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甚為客氣,亦是雙手合十回禮,隨後笑道:“這一位當是靜遠師太吧?奴家乃觀文殿大學士楊如晦之女,俗名月寧,人喚楊三娘。”
靜遠不免著意打量了楊月寧一眼。
“奴家今日過來,為替家中故去先人做法事,不想巧遇福王妃,”說著,楊月寧回過頭,望了眼身後:“王妃聽得大長公主在此榮養,少不得要過來探望,以致晚輩之禮,可否請師父通稟一聲?”
這邊楊攸寧早將下麵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不免順著楊月寧的視線瞧了過去。
沒一時,果然有一群人進了慈仁閣,楊攸寧的目光,便落到了被圍在當中的一位中年婦人身上。
說來大長公主教養極嚴,以至楊攸寧少有到外頭應酬之機,而福王妃平素也深居簡出,楊攸寧對她印象不深,隻聽得福王伉儷情深,便是王妃未誕育子嗣,也不曾遭受嫌棄,這等好運氣,少不得引來滎陽城中婦人們的豔羨。
楊攸寧在樓上瞧著,福王妃今日著一身緇衣,極隨意挽了個墮馬髻,瞧不見釵環,隻手上纏著一串佛珠,倒是氣定神閑模樣。
靜遠已被楊月寧領到福王妃跟前,彼此念過佛號,合十見禮之後,靜遠便道:“王妃親自過來,本該請入的,隻是大長公主身受痼疾之困,早些時候便叮囑過,隻想靜養修行,不欲被外界紛雜所擾,還請王妃原諒則個。”
福王妃一笑:“想是咱們來得不巧,倒也不便打擾了,但請師太轉告大長公主,吾等晚輩之敬意。”
卻在這時,楊月寧似乎無意間一抬頭,竟是笑著朝樓上招了招手:“二姐怎得不下來,原來您也來了梧山寺。”
楊攸寧正躲在廊柱後,不欲引人注意,未想楊月寧這麽一咋乎,樓下人的目光,皆投到了她身上,福王妃自然也跟著抬眼,結果二人目光,竟無意間碰了個正著。
此等形勢之下,即便楊攸寧不打算現身,此時顯然已不成了,隻得喚著袁嬤嬤扶了,走到樓下。
到了院中,楊攸寧還是按照俗家禮數,到福王妃跟前叉手福身,唱了聲喏:“王妃,萬福!”
福王妃虛扶一把,淡笑了笑,道:“原本這便是四娘,果然好姿質。”
話雖說得客氣,隻福王妃這笑意,卻未達眼底。
“多謝王妃特來這一趟,隻婆婆素來好清靜,非但不見外客,便是奴家同五郎過來,也不許陪在身邊,倒是咱們失禮了。”楊攸寧低頭回道,想著原本無事的,被楊月寧這麽一攪和,倒讓她極為尷尬。
“如此也不好勉強,隻盼著大長公主能早些康健。”福王妃同樣客套,隻話說到後頭,眼睛卻沒有再去瞧楊攸寧。
福王妃這神情,早落在楊月寧眼中。
楊月寧心下暗笑,不免心念一動,上到前來,笑道:“二姐來得正好,婆婆年前發願,要在觀音菩薩聖誕之後,為做楊家先人做一場法事,為他們祝禱,也拜請先人護佑子孫,叔叔嬸嬸自然也在其列,既是二姐來了,如此甚好,說不得這孝女當由你來做。”
這話叫楊攸寧聽了,隻覺心生鄙夷。
因著舊日之事,大長公主極是厭惡楊家,楊攸寧多少還記得當年受過的虐待,打小就知道,那楊家沒有好人,但凡他們有些善心,當初也不會縱容家中婦人,想出惡毒法子整治個孩子。
“想是二姐一定肯的,對不對?”楊月寧目光閃了閃,言語極是懇切。
楊攸寧淡淡地回道:“如今楊家與滎陽城楊氏並無瓜葛,便算同宗也是勉強,著實不肯難為你們,且恰逢我爹爹同媽媽祭日,婆婆早些時日便安排了法事,倒無須貴家操心,還有,我記得上回曾告訴過你,我如今乃嶽氏子孫,排不到楊家那頭。”
“啊!”楊月寧一臉怔怔的表情,隨即便低了頭,瞧著極是委屈。
言盡於此,楊攸寧懶得再說,隻候著送客。
“二姐,要不……你去法事堂坐一坐也成,”楊月寧可憐巴巴地道:“反正皆為祈福,叔叔嬸嬸在天之靈當能覺著,若是你不在,他們竟不知要多失望。”
“楊月寧,”楊攸寧終是沒忍住心中之氣,斥責道:“那法事不拘你給誰辦,莫要擾了我爹爹媽媽亡靈,成嗎?”
“可是二姐還在記恨,當年婆婆一時疏忽,未將你照顧妥當,害你差些著了那瘋子徐氏的道,”楊月寧這時竟落下了淚來:“後頭二姐被大長公主帶走,婆婆悔恨交回,之後更是大病一場,有好些年,成日隻會念叨二姐,更覺得對不住叔叔與嬸嬸。”
這下,一直在楊攸寧身後站著的袁嬤嬤也急了,上前扶了楊攸寧,道:“四娘,無甚好說的,他們要辦法事與咱們無關,楊家若是真心護著人家孩子,當初也不會憋著害人,如今惺惺作態,也不知要做給誰看。”
楊攸寧麵無表情地掃了已經哭成淚人的楊月寧一眼,再也留不下去,對福王妃福了福,轉身便走。
倒是靜遠站在原處,又瞧了楊月寧好幾眼。
如此,隻落得楊月寧自個兒在哭,旁邊一個跟著她的女使緊著安慰。
福王妃似一直袖手旁觀,直到錢嬤嬤上前道:“王妃,天色將晚,不如回佛香閣用齋飯?”
福王妃“嗯”了一聲,正待要離開,想了想,回身喚過一聲:“楊三娘,一塊回去吧!”
楊月寧立時抹淚跟過來,隨在福王妃身後往外走。
剛出了慈仁閣,楊月寧又抽泣起來,口中還嘟囔:“我比二姐還小些,那會子她出的事,我如何知道底細,不過瞧著婆婆心愧多年,二姐也從不回楊宅,總覺得一家人不當如此,自該解了心結,和氣相處,卻不想……”
倒是錢嬤嬤在旁邊極是誇讚:“瞧著三娘果然心善體貼,一比之下,倒是另一位不懂禮數。”
“嬤嬤莫要這麽說,奴家不敢當,”楊月寧拭著淚道:“二姐並非不明理之人,倒像是受了誰的挑唆。”
福王妃這時停下步子,回身問了一聲:“我曾聽聖人提過,當年楊老夫人容不得楊氏嫡女,楊如晦麵上仁義,指天誓日要好好教養楊四娘,以報楊氏栽培之恩,結果,背地卻縱容後院婦人苛責虐待,到後頭甚至意欲將孩子一賣了之,以致惹怒大長公主與駙馬,最後一直隨夫守在北疆的大長公主,為了這個外孫女回了滎陽城,甚而告到官家與聖人跟前,那次,好像是楊如晦頭一回被貶?”
楊月寧立時愣住,支吾了半天才道:“此事奴家……不知,不過婆婆打小便教導吾等孫輩,為人當誠懇忠厚,與人為善,切不可做違心之事,至於外頭那些誤會,隻要於心無愧,便無須在意,況且,我爹爹一向清正耿直,官聲頗佳,否則官家也不會再行起複於他。”
福王妃“哦”了一聲,也不再問。
這一下楊月寧倒是心生忐忑,隻擔心自己這戲唱得太過,倒惹出福王妃反感。
來梧山寺做法事,楊月寧不過是尋個由頭,把楊如曜夫婦帶進楊家先人之列,也是方才楊月寧在慈仁閣剛想出的招。
此回楊月寧,乃專為福王妃而來。
福王妃,也便是大周下一任聖人,自來篤信佛教,每逢佛誕、佛浴等日,皆要到梧山寺進香叩拜,便是在入主慶壽殿後,也一直有此習慣。
既然得了先知,楊月寧自是不能錯過在福王妃麵前露臉的機會,而且,她估摸著,李莫既然回了滎陽城,以他之品行孝心,少不得會親奉福王妃過來。
如此難得機會,楊月寧自要使出渾身解數,顯示出自個兒品貌雙全、賢德大度,比之楊攸寧,不知高出多少。
說來可惜,上一回楊攸寧的臉沒破成相,否則楊月寧最大的對頭便不複存在,可不且等著她盡展風流。
其實楊攸寧也不可懼,在楊月寧看來,此女自小被寵壞,到底沒什麽心計,上一世在宮中,不過靠官家一力護著,要不早連骨頭都被人啃光,所以這人……楊月寧慢慢對付便是。
如今叫楊月寧有些不安的,卻是李莫在她還沒打好各處根基的時候便回了滎陽城,而且,似乎這會子,他同楊攸寧已然認得了。
上一世這兩人如何成的親,楊月寧其實並不清楚。
那時楊如晦仕途沉浮,楊家也跟著風雨飄搖,楊月寧當時對外頭之事壓根不懂,一心隻在意挑位好郎君,結果還沒來得及定下人選,楊家倒了。
說來楊如晦這官做得極晦氣,如今楊月寧再一回想,她這爹爹簡直沒有半點眼色,所謂投誰倒誰。
楊如晦先瞧著柳成得勢,便靠了過去,未想柳成被聖人幹掉;後來他居然又去投張琢,結果誰都沒想到,官家駕崩之前,把這位國舅兼宰執又給幹掉了;
楊如晦投來投去,都沒尋著正主,甚而還因跟著張琢對付福王,引來人家反感。
之後福王上台,楊如晦再想棄暗投明已然不得,連累著一家大小各自流散,而她楊月寧,卻因相貌尚可,被沒入宮中,做了最末等的宮人。
前世楊月寧曆逢家變,最大的心願是要活下去,除止之外,便是有一點綺念,盼著能伴到風華霽月的官家身邊,享一享榮華富貴,就像楊攸寧一樣,受盡恩寵。
然而,事與願違……韶華之年,楊月寧死於非命。
現在回想,楊月寧真要替前世的自己掬一把辛酸淚。
如今既是重新開始,楊月寧知道,最緊要的是抓了先機,便比如,博得福王妃好感,再比如,叫李莫眼中,能有了她楊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