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過好一時,楊攸寧心下已然有了主張:“明日做完法事,我便回滎陽城,進宮去求聖人重啟當年之案,如何讓那些壞人逍遙法外,總要討一個公道。”
“四娘莫急,此事還得先同大長公主商議,當日她老人家也曾疑惑過,在你爹媽遇害之事上,楊如晦並不幹淨,隻無奈手上並無實證,且此人如今聲勢正旺,隻怕官家還會跟後頭偏袒,若想將他伏法,並非一日可成。”靜遠勸道。
“大人同夫人故世多年,奴家今日才知真相,著實愚不可及,為何當年未瞧出來不妥,竟是奴家對不住大人同夫人。”袁嬤嬤此時淚流滿麵。
倒是楊攸寧先冷靜下來,到床邊抱了抱袁嬤嬤,安慰道:“嬤嬤且放寬心,四娘篤信天理照彰,總會有真相大白之日。”
翌日——
天還未亮,楊攸寧早早起身,隻用了個木釵,隨意挽了垂髻,又讓渡兒幫著,換上了件緇衣。
收拾停當之後,楊攸寧便出了自已的西廂小閣,先去瞧過大長公主,請過安後,再由靜遠帶著徒弟們陪了,一同前往供奉堂,要將楊如曜夫婦的牌位請出來。
每年逢楊如曜夫婦祭日,在慈仁閣最高層的觀音殿,大長公主都會請來梧山寺幾位德高望重的比丘尼,為那夫妻二人做生亡普佛法事,以超度亡靈。
或許往年,祭日法事於楊攸寧來說,不過是女兒為爹媽應盡的本分,而這一回,在得知他們遇害真相之後,楊攸寧心境起了波瀾,如同再次品嚐到失親之痛,那種疼惜、愧疚甚至無力之感,痛徹心肺。
待得下樓到了院中,瞧見帶著渡兒等在那兒的袁嬤嬤,楊攸寧上前道:“嬤嬤今日臉色不好,便不用過去了,渡兒跟著我便是。”
袁嬤嬤此時眼中遍布紅絲,想是昨晚心潮起伏,未得睡好,楊攸寧心中一歎,她何嚐不是一夜不眠,熬到了天亮。
靜遠在旁邊勸了幾句,袁嬤嬤終是沒有跟上,囑咐渡兒照顧好楊攸寧,這才自個先往三樓佛堂而去。
待出了慈仁閣,眾人一路便往供奉堂而去。
未想進到裏頭,卻是叫人目瞪口呆。
原本一直奉於壁龕之上,陪在翁翁旁邊的楊如曜夫婦牌位,竟突然之間不知所蹤。
靜遠的臉登時沉了下來,轉頭問照管這一處的小尼:“大長公主府的牌位,如何不翼而飛?”
“回師太,方才觀文殿學士楊大人家派女使過來請了牌位,說是同楊四娘商議過的。”小尼小心翼翼地回道。
楊攸寧心中立時怒起,咬著牙問:“他們說什麽,你便信了,為何不去慈仁閣問一問?”
“楊家每隔一段時日便來送香油錢,指定供奉楊大人夫婦,且靜思師太也是知道楊家請牌位之事,小尼以為……”
“此事為何不曾告於本尼知?這寺中皆知,由我靜遠管著嶽氏一門祭祀之事,凡事都需問過才可。”靜遠寒著麵質問。
“靜思師太吩咐,不過小法事,莫要勞煩靜遠師太。”小尼低頭,雙手合十道。
靜遠冷眼打量那小尼好一時,又問道:“那牌位現在送到了何處?”
“大雄寶殿東頭的法事堂。”
聽到這兒,楊攸寧再無言語,轉身便出了供奉堂,渡兒趕緊跟上。
供奉堂位於大雄寶殿正後頭,楊攸寧到了堂外,低頭疾步往前走,直往法事堂而去,靜遠也帶著一幹人等隨在後頭。
剛轉出大雄寶殿,眼見著已瞧見法事堂,未料有人出現,擋住了楊攸寧去路。
楊攸寧一抬頭,不免有些吃驚,居然是李莫站在跟前,滿麵笑容。
這會子楊攸寧哪有心情同人寒喧,又聽見法事堂那邊已然傳出誦經之聲,更是心急如焚,楊攸寧此時唯有一念,便是一定要將爹爹媽媽牌位搶回來,不能沾到楊如晦那家人的髒手,那是爹爹媽媽之奇恥大辱,更是她楊攸寧的不孝!
衝李莫叉手福身,楊攸寧近乎敷衍地唱了聲喏,便要繞過他。
倒是李莫問了句:“那日聽五郎提過,今日阿敷要為令尊令堂做法事,小王可否前往參謁?”
“多謝!”楊攸寧支吾一聲,幾乎奪步而去。
眾人皆跟上楊攸寧,倒是靜遠經過李莫旁邊之時,特意打量了他一眼。
沒一會,楊攸寧一頭衝進法事堂,或是動靜大了些,裏頭正誦念經文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
楊攸寧才顧不得那些,直接衝向龕台那頭,在林林總總的牌位中間找了半天,才在一處角落,瞧到兩塊黑漆木的牌位。
見此情形,楊攸寧淚水頓時落了下來,自個兒爹爹媽媽本就冤屈而死,如今竟還要受楊家人的排擠,誰在意壞人供的香火!
“二姐,你總算來了!”耳邊響起楊月寧驚喜的叫聲,隨即人便站到了楊攸寧身旁。
“閃開!”楊攸寧抹掉淚珠兒,陰沉著臉,看了不看楊月寧一眼,雙手便伸向龕台。
楊月寧似乎被楊攸寧的動作嚇住,麵色變了兩變,,上前伸開雙臂,作勢要攔住楊攸寧,還顫抖著聲音道:“二姐,這是怎得了?我若做得不周,您教訓便是,何苦要驚擾咱們先人在天之靈。”
“我便問你,何時準你動我爹爹媽媽牌位了?”楊月寧斥問道。
“楊家祭奠先人,叔叔嬸嬸自當共享香火,我不過出於好意。”楊月寧說得怯怯,目光卻掃向不知何時站到法事堂外的李莫身上。
“楊三娘,我再說一次,閃開!”楊攸寧恨恨地道。
堂中似乎僵持住了,過了一會,楊月寧低著頭,肩膀輕輕抖動,瞧著竟是哭了。
圍坐在四周的比丘尼開始竊竊私語,竟有不少,拿手對著楊攸寧指指點點。
楊攸寧才不管這些,冷笑一笑,幹脆推開楊月寧,一把將那兩塊牌位合抱在懷中。
“阿彌陀佛,小娘子有事便說,何來在人家法會上大鬧之理?”一位瞧著年長些的比丘尼從蒲團上站起,走到楊攸寧近前,顯是替楊月寧打抱不平。
楊攸寧根本沒理她,死死將牌位摟在懷裏,隨即便往法事堂外走去。
“大膽!這兒可是梧山寺,如何能瞧著你這般放肆,竟不怕佛祖動怒!”一個五大三粗的比丘尼衝過來,捋捋袖子,竟像是要去搶楊攸寧懷裏的牌位。
渡兒同跟過來的幾名小尼當然瞧不得這個,一麵護住楊攸寧,一麵想推那比丘尼,結果,蒲團上的比丘尼們又上來幾個,眼見著場麵就要亂了。
這邊楊攸抱住牌位絕不肯放,而渡兒幹脆擋在了她身前。
“夠了!”靜遠大喝了一聲,走到人群當中:“佛門清靜,怎得一個個都要打起來?。”
眾人皆愣,不由停下手來,著實是因著靜遠在寺中身份極高,又與皇家有關,到底不敢得罪。
“是啊,都別打了,今兒是楊家祭祖,又是叔叔嬸嬸的祭日,讓死去先人瞧見,竟是骨肉相爭,不知會如何心痛。”楊月寧此時淚如雨下,從懷中掏出帕子,淒淒艾艾地哭訴著。
楊攸寧瞧了瞧她,懶得與這種偽善之人說什麽,對渡兒囑咐一句,兩人便要一起往外走。
卻未想,楊月寧上到楊攸寧身後,一把抓了她胳膊,用哀求口吻道:“二姐心結,三娘自是知道,之前皆是徐氏那惡婦心狠,才差些將二姐賣進勾欄院,此事已然過了多年,爹爹與婆婆亦悔恨交加多年,所以這麽長時日,你從不回東坎巷,他們亦不舍怪你,這一回婆婆安排這法事,特意囑咐帶上叔叔嬸嬸,不過想超度他們亡靈,早登極樂淨土,並無其他之意,還請二姐體諒。”
說到此處,楊月寧又偷偷瞅了眼門邊的李莫,心下著實得意,真是天時地利,今日竟能在李莫跟前,揭了楊攸寧老底。
楊攸寧已是氣得小臉通紅,當日為了名聲所慮,大長公主命人將她差些被賣之事按下,不過私下處置徐氏,而楊如晦的官,也是聖人用別的理由給貶了,隻為那“勾欄院”三字,傷的是女孩兒家名聲,卻未想今日楊月寧直接將話揭開,可不存心要讓她難堪。
“今日便當貧尼犯了口戒,”靜遠咳了一聲,淡淡地瞧了眼楊月寧:“楊三娘,據貧尼所知,你家不過是四娘祖上遠親,說白了,與滎陽楊氏八竿子打不著,那東坎巷更是人家楊氏祖宅,當日被柳成那貪官奪去賞給你家,本就沒什麽規矩,楊如晦若有些良心,這會子早該將宅子還了四娘,那才是正理,如今你家占人屋宅不算,楊如晦還有他老娘居然還好意思自認長輩,還有,你家爹媽祭日,犯得著要那起子尋不著來路的人操心做法事?”
眾比丘尼皆驚,著實是今日靜遠不但犯了口戒,且說得太過直白甚至粗俗,全然不給那位楊如晦大人半分臉麵。
“靜遠師太,話不可這麽說,楊如晦大人乃是觀文殿學士,位居從三品,不好在背後議論的。”那粗粗胖胖的比丘尼道。
“靜思,你在梧山寺也算得上老人,供奉堂乃是你平日裏掌管,這牌位到底是誰家先人的,莫說你不知!”靜遠瞪著那人:“如今就為了那點香油子錢,你倒是會渾說不成。”
“別說了,皆是我錯了還不成,”楊月寧淚如雨下,竟是蹲到地上,縮成一團,嚶嚶地哭了起來,十足可憐模樣。
那靜思回瞪了靜遠一眼,上前扶了楊月寧起來,道:“三娘心善,隻那起子小人心胸狹窄,不知體念,還來欺負個弱質女流,咱們勿須理會。”
趁這功夫,楊攸寧已抱著牌位出了法事堂,想著趕緊離了這是非之地。
“到底出了何事?”李莫正站在門廊上,打量著走過身邊的楊攸寧,小聲問道。
未待楊攸寧作答,楊月寧卻跑了出來,梨花帶雨地上前衝李莫福了福身,喏道:“王爺,萬福!不過是些家事,倒叫你瞧著笑話。”
李莫似有似無地“嗯”了一聲,目光卻一直追著已然往前走的楊攸寧。
那年長些的比丘尼也從裏頭出來,竟是極不省事地又擋到楊攸寧身前,不讚成地道:“貧尼已然聽出些端倪,這位四娘,佛曰,汝當放舍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舍卻,無可舍處,是汝放身命處,瞧著你,竟是舍不下的。”
倒是靜遠在旁邊笑起來:“靜惠師太遊方而來,這道行自是高的,隻咱們四娘還小,聽不懂這些,且咱們大周向來以孝為先,何以您這麽高的道行,教一個小娘子棄了爹媽媽牌位不管?”
“二姐,今日辦這法事,也為超度叔叔嬸嬸,本無惡意,既然已是準備妥當,又驚動了寺中不少師太,可否……便是有前嫌,也請二姐暫且捐棄,先將這法事做完,莫擾了亡靈可好?”楊月寧帶著哭腔求道。
“各位且慢,容小王說一句?”李莫突然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