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莫兒待在遼東,竟是將親事耽誤了,王爺心疼孩子,也曾盤算過,要替莫兒納個妾室,為著他平日身邊能有人照應,未想這孩子堅拒不受,”福王妃說到這兒,竟笑了起來:“我如今可在愁呢,他已過弱冠之年,總不成婚如何是好?”

“想來秦王竟是隨了福王,日後也是一位隻願守著娘子的專情郎君。”張夫人竟是打趣了一句。

眼瞧著,福王妃麵上便是一紅,進而睨了張夫人一眼:“瞧你,這等話倒說得出來,可不教人笑咱們老不休。”

張夫人立時哈哈大笑,隨即勸了一句:“秦王少年英俊,更是堂堂鎮北將軍,人品又極方正,這等人才,還怕尋不著妻室?鶯娘著實多慮,滿滎陽城的小娘子,想來仰慕秦王的可不少,若貴府放出話兒,說要為秦王擇婚,想是媒人遲早擠破門檻。”

“真叫夫人說對了,雖不至擠破門檻,福王府中,媒人可來了不少。”錢嬤嬤在旁邊插了一句。

福王妃也被逗樂:“借端娘吉言,隻盼著莫兒今年能成婚,我也好早些抱上孫兒。”

一隻手在楊攸寧身後輕輕地推了推,楊攸寧轉頭,瞧見一直跟在她身邊的渡兒跪坐一旁,視線卻落在正“嘟嘟”冒著熱氣的砂瓶上。

楊攸寧立時回神,趕緊起身,小心將砂瓶提過,又慢慢注入瓷碗之中,隨即用茶筅擊打茶湯,直至水與茶融在一處,茶湯上浮出一層純淨白沫。

得著楊攸寧示意,自有旁邊侍候的小尼過來,將茶水奉到長桌邊兩位女施主麵前。

張夫人端起青瓷茶碗,先是抿上一口,臉上隨即露出怡然之色,笑著對楊攸寧道:“許久不喝四娘點的茶,著實有些想了。”

楊攸寧答得謙遜:“讓夫人見笑,奴家技法竟生疏了。”

“清香甘洌,不失上乘。”福王妃嚐了嚐,雖麵上淡然,倒也點頭稱是。

張夫人自是忍不住要誇楊攸寧:“鶯娘想必不知,四娘自幼師從當世大家舒夫人,琴棋書畫樣樣上品,便是這點茶的功夫,也是得了舒夫人親傳,著實厲害著呢!”

福王妃稍有些詫異,掃了一眼楊攸寧:“舒夫人才名,天下何人不知,卻未曾聽說其收過徒,四娘能被舒夫人看中,想必自有過人之處。”

楊攸寧忙回道:“奴家愚鈍,其實並未學到舒夫人半分精妙,因此上,舒夫人才不肯對外提及收徒之事。”

一旁楊月寧用帕子抿了抿唇,她今日才知楊攸寧還有這番經曆,免不得心下不服,打算著回到東坎巷,也要請一位大家做師父。

張夫人掩口而笑:“瞧出來沒有,這孩子便是這一處有趣得緊,在外頭並不肯顯山露水,聖人才會對她疼愛有加,比自個親生的不差些,還想著將人帶回去做媳婦,眼見著,咱們四娘便要當上趙王妃了。”

未想張夫人居然把這事給說了出來,楊攸寧不免低了低頭,心下著實無奈,畢竟賜婚旨意還未下,這時候叫外頭人知道了,楊攸寧多少有些羞澀。

恰在這時,一道目光射了過來,楊攸寧下意識一抬頭,卻是楊月寧突然笑逐顏開,這會子一個勁地在瞅著她。

楊攸寧隻覺莫名其妙,也不知楊月寧為何這般高興,她進不進趙王府,與楊月寧有甚關係。

“唉,趙王比莫兒還小一些,如此說來,竟是要趕在頭裏了。”福王妃歎了一聲,又開始為自己府中那位著急。

張夫人在旁邊笑道:“素來婚姻之事,說快也快,鶯娘回頭勸勸秦王,莫要挑花了眼,湊合著拾掇一位小娘子,說不得還能趕上下月千秋節,讓官家與聖人開恩,跟趙王一道給賜婚呢!”

“這‘湊合’二字,我可不敢跟莫兒提,”福王妃一個勁地搖頭,隨即也笑:“算了,端娘說得對,我兒好人品,倒真不怕尋不著合意之人。”

這邊張夫人品著茶,與福王妃又聊了一時,後頭又共進齋飯,張夫人這才告辭。

楊攸寧親自將張夫人送出山門,瞧著她上了轎,才轉身回慈仁閣,快到跟前了,卻見袁嬤嬤從閣裏出來,竟與楊攸寧撞了個正著。

“嬤嬤,可是尋我去的?”楊攸寧笑問。

袁嬤嬤卻一陣歎氣:“咱們那位小爺,這會子又跑沒了影,也不知到哪處淘氣去了,趁大長公主正睡著,奴家得趕緊將人找回來。”

“小廝呢?可跟上他了。”楊攸寧立時笑不出來了,上回之事,她還心有餘悸。

見楊攸寧神色緊張,袁嬤嬤忙安慰道:“四娘莫要驚慌,這梧山寺到底比滎陽城清靜,五郎便是跑,也跑不了多遠,外頭守門的那處,靜遠師太已派人打過招呼,若瞧著五郎,馬上來報。”

聽到這兒,楊攸寧一跺腳,轉身便往外走。

袁嬤嬤伸手拉住她,勸道:“不用急,寺院內外皆有人在找,人家可比咱們熟悉此地,奴家也是心急,這才出來。”

“我且到外頭等一等,回頭婆婆醒來瞧不著五郎,可不要急壞。”楊攸寧歎了口氣,依舊往前走。

見她這般執著,袁嬤嬤也不再攔,跟渡兒一塊跟在後頭,出了二道山門,一直來到大雄寶殿前。

今日梧山寺正逢盛會,自是人頭攢動,不過因著已然過了晌午,便沒有先時那般熱鬧,雖還是人來人往,總歸不是早上那等黑壓壓一片了。

楊攸寧琢磨,嶽五郎本就是個坐不住的,這寺院乃靜寂之所,以嶽五郎的性子,十有八九的,還是逃到了外頭。

話說梧山寺下有座滎河鎮,逢到梧山寺大會,那裏便也跟著開集,楊攸寧不免疑惑,嶽五郎起了玩心,竟跑去滎河鎮了?

楊攸寧吃過大教訓,如今唯恐嶽五郎突然消失,這會子不見他蹤影,楊攸寧少不得心慌。

出了梧山寺,楊攸寧同袁嬤嬤、渡兒三人也不敢走遠,一齊等在山門廊簷下,六隻眼睛,皆盯著通向山門的石階。

誰都知道,等人乃最勞心神的,尤其是,盼著出現的那人,竟遲遲不露麵。

沒一時,楊攸寧便開始焦躁,在廊簷下踱來踱去。

倒是袁嬤嬤想了想,轉頭囑咐渡兒:“咱們別都在這兒幹等著,渡兒回慈仁閣瞧瞧去,若那頭尋著了五郎,趕緊過來報個信。”

渡兒應過一聲,便回身進了山門。

又等一時,楊攸寧忍不住抱怨起來:“五郎怎得沒有叫人省心的時候,這會子來了婆婆眼皮子底下,也不知乖覺一些,難不成還要我天天跟他後頭不成?”

“說不得人已然回了慈仁閣,四娘放寬心些!”袁嬤嬤也是無奈,隻能在一旁勸解。

“若他總改不得這性子,我便跟婆婆說一聲,同聖人請旨,將婚事延後,”楊攸寧顧自嘟噥道:“我再陪五郎幾年,待他管得住自個兒了,我再出嫁也不遲。”

袁嬤嬤打了個愣,隨即笑起來:“四娘說什麽傻話,若五郎一輩子長不大,四娘還一世不嫁了?就算四娘肯,聖人同大長公主能答應?”

楊攸寧又是連著歎了好幾聲:“可不是被這孩子愁死了!”說著,又在廊簷上踱起來。

幾個來回之後,楊攸寧偶一扭頭,發現袁嬤嬤這會子換地方站了,很似刻意地躲到一個廊柱之後,雙眸直勾勾地望著山門一處。

那裏,一頂轎子顯是剛剛落地,一個短須中年男人正打裏頭出來。

那轎子其實無甚稀奇,從裏頭出來之人也其貌不揚,身子佝僂著,不過神情卻帶著幾分倨傲,那人一下轎,隨口囑咐轎夫幾句,便背著手往山門裏頭走去。

待中年男人消失在山門之後,袁嬤嬤抬步便走,眉頭緊鎖,神色頗為緊張,竟像是趕著要追那人,卻是將身後的楊攸寧給忘了。

楊攸寧愣住,袁嬤嬤一向沉穩,很少瞧見她這般模樣,不解之下,楊攸寧幹脆也跟了過去。

等楊攸寧踏進山門,左右張望了好一時,才瞧見袁嬤嬤身影已然快轉過大雄寶殿,要往後頭去了。

楊攸寧少不得提步跟上,隨在袁嬤嬤後頭穿過了第二道山門,又沿著寺院正中間的石板路,一直往北走。

說來寺院最北端,原是臨著一處山澗,梧山寺經過多年翻建,倒是頗具匠心地在那兒造了一處園子,裏頭花草林立,山水相依,同寺院隻隔著一處漏花牆。

便是這漏花牆,也建得別具一格,黑瓦白牆,附刻不少文人雅士之墨寶,且牆內外還種了不少株枝葉茂盛的羅漢樹,隻為求那景在山中、亦在寺中的巧趣。

而這會子,袁嬤嬤隱在一株羅漢樹後,透過漏花牆的菱窗,偷偷窺探著園子裏頭動靜。

楊攸寧也放輕了步子,悄悄過去,拉了拉袁嬤嬤衣袖。

袁嬤嬤先是身子一抖,立馬一回頭,待瞧見是楊攸寧,不由拍拍胸口,又比了個手勢,示意她莫要出聲。

見此情形,楊攸寧將原本打算問出口的話收了回去,幹脆站到袁嬤嬤身側,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此時園內,中年男人正背手立在山澗邊,似乎在欣賞泉水蜿蜒從天而降,卻又不時回頭,顯是在等什麽人。

袁嬤嬤一直定定地打量那人,楊攸寧在一旁瞧不出什麽名堂,自是頗覺無趣,不免將視線落到別處。

便是此時,楊攸寧愣了一下,原來從不遠處過來兩名女子,看似一主一仆,瞅著她們行進方向,便是打算進那園子,而走在頭裏那個,可不就是楊月寧!

楊攸寧碰了碰袁嬤嬤,心下著實不解,楊月寧難道是要同裏頭那男子見麵?兩人到底是何關係?

這會子楊攸寧同袁嬤嬤又往暗處藏了藏,但見此時楊月寧一邊走,一邊向四周探看,顯有些要避著人的意思,如此一來,更教人覺得古怪。

沒一會,楊月寧帶著身邊女使進了園子,在楊攸寧同袁嬤嬤注視下,走向那中年男人。

再然後,更叫人吃驚的事發生了,那中年人居然對楊月寧作了個揖,雖瞧著有幾分不卑不亢,行禮之間,卻是未有一點馬虎。

楊攸寧納罕,不由得湊近花窗,豎起了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