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了南疆的地界,周遭萬樹成蔭,空氣當中似乎還帶著貓夏的燥熱,糾纏著潮悶的氣息。

這趟路大約走了半月,阮煙羅的孕吐也逐漸嚴重了起來。

她整日縮在馬車裏的榻上,小小的一隻蜷成一團,眉頭緊緊地擰起,看起來很痛苦。

藥也是吃了吐吐了吃,根本起不上什麽作用,短短半個月,阮煙羅的麵頰瘦了整整一圈。

“嘖。”澹台綃斜眼,伸手捏著阮煙羅的兩頰仔細打量了一圈,“爺帶你回去是讓你做王妃的,不是要你受苦的,看你現在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爺怎麽你了呢。”

阮煙羅現在已經沒什麽回嘴的力氣了,脖頸動了動,掙脫了澹台綃的手掌後,她就把自己又埋進了薄毯中。

“到南疆了麽?”這段日子吐得多了,阮煙羅的喉嚨也被傷得變啞了些。

“還差一道關口,再走半日便到南疆了。”澹台綃看阮煙羅這副模樣,也並非是期待去到他的故鄉,故而他有些納悶,“怎麽?這麽急著當本王的王妃?”

阮煙羅不語,閉上眼似乎是想假寐,不過她臉色轉而倏然一白,她扒著櫃門艱難起身,朝著痰盂又是一陣反嘔。

孕婦這段時間原本便苦孕吐,遑論阮煙羅幾乎整日在馬車上受盡顛簸;南疆酷熱,潮暑悶濕,原也不是個適宜養胎的地方。

這一上午阮煙羅難受得緊,幾乎沒吃些什麽,是以她隻能是一個勁的反嘔,卻嘔不出什麽東西。

“真是個禍害。”澹台綃眼中餘光冷冷地睨著角落裏的阮煙羅,回過頭徑直玩弄著盤在自己腕間的小蛇,“要爺來看,你不如將這孩子墮掉,雖說我南疆對這些看得並不重,可你以後帶著楚行南的孩子終究是個禍害...他若受了欺負,本王可不會替他出頭。”

說到這裏,澹台綃語腔一頓,似乎是恍然大悟的模樣,轉頭對著阮煙羅問道:“你不會還寄希望於楚行南那小子會率領王軍來救你吧?”

“那都是你們楚國人話本上寫來騙鬼的,除了本王,男人的真心都不值錢。”澹台綃說著,唇角揚起一個高高的弧度,“今早剛從南疆軍部,要不要聽?”

南疆軍部?阮煙羅心底細細思索,麵上卻不顯任何波動,依舊背過身合著眼,作勢一副要入睡的模樣。

被冷落了的澹台綃也不惱,因為他知道,這個消息足以讓阮煙羅心神俱顫,使其精神天柱傾頹,最後走投無路,隻能來到他麵前,任他予取予求。

“楚國皇帝已經與我大兄聯合,將在楚行南臨北邙平餘孽時,於幽州灃京裏外夾擊,將楚行南極其親衛盡數斬殺鹿巍坡。”

阮煙羅呼吸一窒,緊接著冰霜似的凜冽惡寒霎時席卷了她全身,她顧不得身上的難受,扶著小幾坐起了身,“你說什麽?”

阮煙羅鳳眼微挑,帶出幾分淩厲的攻擊性,哪怕眼尾還有被反嘔折磨出的淚痕,也絲毫不掩她瞳仁裏的憤怒。

少量的震驚,轉而就被憤怒所席卷。

澹台綃見狀挑了挑眉,不甚在意地心想,看來這大楚皇帝的演技並不怎樣,就連楚行南身邊的一個妾室都看出他對楚行南的猜忌與敵意。

即便是這樣楚行南還是領兵出征了,澹台綃想到這裏,玩味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沒想到,那楚行南還真如民間所傳那般愛民如子,真是個,一生為民所累的、大義凜然的英雄啊。

隻可惜,好人向來不長命,既然好人要死了,那他的妻子也自然隻能由長壽的小人代為照顧了。

“後方糧草被截斷,前方又有北邙餘孽與南疆軍隊聯手,他楚行南縱然再神通,這回被圍堵鹿巍坡,也隻怕是難逃一死。”澹台綃一邊說著,一邊露出了一個堪稱殘忍的笑,他如野獸一般尖細的瞳仁一錯不錯地盯著眼前身形瘦削的小女娘,不願錯過她臉上任何一點神色變化。

憤怒吧,崩潰吧,然後在一陣陣的淚如雨下後,心如死灰地接受這個事實。

孩子才兩個月,要墮掉也不是很難,南疆雖說這個時候苦熱了些,但藥草生長繁茂,要將她身子的虧空調理好也並不是什麽難事。

在經曆過一次猝不及防的死別離後,她定然會愈加渴望依靠,而南疆未來的王,如今南疆王下的第四子,他澹台綃必然是她最好的選擇。

然後循循善誘地,叫她回憶起父王事先藏好的遺囑究竟在哪兒...屆時他為南疆的新王,她是王後,她將永遠陪伴著他、依恃著他,這樣就很好。

澹台綃想著,又回憶起了初見時阮煙羅手裏拿著的那把匕首。

南疆以短匕聞名天下,經由南疆鍛造的短匕鋒利無比且經年不鏽,取人性命於瞬息之間,幾乎可以說是南疆的立國之本。

而阮煙羅手裏的那把匕首,他幾乎一眼就可以斷定,那是由南疆鍛匕技藝極為高超的工匠所鑄,何況那劍格上的雪曜石更是隻有南疆王族血脈才會有。

以雪曜石融鍛的短匕少之又少,是以每一把短匕的形狀、名號、所賜向誰,澹台綃都記得一清二楚,唯有阮煙羅手上的這把匕首,他從未見過。

這說明這把匕首曾被人有意藏於世,而阮煙羅曾被一路流放北邙,許就是在哪處機緣巧合之下便得到了這把匕首。

得到了這把藏著無數秘密、來路不明、興許會引起南疆王室內部偌大奪嫡風波的,匕首。

不是其他人,偏偏是阮煙羅撿到了這把匕首,這說明什麽?

說明王位是他的,而阮煙羅,也隻會是他的。

阮煙羅的手顫著,她怎麽也沒想到楚鄴涼他竟真敢!

楚行南可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弟弟啊!何況如今大楚戰事初平,楚行南他作為平定戰亂的最大功臣,幾乎可以說是大楚百姓的精神信仰,是他要他去做神,可如今他又要親手毀了神。

楚行南死後,就意味著被他一手壓製下去的黨派之爭又將重新粉墨登場,屆時大楚上下人心浮動,周而又有南疆、東括虎視眈眈...內憂外患,大楚危矣。

阮煙羅探身出去,馬車恰時顛簸了一下,於是阮煙羅猝不及防往前倒去落入了澹台綃懷裏,這一次她沒有急著掙脫,而是反手按住了澹台綃的手臂,語腔難得出現了一絲波動,“澹台綃,你會去鹿巍坡嗎?”

澹台綃一愣,感受著懷裏那從未感受過的溫香軟玉,向來冷眼瞧世、覺得世人皆愚昧低賤不堪的澹台綃頭一回感受到了如珠似寶、恨不能將眼前人獨鎖高台、不讓世人瞧見的衝動。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澹台綃本能地覺得危險,他慣性扯出一抹冷嘲的笑,以推拒的方式遮掩自己無措,“小王妃,你不會是還想著去美救英雄吧?”

“是不是爺這段時間沒動你,便真叫你覺著,爺什麽都能叫你為所欲為了?”

“你該不會以為,爺舍不得動你吧。”澹台綃忽然掐著阮煙羅的下巴逼迫她與自己對視,隨後陰惻惻地笑了,“小王妃,認不清自己的地位,可是要挨罰的。”

“王爺,渠京傅氏攔住了我們的去路,說是來要人。”馬車外探子回報,澹台綃眉頭一挑,似乎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閑閑地望向阮煙羅,笑問,“要誰?”

“說是罪臣阮孟傑庶女,阮煙羅。”

“阮、煙、羅?”向來脾氣乖戾古怪的澹台綃慢慢咀嚼著這三個字,在阮煙羅訝異的目光當中徐徐否認,“這裏隻有本王的小王妃,沒有阮煙羅。”

阮煙羅無視過澹台綃警告似的目光,素手輕挑起車簾,果然見不遠處正有一行人攔在關口處,為首之人身著象白長衫,頭頂玉冠,不似習武之人,可他的身後卻是正兒八經身著明光軟甲、手持□□抑或是弓箭的士兵。

旌旗飄飄,上麵儼然是一個“傅”字。

這些人不是王軍,而是傅氏的私衛。

傅丈清是傅府二郎,早聽說他有個外放做官的大兄,卻不想原來是外放到了渠京嗎?

可真夠遠的。

傅丈濯這一回顯然是有備而來,一聽說澹台綃的回話,他立時抬起了手,與此同時銅鉦聲響起,緊接著原先寥寥三排士兵的身後腳步聲重重,再望去挨山塞海的竟然盡是傅氏親衛,軍械鋥亮,映著士兵胸膛前的明光甲,層層疊疊,如蓬萊浮動,又好似日光落地蓄意劈開眼前所有陰翳。

而澹台綃這一路上為了不引人注目,不過偽裝成了普通的商隊,在人數上被傅丈濯的親衛比下去了不少,即便他身邊一個個都是以一敵十的好手,但也終究雙拳難敵四手。

他嘴角的玩味褪下,難得看起來有幾分嚴肅。

若是硬拚上他的精銳,想要殺出一條血路並不難,可他原還有別的打算......澹台綃想到遠在西隅灃縣大兄。

誅殺楚行南可是頭功!倘若澹台綽不僅順利與北邙餘孽會和,還在誅殺楚行南後順帶領兵剿滅吞並了北邙、將幽州十三京並入南疆,那麽毋庸置疑,如此煊赫的戰功之下,父王必會將新王的冠冕加諸於澹台綽身上。

可他們要的人不是別人,而是阮煙羅。

若是沒有她手中握著的秘辛,縱使這次他能與大兄拚個平分秋色,可日後勝算也是渺茫。

他扭頭,脖頸間骨頭疏通、相撞的聲音在此刻聽起來尤為毛骨悚然,澹台綃野獸一般的瞳仁驟然變得尖細,“真是...有趣得很。”

“我出去和他說吧。”阮煙羅輕柔的嗓音驟然在這氣氛沉窒的車廂當中漾開,澹台綃卻霍然扭頭,此刻他陰柔的麵容上是毫不掩飾的防備。

他嗤笑,“你能和他說什麽?求他帶你走?”

“天下男人一個樣,小王妃。你以為他能救你出狼口,但其實不然,楚行南已死,亂世之中,你隻能作為一個...戰利品,然後被卷入另一虎穴當中罷了。”

澹台綃長腿伸展,望向她的目光就好似在嘲諷家養的狸奴想要卷起包袱回到深山,與那吊睛大蟲搏鬥一般。

阮煙羅卻不理會他話中的蔑視與惡意,鎮定地朝澹台綃解釋,“我的意思是,他們既然是來尋我的,那自然也隻有我才能讓他們退兵。”

澹台綃此刻雖然還是懶散地斜倚在榻上,可周身氣息湧動近乎繃緊的弓弦一般,好似在暴怒失控的邊緣徘徊著。

阮煙羅隻能竭力讓自己保持溫和穩定的狀態,試圖讓他理解自己的思緒,“我沒想離開,我的意思是,你讓我去和他們談判,讓他們放我們走。”

澹台綃冷哼,“到時候走不走可由不得你。”

顯然,他永遠將阮煙羅放置在沒有自我意識的附屬位置上。

她也許有自己的思想,但她的想法在絕對的武力、權勢、命運之前,可有可無、不值一提。

作者有話說:

真的,奉勸大家不要大搞浪漫主義儀式感;今天本來想一口氣把正文寫完,然後我想,嗯...既然都要大結局了,那不如去圖書館寫吧,有儀式感(?一點;結果圖書館裏全是考研的學長學姐,然後我又去教室,一整個下午純純就是奔波的大冤種,風又大得要命,晚上回到寢室的時候喉嚨痛還狂流鼻涕,真的!我當小醜,別管我了!j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