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大人今日有主意拿不定,特派下官過來問一問,隻為得個提示。”中年男人道。

“爹爹如何這般急切,不是明日我便回去了嗎?”楊月寧回了一句,神態中頗帶幾分自矜。

中年男人捋了捋須,道:“官家信任大人,如今有意授以實權,給了河中府尹同滎陽城尹二職,讓大人任選,大人頗費躊躇,河中府富庶,而滎陽府在天子腳下,著實各有優劣,難以取舍,大人便讓下官來問三娘,到底該選哪一個好?”

漏花牆後,楊攸寧偷聽過那中年男人所言,不免嘖嘖稱奇,外頭盛傳官家寵信楊如晦,卻叫人想不到,竟是這般寵法,賜個官職還帶同人商量,結果這楊如晦也沒甚主意,反過來叫自己女兒指點迷津,實在荒唐得很!

不過須臾功夫,那頭楊月寧已給出答案:“自當留在滎陽府,不日福王回京,便是朝中用人之際,雖少不得經曆一番明爭暗鬥,終究福王要占上風的,這一回若能為福王盡心效力,日後爹爹必當前程遠大。”

“呃……”男人遲疑一下,點了點頭,隨即又問:“三娘確定……福王會回京?朝中竟一點風聲未傳出來。”

“我說是便是,”楊月寧稍顯不耐煩,眼睛望向遠處山泉:“福王隨後將官拜參知政事,若是不信,方大人等著瞧,還有,回去告訴爹爹,咱們楊家飛黃騰達的機會已到,爹爹當站穩立場,切不可錯失。”

這邊楊攸寧直皺眉頭,隻覺得楊月寧說話神氣,莫名叫人毛骨悚然,倒像是她長了前後眼一般,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見楊月寧態度篤定,男人也不再問,瞧著架勢,便準備告辭而去了。

袁嬤嬤拉住楊攸寧往旁邊閃了閃,自是不想教人瞧見,卻在這時,那頭楊月寧又道了一句:“對了,囑咐爹爹,若是這些日子聽聞到《壽山覓仙蹤》下落,千萬不可理會,更不能硬搶,會給楊家帶來災禍。”

楊攸寧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那世人極推崇的《壽山覓仙蹤》,怎得在楊月寧口中,竟成了不詳之物,詫異之下,不免越過菱窗,又往園子裏瞧了一眼。

那位方大人應了一聲,再作了作揖,便轉身要走。

未想楊月寧卻似乎還有話說,叫住那人,問道:“聽得爹爹說,方大人又來替令郎提親了?”

沉默了一會,那方大人回道:“三娘,下官以為,你與小犬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若能結為秦晉,日後定能琴瑟合鳴,小犬雖愚拙,卻已然是內舍生,他日定會前途無量,配三娘並不差些。”

楊攸寧聽出來了,想是這方大人有意替子求娶,不過楊月寧顯然並不樂意,這會子竟在質問人家。

“我說方大人,既是碰上了,我便親自同您挑明了吧,婚姻之事,講求門當戶對,我爹爹呢,此後仕途之路定會不同凡響,楊家之女,豈是隨便什麽人都攀得上?不如您別再費這心思,回頭為令郎另尋良配。”楊月寧這話,說得毫不客氣。

方大人打量月寧一會,眼睛眯了眯,哼笑一聲:“女兒家還是莫自視甚高為好,以三娘之姿,莫非還想攀龍附鳳,福王府齊大非偶,更兼秦王眼光亦是極高,與其到後來落得空歡喜,還不如腳踏實地。”

猛不丁聽得李莫名字被提及,正聽得入神的楊攸寧不由一愣,心下猜測,這位方大人的意思,楊月寧竟是想攀附李莫不成?

再轉而一琢磨,楊攸寧倒覺得極有可能,也難怪這幾日梧山寺中,總見楊月寧同福王妃在一處,怕是此女果然藏著這打算。

想是被方大人戳中了心思,楊月寧顯是怒了,眼珠子轉轉,忽地問了一句:“方大人舊友的牌位,如今擱在梧山寺供奉堂中,您好不容易來這一趟,怎得不去祭拜一番?”

本低著頭的袁嬤嬤突然一驚,楊攸寧立馬轉頭,隻見袁嬤嬤臉色變得蒼白,嘴唇甚至抽搐了好幾下。

正當楊攸寧不解之時,聽到那方大人哼了一聲:“三娘畢竟是晚輩,竟要譏笑本官不成,本官一生交友倒是不多,唯有楊如晦大人一位。”

楊月寧“喲”了一聲:“瞧您怎得這般說,像在罵人呢,我可早聽爹爹提過,您兩位當初是街坊,打小在一處玩耍,開蒙也是拜的同一位師父,聽說方大人如今這仕途,也多虧我爹爹引領,不成想,這會子他老人家還招了方大人的罵。”

“本官知恩圖報,對大人向來盡心效力,絕無二意,勿須三娘提點,也不勞你挑撥。”那方大人淡然回道。

“方大人別岔開話兒啊,莫非您貴人多忘事,聽說楊如曜那兩口子當年死得極慘,您是真沒放心上,還是暗自心虛,巴不得躲開呢?”楊月寧此言說得挑釁。

便在這時,漏外牆外的兩人,麵色皆變了。

“本官何來心虛,倒是令尊,當年對楊如曜心懷妒恨,到後頭更破釜沉舟,三娘該當多謝令尊當年的無毒不丈夫,才得楊家今日顯赫,還有那東坎巷宅院,想來各位住得也是舒坦,隻是本官不解,這麽多年,那一雙冤魂……竟從未半夜過府一敘?”

“方淮,聽你之意,還想拿死人威脅我爹爹不成?”楊月寧猛一叉腰,狠狠瞪向對方。

此時楊攸寧腦袋已是“轟”了一下,隻覺得裏頭二人雖說得隱諱,卻皆是話中有話,那“冤魂”莫非是指自已的爹爹媽媽?為何半夜要去尋楊如晦?難道他們的死並非遭了盜匪,而是……與楊如晦有關?

正思忖間,那二人似乎要出園子了。

楊攸寧與袁嬤嬤互相瞧了眼,一起蹲到地上,借著那羅漢鬆枝葉,遮蔽住身形。

“三娘可是心虛了?”方淮走在楊月寧身後,不依不饒又來一句。

楊月寧不屑地回身瞧了眼:“方大人恃才傲物,自命清高,隻不過身不逢時,如今隻能屈居於一直被您看不上的楊如晦之下,我便同您說,這世上最講求便是‘忠心’二字,方大人自己思量,反正我爹爹身邊多您不多,少您也不少,就算後頭您把當年之事捅出來,官家也會護我爹爹周全,到後頭誰能得著便宜,誰被一踩到底,您自個兒端量。”

楊攸寧動也不動蹲在樹後,緊盯著楊月寧,這一刻隻覺得全身發冷。

等了好久,直到那二人終是離開,楊攸寧也差些站不起來,再看旁邊,袁嬤嬤竟是幹脆坐到地上,顯是愣住了。

“嬤嬤?”楊攸寧扶住袁嬤嬤的胳膊:“您可是認得那什麽方大人?”

袁嬤嬤半晌沒有作答,隻麵色比先時更加蒼白。

等楊攸寧半背半扶,將全身虛軟無力的袁嬤嬤帶回慈仁閣,已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

“四娘,怎得這會子才回來?”一直站在門前張望的靜遠快步過來,皺著眉頭問道。

“我們尋五郎,後頭……往北去了。”楊攸寧有些氣喘地回了一句,卻沒有放開幾乎靠在她身上的袁嬤嬤。

“袁嬤嬤這是……”靜遠立馬覺出不對,上前問道。

這會子袁嬤嬤還未回過神來,目光渙散,腿也跟不上勁,少不得靜遠上前,從另一頭扶住了袁嬤嬤。

待將袁嬤嬤送回她在慈仁閣的下處,又把人扶躺到**,楊攸寧緊著問道:“師太,五郎可找著了?”

“放心吧,有小廝過來報,五郎跑到東頭的建業寺,瞧那裏武僧練功夫去了,這會子渡兒帶了貧尼兩個徒兒過去看著,等玩夠了,人便會回來,”靜遠笑道,隨即又打量起了袁嬤嬤:“方才到底瞧見什麽,把嬤嬤嚇成這般。”

楊攸寧不免心一動,既然覺出了不對,她自然是要弄清楚事由,於是幹脆問道:“師太可知,我爹爹同媽媽當年遇害之事?”

對楊攸寧突然提及舊事,靜遠不免吃驚,不過還是點了點頭:“貧尼記得,按提點刑獄司所查,楊大人在做濟州轉運使之時,查處當時漕運與盜匪勾結一案,引了惡人懷恨,心狠手辣之下,竟是帶人闖入官署,謀害了你爹媽,當日四娘還小,同袁嬤嬤住在偏院,也是袁嬤嬤機敏,帶你躲進一處柴房,才算保住性命。”

“此事與楊如晦有何關聯?”楊攸寧又問,這會子一想到方才聽到的那些,楊攸寧的心便是一揪。

“當日消息傳到京中,因你爹爹一族人丁不興,大長公主又闔府遠在北疆,是那遠支的楊如晦趕去奔喪,又將你接過去撫養,後頭他們一家便搬進了東坎巷你們楊氏的宅院,貧尼所知,便是這些關聯。”

“四娘……”袁嬤嬤突然從**坐起,大叫一聲,待楊攸寧來到她跟前,袁嬤嬤一把抓了楊攸寧的手,道:“是楊如晦害死大人同夫人的,一定是他所為!”

靜遠頗為訝異:“嬤嬤為何這般肯定?”

“那個方淮,當初乃大人身邊師爺,大人同夫人雙雙被害之後,便是此人主持喪事,我當日同方淮商議,要帶著四娘去北疆投奔她翁翁婆婆,總是個依靠,未想沒兩日楊如晦過來,硬要將四娘帶走,我並不肯,結果方淮幫著楊如晦,命人把我押回鄉下,我記得清楚,那會子方淮言行舉止,與楊如晦如同陌生人一般,誰成想,他們居然私下認得。”

“按楊月寧剛才所言,方淮同楊如晦打小便認得,甚至是知己好友,”楊攸寧皺著眉頭:“他當年給我爹爹做師爺,到底有何目的?”

袁嬤嬤有些喃喃地道:“四娘,可聽得他們剛才說的,楊月寧問方淮心不心虛,若方淮行事無愧,何來心虛之說?還有那個楊三娘,竟指摘方淮要拿此事威脅楊如晦,這其中必然有鬼。”

聽到此處,靜遠倒吸一口涼氣,隻道:“當初官府斷案,隻說四娘爹媽為盜匪所害,卻至今未抓著真凶,如今看來,凶手或許近在眼前,人家甚至早有圖謀。”

楊攸寧長噓一口氣,她原要隻知道楊家人心思狠戾,當初三番五次想要害她,卻無論如何未想到,自己爹爹媽媽之死,竟是與楊如晦脫不了幹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