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人們的想象、思維、精神交往在這裏還是人們物質行動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14]如果曆史觀的基礎並不在於自身的自我確證,而在於人們的物質活動、物質交往和現實生活,那麽,對於曆史觀來說,首要的就是揭示人們的物質活動、物質交往和現實生活。為此,就必須建構科學的曆史認識論並以此為認識前提。

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以實踐為基石實現了從抽象認識論到曆史認識論的轉換。

在寫作《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之前,馬克思再次研究了英國古典經濟學,認識到工業的曆史意義,認識到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工業導致了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正是在現代大工業生產中,人類擺脫了對自然的依賴性,以主體身份進入到物質世界的運動過程中,並創造了一個屬人世界。工業機器結構已經成為我們周圍世界客體結構的重要構件,自然由此第一次成為被人類主體全麵支配的客體。正是沒有認識這一點,費爾巴哈才犯了直觀主義的錯誤。馬克思指出:費爾巴哈“沒有看到,他周圍的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曆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15]。所以,《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對費爾巴哈直觀性的批判,並不是停留在一般的感性活動上,而是深入到了工業生產的實踐活動中。看不到這一點,就無法理解馬克思。

從工業生產實踐出發,我們就不再像在自然經濟中那樣簡單地直觀自然對象,而是能動地反思“對象、現實、感性”,自然經濟中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區分第一次被工業實踐消除了。如果將工業實踐這一現實基礎抽離掉,那麽,就會產生主體與客體的分離,而隻要產生了這一分離,就會出現康德所說的現象與物自體的二元對立。所以,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指出:“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於離開實踐的思維的現實性或非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16]理論的問題是在實踐中產生的,因此,首要的問題是對實踐本身的理解與認識,這是馬克思主義曆史觀超越傳統認識論的現實基礎。

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奠定了建構曆史認識論的理論前提。

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通過對曆史原初四重關係的考察指出,唯物主義曆史觀是“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係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曆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17]。同《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相比,馬克思在這裏從哲學的理論抽象走向了具體的曆史解釋,實際上揭示了認識的曆史形成,揭示了認識在社會生活中,尤其是在“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中如何建構起來的。

曆史總是人的曆史,是人們自己創造了自己的曆史,這個創造又是以特定的社會生產力為前提的,這就決定了在曆史中認識曆史的人既受到曆史的製約,又通過實踐活動將自己的認識對象化。曆史認識論中的人既是曆史的“劇中人”,又是曆史的“劇作者”。這表明,進行曆史認識活動的人並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而是一個特定曆史情境中的人。“這裏所說的個人不是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而是現實中的個人,也就是說,這些個人是從事活動的,進行物質生產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質的、不受他們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條件下活動著的。”[18]用海德格爾的話說就是“此在”。在現實生活中,人總是一個在“此”的人,將人從特定的“此”中抽象出來,並不能揭示人的現實的存在狀態。作為在“此”的人,總是寓於特定的曆史時空中,這個曆史時空不是抽離出具體存在特征的自然科學中的時空,而是同特定的社會實踐相契合的時空。在這個意義上,進行曆史認識活動的人處於曆史性生存之中,曆史性構成了人的存在規定。

處於曆史性生存的人也就是處於特定社會關係中的個人。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斷言,“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19]。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指出,個人是怎樣的,取決於他們進行的物質生產的條件,“而生產本身又是以個人彼此之間的交往為前提的”[20]。因此,人的曆史性生存與社會關係的曆史性存在是一致的。這就是說,對曆史的認識總是受曆史性製約,這個製約並不隻是由於人的思維水平的局限,而是由社會生活的曆史性規定所決定的。

更重要的是,馬克思主義曆史觀的目的並不是解釋資本主義社會,而是批判和改變資本主義社會。這就確立了曆史認識論的批判維度。這樣一種科學的批判的曆史認識論何以可能,這是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解決的問題。

當人們麵對資本主義社會時,首先呈現給人們的是一個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的市場經濟,商品、貨幣、資本直接發揮著作用,規定著人們日常生活的基本領域,並由此產生了拜物教意識,即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

在資本主義社會,表麵上看是商品、貨幣、資本這些物在發揮作用,但如果剝離這些直接性的物象,就會發現,在這些物象背後發生作用的恰恰是人與人的關係,即在社會生產過程中資本對勞動的奴役。資本本質上不是物與物之間的關係,而是人與物和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內在的關係,更重要的是,人與人的關係“采取了一種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們的勞動中的關係倒表現為物與物彼此之間的和物與人的關係”[21]。按照馬克思的觀點,“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於一定曆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係,它體現在一個物上,並賦予這個物以特有的社會性質”[22]。這就是說,資本不是物本身,但又是通過物並在物中而存在的。同時,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生產關係,資本賦予物以特有的社會性質。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社會存在物,它不僅改變了人與自然的關係,而且改變了人與人的關係,資本家不過是資本的人格化,而雇傭工人隻是資本自我增值的工具;不僅改變了與人相關的自然界的存在屬性,而且改變了人類社會的存在形態,創造了“社會因素占優勢”的資本主義社會。“這種有機體製本身作為一個總體有自己的各種前提,而它向總體的發展過程就在於:使社會的一切要素從屬於自己,或者把自己還缺乏的器官從社會中創造出來。”[23]這就是說,正是資本使資本主義社會總體化了。由此可見,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權力,而且資本本身就是一種獨特的社會存在,就是現代社會的根本規定、存在形式和建構原則,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建製。

曆史已經過去,在人們認識曆史的活動中,認識主體無法直接麵對認識客體;同時,曆史中的各種關係又以“遺物”、“殘片”、“萎縮”或“發展”的形式存在於現實社會中。所以,認識曆史應該也隻能“從事後開始”,即“從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開始”[24]。在馬克思的時代,這種“發展過程的完成的結果”就是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的關鍵在於,“資產階級社會是曆史上最發達的和最複雜的生產組織。因此,那些表現它的各種關係的範疇以及對於它的結構的理解,同時也能使我們透視一切已經覆滅的社會形式的結構和生產關係。”[25]因此,要真正認識曆史,把握人類曆史運動的一般規律,就必須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進行批判,即對資本展開批判。

正是在資本批判的過程中,馬克思不僅揭示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拜物教特征,而且揭示出這種拜物教意識的產生過程,並發現了人類曆史運動的一般規律。馬克思的曆史認識論不是純粹、客觀的描述,而是一種科學、曆史的批判。這是馬克思主義的曆史認識論與實證主義的曆史認識論、批判曆史哲學的曆史認識論的原則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