,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瓶燙傷膏藥迅速呈遞了上來。

阮煙羅本能抗拒,可澹台綃的手卻握得更緊了,“不想留疤的話就乖順些。”

他取出膏藥按揉在阮煙羅的手背上,動作輕柔、小心翼翼,阮煙羅見狀,趁機問道:“王爺,可否讓我去見一麵楚行南?”

澹台綃的動作一頓,剛要發作就見阮煙羅細細地擰起了眉頭,看起來有些傷情,“畢竟是最後一麵了,妾身想去送送他。”

妾、妾身?澹台綃一時之間還未得反應過來,怔了一息才明白她這是在無聲地向他示弱。

大約也是明白樹倒猢猻散,她堅持那些所謂“貞潔烈行”也沒了什麽意義,隻是他們之間尚還有些過往的情誼在,因而想去送他最後一程。

隻是——“真是驚險,大兄一聽說本王要來便抓緊了圍剿的速度,好在這楚行南深孚我望,竟率領這麽百來號兵撐到了今日,來等本王去取他性命...看在他這麽懂事的份兒上,本王可以考慮讓他死得痛快些。”

“斥候步探時偵查到了又一隊軍隊趕在本王屁股後頭正往灃縣而來,旌旗上寫著“傅”字...也不知是哪來的機緣,讓他碰到了這麽一個立功的好機會。隻可惜,他們最早也要明日太陽落山才能趕到灃縣,而那時,楚行南已經成了本王的刀下亡魂了。”

說完,澹台綃似笑非笑地睇向阮煙羅,仰頭悶了一口酒,似乎暢快極了。

阮煙羅身子一僵,她忘了大楚地界,任何武裝勢力非詔不得出所轄範圍,傅丈濯縱然再想立功,也不會拿自己傅家九族的姓名開玩笑,是以他的軍隊必然是白日修整、夜晚趕路,速度竟然比澹台綃的隊伍還慢上一截!

這回阮煙羅是真的哀戚上頭,她臉色刷白,瀲灩的鳳眸裏點著淚意,“你隻消給我一句話,讓不讓我去?”

“放心吧小王妃。”澹台綃終於坐起了身,“本王定會將人提來你麵前殺,讓你明白,誰才是這世上,你最能依靠之人。”

阮煙羅痛苦地縮回身子,下意識環抱住了已經漸漸開始顯懷的肚子。

翌日淩晨,天色漸青。

澹台綃早早地便出去了,畢竟他今日便要迎來與王兄奪嫡的最後一戰,平日裏就算表現得有多麽散漫混不吝,可畢竟野心就寫在他的臉上,遮也遮不去。

阮煙羅早在澹台綃剛起時便醒了,饒是如此,她還是等澹台綃走了之後才裝作悠悠轉醒的模樣。

她這些日子乖順,於是流雲便被澹台綃“格外開恩”提到了她的馬車裏貼身照顧阮煙羅。

阮煙羅與流雲隻對視過一眼,雙方便開始手腳利落地脫下衣衫互換,守在馬車外的侍衛也沒細看,隻覺得身量相似,便由著阮煙羅去附近的河流盥洗貼身衣物。

阮煙羅來到一處蘆葦飛舞的河塘邊,放下木盆後便開始在識海當中召喚11。

11自從將目標定位弑王後,那些花裏胡哨的道具便不再出現,大約是覺得現在的阮煙羅,已經不需要靠那些也能獲得楚行南的寵愛了;而11為了讓阮煙羅完成任務也算是掏了老底了,這麽多年來積蓄的能量幫她建立起了關乎生命值的鏈接。

簡而言之,隻要楚行南對她的感情不衰退,那麽她便會有源源不斷的生命值供給,直到老去死亡。

得知這一點的阮煙羅也大膽起來,幹脆鳧水越過眾人眼線進入了戰場。

然而現場的狀況比她想象得還要糟糕,屍橫遍野、血氣衝天,不久之後這裏將會成為漫山遍野肥料最豐沃的一塊土壤。

而滾滾烽煙之下,已經陷入疲戰的雙方戰士依舊死死地盯著對方,但此刻他們的目光都不自覺地聚攏在戰場中心三個人的鏖戰上了。

而當阮煙羅看到戰場中心那抹熟悉的身影時,禁不住鼻子一酸,那是楚行南啊!

此時的楚行南已經不眠不休地在戰場上拚殺了一天一夜,而澹台綽和澹台綃則是有備而來,武器直指他的項上人頭。

澹台綽用砍刀、澹台綃用長鞭,二人左右夾擊,然而楚行南卻在這樣高強度的進攻下沒有半步退卻。

他的長/槍在日光下泛著冷暉,他從左手轉至右手,在一槍擊退了澹台綽的大砍刀後,楚行南步履沉穩轉而旋身,長腿一把夾住澹台綽的脖頸在空中一個騰旋而下,將人用膝蓋抵著生生砸進了泥土裏。

澹台綃趁機迎上,手裏的銀針瞬間被袖袍推至風中,楚行南卻好似腦袋上長了雙眼睛似的,忽然大掌一把揪住了澹台綽的脖頸,緊接著澹台綽的上半身被不由分說地提起,那淬著致命蠱毒的銀針倏然沒入了澹台綽的脖頸間。

澹台綽猝然嘔出一大口黑血,他的眼睛瞪得像是銅鈴,不可置信地望向澹台綃的方向,緊接著眼珠一轉,眼底瞬間失去了活物的光彩。

真是一招斃命的毒辣。阮煙羅心底暗道。

“喲,失手了。”楚行南鬆手,任由澹台綽的屍體從他掌下毫無聲息地滑落,抬眸時那雙素來風流冷峻的桃花眼底隱隱映著紅,那是鮮血的顏色,他這話是對著澹台綃說的,不過澹台綃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當中回神,隻笑,“那樣也好,免得日後本王再動手了。”

“區區番禺也敢稱王。”楚行南收起長/槍朝澹台綃飛絞著擲去,紅纓長/槍行動詭譎,最後以速度見長的澹台綃竟未來得及收手便被楚行南的長/槍一整個摜佇在地。

大約是解決了其中一人後,楚行南便不必再分神,於是打鬥的動作也快上許多;而澹台綃隻覺得莫名其妙,他楚行南可是被圍困了一天又一夜!

怎麽還會有這樣驚人敏捷的身手與力量?!

遑論他方才還利用澹台綃和澹台綽二人進攻時的破綻,設計先殺掉了一人。

楚行南一步步逼向前來,原本飽滿整潔的發冠此刻已經有些歪斜,幾縷長發自額角垂落,悠悠輕拍在他被濺上血跡的麵頰,他長睫下的眼眸充滿殺意,儼然一副嗜血修羅的模樣。

他的磷光甲上布滿血汙,可這怪物竟然一點傷都沒有受嗎?!

作者有話說:

今天的劇情我真的寫著寫著就邪魅一笑,忍不住對自己說,鬼扯什麽呢飽飽。

ps:想改個書名叫《一枝穠華》怎麽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