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待會便隨我一塊用些素齋。”佛香閣前,福王妃停下腳步,回身對楊月寧道。

“奴家遵命。”楊月寧立馬從遐思中回過神來,忙福身謝過,目送著福王妃在眾人簇擁之下,進了這幾日下榻的佛香閣。

在佛香閣外又站了一時,楊月寧顧自笑了。

看來今日這場戲,自已唱念做打,功夫皆是上乘,顯然合了福王妃的心思,這攀上貴人的頭一步,竟是邁得極穩,待得小心應付,再加以時日,終該輪到她楊月寧出人頭地了。

楊月寧早幾日便過來了梧山寺,自是楊如晦早替她打點好,將楊月寧安排了與福王妃仳鄰而居。

待得福王妃一行駕到,楊月寧自是“無意”中與她們相遇,少不得主動上前見禮。

順理成章之下,楊月寧又瞧到了隨同而來的李莫。

為了這“巧遇”,楊月寧全然照著當年楊攸寧喜好的打扮,梳上仙人髻,淡掃額眉,紗衣長裙,額間一抹花鈿,更兼刻意聲音婉轉,體態多姿婀娜,楊月寧倒不信,自個兒比楊攸寧差了半分。

隻是……李莫的目光,卻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雖在李莫跟前未能得意,不過楊月寧也未泄氣,待得李莫走後,楊月寧使盡渾身解數,陪著福王妃說說,繪聲繪色地聊起佛經典故,又講了不少市井風光,如此賣力之下,不僅福王妃,便是一幹人等,皆聽得津津有味。

也多虧楊月寧多活一世,話說,聖人的秉性偏好,當年大周宮中之人,誰人不知呢!

功夫不負有心人,福王妃沒一時便與楊月寧親近起來。

再然後,楊月寧又提起梧山寺的掌故,自然而然,將話題扯到慈仁閣,還有它如今的住客大長公主身上。

福王妃得了提醒,倒是吩咐下去,打算去慈仁閣拜見大長公主。

少不得楊月寧自告奮勇,先去敲個山門,這番下來,便有了方才那場口角。

楊月寧這會子轉過身,往自個兒住的精舍走,心下還在盤算。

聽得說後日李莫便要來接福王妃回滎陽城,福王妃心慈,問過楊月寧也準備當日離開,自是邀了她同行。

楊月寧可不正中下懷,少不得思量,著實得好好打扮一下,雖說那天要做法事,她須得身著緇衣,不過裏頭穿得光鮮亮麗些,外人未必瞧得出來,等法事一完,正好在李莫跟前紮個眼。

這一位可是滎陽城有名的少年風流,總能瞧出何為珠玉吧!

說來楊月寧這會子著實高興,雖然在慈仁閣被楊攸寧搶白一頓,不過從福王妃的神色中,她可是瞧出了些端倪。

那楊攸寧到底招了福王妃的不喜,說來這倒與上一世相同,楊攸寧寵擅專房,可謂人人厭憎,也未缺了太後那一份。

次日便到觀音菩薩聖誕,楊月寧自是早早候在佛香閣外,陪福王妃先去大雄寶殿上香祝禱,之後又隨她一塊到旁邊講經堂,見寺中大德,興味盎然地聽人講經說法。

其間,楊月寧雙手合十,一臉虔誠,還不忘說些自個兒想法,便比如“佛眼中無善惡之人,無罪福之人,隻有愚癡之人,都是可憐憫者,皆需佛之救度”等等,不但被大德誇獎有慧根,連福王妃也不免打量了她好幾眼。

待得出了經堂,福王妃好奇地問:“你小小年紀,如何有這般見地?”

“王妃過獎,乃是奴家自小隨在向佛的婆婆身邊,耳濡目染,其實,不過聽過幾本經冊而已。”楊月寧回得謙虛,心中卻是好笑。

當年太後喜好請佛門大德到宮中講經,她跟在後頭侍候,也聽過幾句。當時隻覺得那什麽大德全是陳詞濫調,說得翻來覆去,教人昏昏欲睡,及至後一,聽都聽會了,未想今日派上用場。

“倒也難得,”福王妃瞧了眼跟在後頭的錢嬤嬤,笑著對楊月寧道:“滿滎陽城,楊三娘才貌出類拔萃,這般討人歡喜的小娘子,你爹爹竟是舍得將你藏住?”

那邊錢嬤嬤忽地笑問了一句:“不知三娘可定過親了?”

楊月寧恰如其分地紅了紅臉,嬌羞地回答:“尚未……奴家媽媽去世得早,婆婆年事已高,如今長姐又嫁入宮中,幼妹還小,爹爹更忙於政事,楊氏上上下下,離不得人打點。”

“倒是個懂事的。”福王妃讚許地點了點頭,隻是教楊月寧失望的是,她那話卻是未繼續下去,隻因遠遠的,有人過來同福王妃招呼。

那到了跟前的胖婦人,楊月寧記得曾在宮中見過,乃是宰執張琢之妻。

見張夫人滿臉笑容地來到福王妃跟前,楊月寧頗有些吃驚,說來張琢乃是後黨,與福王一派立場不同,平素算是勢不兩立,怎得這位張夫人,竟與福王妃這般熟稔親熱?

再一側目,又瞧見張夫人緊緊拉在身邊的人,楊月寧不自覺眼睛眯了一下,暗裏哼了聲,隨即卻又馬上放鬆麵皮,柔柔地彎起了唇角。

這表情雖一瞬而過,卻沒有逃過跟著張夫人過來的楊攸寧目光。

張夫人今日來到梧山寺,在寶殿前上香祈福之後,少不得來了慈仁閣,自是代表聖人,來問候大長公主安好。

既是自己人,大長公主當然不會拒之門外,少不得楊攸寧同靜遠一塊,將人請進東廂小閣,隔著厚厚的簾幔,與張夫人說了幾句。

再到後來,大長公主又命楊攸寧將人親自送出去。

到了慈仁閣外,張夫人卻不肯放開楊攸寧了,定要她陪著在寺裏轉一轉,須知這位夫人打小喜歡楊攸寧,這一晃算是許久未見,一時之間,倒舍不得放了她。

卻未想,剛轉到大雄寶殿,她們便遇上從講經堂出來的福王妃,張夫人端的喜出望外,見過禮之後,便與福王妃攀談開了。

說來張夫人與福王妃算得上閨中舊友,未出閣前更是情同姐妹,如今各有家事,倒是走動得少了些,這會子碰到,張夫人打心裏高興,少不得姐妹二人要聊上一聊。

“鶯娘,我便猜你今日會來。”沒說兩句,張夫人不忌諱地叫起了福王妃閨名。

楊攸寧禁不住想笑,大長公主以前說過,宰執張琢性情內斂,少言寡語,倒是娶的夫人潑辣有趣,竟像是將張琢的話全搶過去一般,整日停不下來,且為人又直爽,聖人與她處得融洽不說,便是大長公主,平日為人雖有些倨傲,倒與張夫人還能講上兩句。

福王妃這會子也拉住張夫人遞來的手,感慨道:“咱們可好些日子未見,著實該長談一番。”

佛香閣一間禪室裏,張夫人不客套地指了楊攸寧為她們點茶,便與福王妃對坐在長桌兩邊,正就促膝長談起來。

“當年咱們尚在閨中,整日隻管脂粉衣裳,哪知什麽愁事,卻未想,一轉眼大半輩子過去,竟成了老嫗,為一家大小盡在操心,整日那個頭疼啊!”張夫人感歎。

福王妃笑道:“可不是嗎,歲月不肯饒人,那日我瞧著銅鏡裏頭的自個兒,竟是兩鬢添了白霜,實在教人心驚!”

“王妃與夫人哪裏顯老,瞧著皆三十不到,說是正當青春,亦不為過。”站在福王妃身側的楊月寧,尋機奉承了一句。

“這一位是……”張夫人這才注意到了楊月寧,疑惑地問了一句。

楊月寧莞爾一笑,隨即上前,衝著張夫人叉手福身,道:“夫人不識奴家,奴家乃是觀文殿學士楊如晦家的,說來還曾在宮中見過夫人呢!”

聽到楊如晦三字,張夫人立馬皺起眉頭,隨口支吾了一句:“原來是他家的呀。”隨即,卻看了眼正跪坐在東邊一條矮幾旁,正用茶碾將一塊團餅細細碾成碎末的楊攸寧。

旁邊砂瓶中的水尚未煮開,楊攸寧卻已將碾好的茶末分倒入了各碗之中,靜坐在那兒候湯。

一時察覺有目光掃過來,楊攸寧微一抬頭,原來是福王妃同張夫人,皆在往她這邊瞧,不免報之以淺淺一笑。

眼眸之間,她倒是沒漏過楊月寧的身影。

說實話,楊攸寧越來越不喜歡楊月寧,著實是覺得此女太好惺惺作態,總讓人覺其心懷不軌,便比如剛才講經堂外,楊月寧看到跟在張夫人旁邊的楊攸寧,眉目目間一閃而過的,竟是一絲……恨意。

“對了,那一回我孫兒滿月,鶯娘送來之禮,著實太過貴重了。”張夫人這時衝著福王妃笑道。

“咱們幼時便交好,如今張府添丁,自當我也要沾些喜氣,這重的是心意,你莫非瞧不上?”福王妃反問道,隨即卻又羨慕:“還是端娘有福,如今都抱孫了。”

楊攸寧將目光放回到砂瓶上,不由也笑起來,莫說福王妃這般以為,連聖人也對張府羨慕得緊,後頭還特意叫人將張琢家新添的小郎君抱進宮中,瞧著粉雕玉琢的孩子,竟是愛不釋手。

“秦王該當成親了吧?”張夫人笑問了一句。

砂瓶中的水已有唧唧之聲,舒夫人教楊攸寧茶道之時,曾提及,點茶之中,候湯最難,未熟則沫浮,過熟則茶沉,唯知煮水三沸之理,才能點出一盞好茶來。

然而,楊攸寧覺出了一沸,卻不知不覺錯過了二沸,其實是,被福王妃的話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