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見李莫過來,福王妃下了羅漢床,走到他近前,上下打量好一會,笑道:“聞著一身酒氣,可是喝了不少?”

“同幾位舊友經年未見,少不得把酒言歡,娘且放心,孩子自有分寸,隻是薄醉而已。”李莫笑答。

福王妃雖未生養,兒女心卻極重,李莫幼時遭官家嫌棄,被福王領回府中,多得了福王妃體貼照顧,竟是視如己出,因此母子感情融洽,李莫更是對福王夫婦以“爹娘”相稱。

“到了外頭與人結交,還當提防著些,如今這滎陽城可不比三年前。”福王妃不放心地囑咐道。

李莫明白福王妃之意,三年前柳成事敗,朝中局勢驟變,福王帶了李莫避至遼東,外戚張氏一族逐漸占了上風,如今李莫突然回來,難免不會引人猜疑。

“孩兒明白,既然回來,自當循規蹈矩,”李莫笑著回了一句,扶福王妃重新坐到了羅漢**,問道:“娘,爹爹可是來了信?”

福王妃得了提醒,不禁笑起來,忙叫平素身邊侍候的錢嬤嬤上前,從床邊隔扇裏取出一個匣子,打開之後,交予了李莫:“說是給你的信,娘也沒敢拆,隻怕有些重要之事。”

李莫點頭,雙手捧過書信,當著福王妃的麵,便直接打開。

看過一時,李莫竟不由搖了搖頭,福王妃一直在端詳李莫,見他如此神色,少不得問:“可是出了何事?”

李莫抬起頭:“娘,爹爹不日便要被召回京城,官家有意許以重任。”

聽得這一句,竟讓福王妃吃了一驚:“召回京城?”

“這三年官家幾近被人架空,想來如今忍無可忍,”李莫又瞧了瞧信,語氣中不由帶了些譏諷:“當日不聽規勸,定要與寶慈殿共治江山,這會子又想奪回權利……哪有那麽容易。”

福王妃一歎,倒是向李莫盡訴心中所想:“官家當年防著你爹爹,將寶慈殿當神佛一般供著,而今吃過苦頭,才又想到你爹爹是他兄弟,隻這會子抬出你爹爹,寶慈殿必會生恨,也不知會使何招數。”

李莫被逗笑了:“這些年寶慈殿奈何得了任何人,也奈何不了爹爹,但有爹爹回來也好,震懾一下那幫後黨,免得他們將朝堂,真變成了張家天下。”

“官家這幾日可叫你去見過?”福王妃突然問。

李莫笑了一聲:“倒是前日在崇政殿上見了,當著眾人之麵,斥我私下回京。”

福王妃啼笑皆非:“想是聖人那會子在場吧?也難為官家要裝模作樣。”

“正是。”李莫歎了一聲。

“官家呢,說來這一輩子可不易,竟是被聖人壓得死死的,動轍便要看她臉色,連想見自個兒孩兒,也要藏著掖著。”

福王妃口中的官家,還挺有些可憐,李莫心下苦笑,不免又想起一事,便問道:“瞧著官家手麻之症,如今並未見好,這幾日孩子打算將表兄子良叫過來,以他之醫術,或能緩解官家病痛。”

福王妃瞧了李莫一時,禁不住讚許道:“莫兒打小是個孝順的,官家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李莫低頭但笑不語。

“對了,這幾日又有媒人送來庚帖,”福王妃轉頭瞧瞧一旁錢嬤嬤,讓她將貼子取了過來:“莫兒不如瞧一瞧?”

“娘,孩子心中已有娘子之選,不用再瞧旁人。”李莫直接便拒了。

“那頭,”福王妃不禁皺了皺眉:“為娘覺得到底不般配,且那家還跟寶慈殿……”

李莫一笑:“娘,我娶的是娘子,跟她是誰家的有何幹係。”

“莫兒,不如再想想……大長公主的性子,怕是不會點頭。”福王妃忍不住又勸。

“娘可是明日去梧山寺?”李莫不欲再揪著這事兒說,幹脆轉了話題:“孩兒正好得空,不如送您過去?”

福王妃眼睛不由一亮,笑道:“那敢情好,回頭為娘帶你一塊去菩薩跟前求個好姻緣。”

李莫失笑,想著還是趕緊告退算了,免得這話題又給繞回去。

從正院往東頭略走幾十步,便是李莫日常所居的風清閣。

此時風清閣書房之中,李莫坐在書案後,又將福王書信拿在手上,仔細地瞧了。

信中,福王提及官家將他召回,欲授以參知政事之職,名麵兒上是給現任宰執張琢做副手,不過官家之意,顯是想讓福王牽製住張琢,也好為他與聖人分庭抗禮撐些底氣。

看到此處,李莫眉頭擰了起來,可以想見,待到福王回京,朝中政爭怕是要更趨激烈。

三年前,聖人棋勝一招,官家手下最得力信任的前宰執柳成以貪賄腐弊倒台,此後柳成黨羽死的死,貶的貶,而聖人之兄張琢則成為新一任宰執,隨即在三省六部提拔自己人馬。以至如今朝中關鍵要職,皆被後黨一族所據。

雖身在遼東,不過滎陽城風吹草動,皆逃不出福王耳目。

按福王手下那幫謀臣們神叨叨的說法,官家威嚴幾近**然無存,聖人居然當朝議政,是為牡雞司晨,乾坤顛倒,乃國難將至之兆。

雖並不完全苟同那幫謀臣所言,不過李莫也挺想不通,一個女人家,為何不能安守本分,相夫教子,反而非得站上朝堂,毫不掩飾權利之欲,難道聖人是想效法前朝女帝,要坐上大慶殿那寶座?

在李莫瞧來,女人太過強勢,便會麵目可憎,真正的女人,就該是那種心思純良,嬌俏可人,最好還溫良賢德,處處以郎君為先,而非一身戾氣地著意於同男人爭長短。

李莫眼前,不由浮現出大長公主府回廊上,那個與自己相對而坐的女子。

說來李莫與楊攸寧自小便交好,幼時在宮中淩煙閣一塊受學之時,兩人獨愛在一處說話,其實大部分都是楊攸寧在說,李莫在旁邊聽著便是。

那會子楊攸寧便已是心思純良,嬌俏可人,不過如今大了,卻略顯有些迂腐,多少還喜歡拿著勁,成心是要同李莫疏遠,著實教人眼氣。

沒一時,有女使敲門奉進茶來,李莫瞧著女使落下茶盞,便揮手讓人出去了。

抿了一口盞中的南山烏眉,李莫微闔起了雙眼。

這南山烏眉香味甘醇,餘味不絕,一向是李莫最愛,之所以迷上這一品,倒還有典故,當初在宮中,李莫帶著楊攸寧一塊淘氣,偷著喝過官家賞給某位嬪妃的南山烏眉,自此便放不下了。

放下茶盞,李莫起身,站到了書房窗前。

此時將至三更,外頭略起了些風,招引得滿院修竹不停搖曳,嘩嘩作響。

說來此處風清閣,乃是李莫被接到福王府後,福王夫婦特意為其所建,便是那些修竹,也是福王帶李莫親手種下。

李莫明白,此處取名風清閣,是福王讓他放下之前種種,從此雲淡風清,隻做高潔正直之士。

但似乎,背負著叛將外孫、廢妃之子名聲,於李莫而言,如何也做不到雲淡風清。

尤其是,方成年時,他亦曾想過有所建樹,證明自己並非生而惡劣,未想卻是處處遭致打壓,而打壓他的,竟是自己親生爹爹。

有一段時日,李莫灰心苦悶至極,在外頭走馬遊街,玩樂胡鬧,活脫脫一個浪子,隻越如此,李莫便越覺苦悶。

叫人想不通啊……既然恨他入骨,官家為何不能從此視而不見,反而暗中修書福王,命李莫速回滎陽城,莫非人長了歲數,脾氣也跟著怪異了。

前日崇政殿上,多年未見的官家,在見到自己之時又是橫眉立目,那會子並未覺得什麽,等在大長公主府跟李延、嶽五郎喝過幾杯,李莫莫名生出焦躁。

後來扶嶽五郎回了屋,李莫便在那府內漫無目地地亂轉,那份難受,真真無以排譴。

直到……一個輕風拂柳的身影,從影壁後出來。

幾乎一瞬間,李莫再想不到其他,隻悄悄地跟在那身影之後,看她帶著乳母款款進了花廳;看她從裏頭出來,麵露不悅;看她獨自踏上了回廊,腳步輕盈。

那時,李莫正有梅朵在手,不砸了她,還能是誰……

想到此處,李莫挑了挑眉頭,不免下了決心,管不了官家忽冷忽熱,到底是何意圖,反正他把自己弄回來,少不了當有所求,李莫覺得倒不必跟官家客氣,要賣命無妨,總得先答應他的條件。

楊家那位小娘子,他李莫娶定了,絕不教人落到李延那小子手裏,從此鮮花插在牛糞之上。

須知李莫在遼東三年,便叫人守住大長公主府三年,自個兒也提心吊膽惦記了三年,還真怕一時看不住,跑走了小娘子。

如今天時地利人和,便是搶,也得將人搶過來。

李莫嗬地笑了一聲,心下也再沒什麽糾結,隻是禁不住猜想,小娘子這會子在做什麽呢?

“啊嚏”一聲,半臥在自個兒閨房梅花帳中的楊攸寧突然打了個噴嚏,惹得袁嬤嬤緊著跑上前,問她:“四娘可是染上風寒了?我這便讓趙管家尋個大夫來,若是病著了,後日如何去得梧山寺。”

楊攸寧翻身坐起,嗔道:“嬤嬤著實囉嗦,便是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叫您跳腳。”

“真是無事?”袁嬤嬤上前,摸了摸楊攸寧額頭。

“我好著呢,”楊攸寧嗬嗬一笑,頗有些幸災樂禍:“反倒五郎這會子,定是在那兒輾轉反側!”

袁嬤嬤衝著東頭方向瞧了一眼:“聽說是大長公主從梧山寺派人來喚,可把咱們五郎嚇得不輕。”

“著實該嚇一嚇他,免得不知天高地厚,任其下去,還不得鬧出笑話來,到時候辱沒的,竟是翁翁的名號。”楊攸寧脫口而出,卻又立時怔了怔,想起這話像是李莫說過,她居然給記在了心中。

袁嬤嬤忽地笑起來:“四娘定是想不到,奴家方才過去東院,正瞧見五郎大冷天光著膀子站在院當中,手上捧著一盆水,還在咬牙切齒。”

楊攸寧一愣:“他這是做甚?”

“旁邊小廝偷偷告訴我,五郎不敢去梧山寺,便跑去趙王府求主意,結果得了一個法子,說是讓他兜頭往自個兒身上澆一盆涼水,待到折騰病了,大長公主瞧見定要心疼,便是罰他,也不舍下重手。”

“咱家五郎,可不生生要趙王帶壞了!”楊攸寧氣得下了床,趿上鞋便要往東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