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李莫剛一張口,顯見著,官家麵上便露出不悅來。

“嶽五郎心智未熟,此一回不過頭腦發熱,才做出糊塗之事,不過到底是協從,也未見犯下什麽滔天大罪,還請官家看在這孩子乃是皇親份上,饒他一遭,也正好彰顯仁君仁德。”李莫低頭道。

“皇親?”官家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冷聲回應:“如今連親生子都想來搶我這江山,說什麽皇親,又有何用?”

李莫沉默一時,歎道:“官家,李延向來行事荒唐,到底是被寵壞,此次舉兵圍城,隻怕連他自己,都未曾細思過後果,不過,說來他的確先是受了冤枉,氣急之下,才會有今日之舉,其中隱衷,還請官家明鑒。”

“按莫兒說法,明日你若覺著我對不住你,可也打算學那李延,要起兵討伐自個兒爹爹?”官家氣得嚷起來。

聽到這一句,李莫忽地笑起來,這麽多年來,他被官家一力打壓,甚至給逐出滎陽城,可謂狼狽至極,卻從未想過如李延一般任性一回,反而還替人守衛遼東,如今想來,似乎真是虧得慌。

而此時禦案之後,官家注視著李莫神情,布滿皺紋的雙眸之中,似乎猜出李莫在想什麽,不知不覺間,臉上流露了幾分歉疚。

“莫兒,張庶人心如蛇蠍,當日恨我想要奪回社稷,先是逼死你媽媽,後頭又誣蔑韋長生叛國,我……隻怕那張氏會害到你頭上,才會假做厭惡於你,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官家說得頗有幾分推心置腹,到後來,眼中不免酸澀。

李莫頗不以為然,當年聖人雖是手狠了些,不過瞧得出來,並非毒辣冷情之輩,否則柳成倒台之後,她不會隻斬了幾個為首的,反而放過一大幫柳黨,還想著要人盡其才,未料反為自己留下禍患。

倒是官家,在聖人麵前總一副誠惶誠恐模樣,說白了不過想借著折磨廢妃之子,來討好聖人,心中到底顧著的,是他自個兒穩妥。

“嶽五郎之事,還請官家網開一麵。”李莫不想再說這些有的沒的,又將話題拉了回去。

官家沉吟半天,望著李莫問:“莫非,你這是為了楊四娘?”

李莫坦然地點點頭:“如今大長公主被扣宮中,一府之中,楊四娘獨木難支,再遇上嶽五郎出了這等事……聽說提點刑獄司的馬庸咄咄不讓,硬是逼嶽五郎供認,乃是張庶人指使李延謀反,否則放言,嶽五郎性命難保。”

官家臉皮抽搐了一下,含糊道:“此事……你別管!”

“臣確是來替楊四娘懇求官家,畢竟嶽氏一門,唯餘嶽五郎一個根苗,還請官家看在嶽平一門為國捐軀份上,高抬貴手!”

官家已然大不高興:“這小子是想跟著李延謀朝篡位,我為何不能殺他!”

“嶽五郎倒有些骨氣,說是寧肯死,也不會攀誣張庶人。”李莫有些成心地回嗆道。

官家終於羞惱起來,一拍禦案:“可是那楊四娘在你麵前胡說八道?瞧著意思,這小娘子與張氏極是相像,精於算計、心機甚深,絕無賢德之行,她如今倒還想救個謀逆之人,豈有此理!”

一時李莫頗有點無語,須知當年官家曾盛讚張庶人為一代賢後,未料言猶在耳,如今在官家口中,人家又“絕無賢德”,不免讓聽的人,隻在心裏嗟歎。

“聽得說福王府已然在為你準備親事,那陳老翰林家的孫女,你可滿意?”官家顯是壓壓火氣,幹脆提起了別事。

李莫並沒有回話,隻淡然一笑。

官家像是在琢磨李莫想法,探過身子問:“或是……你到現在,還放不下那楊四娘?”

李莫依舊不答。

“若是你真喜歡,倒亦不難,不過是個女人罷了,為父便下旨,將人賜給你做奉儀……”說到這“奉儀”二字,官家突然頓住,臉上現出幾分不自在。

李莫並未注意到官家神情變化,隻正色道。“楊四娘已然與李延定親,官家不必費這心思了。”

官家“哦”了一聲,瞧著反而鬆了口氣:“莫兒能這般思量,且叫人欣慰,那種小娘子,到底配不上我兒,對了,她若真嫁給李延,便是同罪之人。”

“臣是李延異母兄弟,當亦有罪,或是官家有意,以李延闖下之禍,還要誅他九族?”李莫終於沒忍住,譏諷了一句。

自知被李莫搶白了,官家有些噎住,生瞧著他,半天說出話來。

不過,轉而官家又笑起來,抱著雙臂問道:“莫兒,福王或是同你提過宗譜之事?”

“臣已然成年,既是入嗣福王名下,又受撫育多年,當該一世報答福王夫婦養育之恩,至於宗譜落在哪位名下,並無關緊要。”李莫自是明白官家何意,不過話語間,卻毫不領情。

“你……為父對你寄予厚望。”官家目光閃爍片刻,不免低下頭道。

李莫這時一作揖:“臣多謝官家,不過臣自覺淺薄,恐怕有負官家厚望,臣今日進宮,想為嶽五郎求生,還請官家……”

官家顯是沒想到得來李莫這般回應,,到後頭,終於沒了意趣,揮揮手道:“你且下去,嶽五郎若想得活,自個兒知道辦法。”

但見官家始終不肯鬆口,李莫明白再說無用,不免暗歎一聲,終是告退下去。

待出了崇政殿,李莫思忖一會,決定還是等出宮後,再想別的法子。

李莫一路往後苑方向而去,準備打那兒出宮。

跨過迎陽門,李莫正低著頭往北宮門走,卻不料,有人緊著從旁邊快跑過來,竟是上前將他攔住。

“王爺萬福。”柳霜兒對著李莫叉手福了福身,麵上盡是驚喜。

今日的柳霜兒,上身著一件銀紋蟬紗絲衣,配了青煙紫繡遊鱗拖地長裙,說話之間,百合髻上插著的金海棠珠花步搖微微曳動,整個人活色生香,好不嬌豔。

總歸是自個兒府中之人,不好視而不見,李莫淡瞧了柳霜兒一眼,隨口問一句:“今日進宮了?”

柳霜兒一雙桃花美眸亮了亮,幾乎癡迷地緊盯著李莫許久,才笑答:“楊妃身懷有孕,如今已然不方便走動,素日隻說在宮中寂寞得很,常讓奴家進宮相陪。”

等柳霜兒說完,李莫再沒多問,隻“嗯”了一聲,便越過柳霜兒,打算繼續走自己的路。

“王爺……”柳霜兒在李莫背後叫了一聲。

李莫略一回頭:“何事?”

柳霜兒思忖片刻,走上前去,看看左右無人,低聲問:“王爺可是為見官家而來?”

“你想說什麽?”李莫背手反問。

“雖然如今都在說,楊妃若得子,便是未來儲君,隻奴心中卻以為,論及才德,儲君之位非王爺莫屬。”柳霜兒定定地瞧著李莫。

“此乃朝中大事,何來任個婦人信口開河?”李莫眉頭立時皺起,訓了一句。

柳霜兒麵上一怔,許是沒料到,李莫聽了自己這話,非但不喜,還一臉的反感。

李莫說完,便掉頭要離開。

一隻玉手伸過來,扯住了李莫的寬袖。

“王爺為何這般厭惡奴家?可是奴家做錯了什麽?”柳霜兒心下酸楚,有些淒艾地問道。

不過輕輕一拂,李莫便將柳霜兒甩開:“柳奉儀,此乃宮中禁苑,竟不講規矩了?”

此時的柳霜兒已然眼圈泛起紅來:“你我算得上夫妻,奴家一心傾慕王爺多年,何苦最後隻得來王爺這般冷待,若是真瞧不上奴家,王爺請賜休書便是。”

李莫直接回道:“柳奉儀既是宮中所賜,本王如何休得,行了,你便好自為之吧!”

“王爺可是因那楊四娘挑唆,才記恨於我?”柳霜兒突然問道。

這一句,竟問得李莫笑起來:“她挑唆什麽?”

說罷,李莫再不停留,轉身便走。

被留在原處的柳霜兒呆愣好一時,直勾勾瞧著李莫背影,唇邊突然浮起一絲冷笑,再然後,便朝著崇政殿方向而去。

李莫到了宮外,上馬之後,想著今日竟是白來一趟,多少有些沮喪,隻覺得有負楊攸寧所托。

回到府中之時,已然過了晌午,李莫聽守門家院稟報,說是陳老翰林過來,這會兒在正廳吃酒。

畢竟得稱陳老翰林一聲“外大父”,且算得上受過老翰林教誨,李莫少不得趕著過去見禮,誰成想,到了正廳,人已然不見,再一問,原來今日老翰林有福王做陪,興致頗高,竟是喝多了幾杯,這會兒被人扶下歇著去了。

李莫自是又去探望陳老翰林,再回到自己風清閣,一踏到裏頭,瞧見門前台階上,坐著一位小娘子。

“六娘如何在這兒?”李莫詫異地問道。

見要等的人過來了,陳六娘趕緊從地上起來,福身道:“王爺萬福!”

隻是說完這一句,陳六娘卻神色局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李莫不免笑了,問:“說吧,可是遇上什麽難處?”

頗躊躇了一會,陳六娘才似鼓起勇氣,道:“聽得說王爺回來了,奴家但請……王爺可否救救嶽五郎?”

“哦?”李莫頗有幾分吃驚,居然陳六娘會來為嶽五郎求情。

但瞧著,陳六娘臉蛋兒慢慢紅了起來,支吾半天才解釋道:“奴家與楊四娘乃是知己,這幾日雖被困在家中,不過聽二哥說,嶽五郎被人抓住,四娘急得六神無主,再不救的話,嶽五郎隻怕……”

說著,陳六娘居然嗚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