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攸寧此時麵沉似水,將牌位抱得死緊,卻到底沒有再強著要走。

另一頭,楊月寧睜著一雙哭紅了的眼睛,委屈萬分地望著李莫。

這會子功夫,在場所有人皆站定,將目光落到了李莫身上。

李莫笑了笑:“各位都是佛門中人,道理自然比小王懂得多,小王屯是旁人,沒這分寸胡亂置喙,不過,方才在場之人當是聽得明白,楊四娘懷中的,是她爹媽牌位,這要不要做法事,還有如何去做,小王淺見,還真用不著外人做主。”

那位滿口高深佛法的靜惠師太,聽到李莫這一番旁敲側擊,麵上許是覺得難堪,竟往後退了退,大家夥也都明白,這秦王顯是偏向楊攸寧,自然也不敢多說。

“既是王爺發了話,都散開吧,別耽誤我們四娘為爹媽做生亡普佛,”靜遠這一下笑了,朝左右擺擺手:“該忙的都忙去,咱們誰都別管誰家的事。”

“小王爺?”便在這時,有人從不遠處過來,一臉欣喜地瞧著李莫:“王妃剛還在念叨著您,未想今日小王爺來得這般早。”

李莫衝著已到近前的錢嬤嬤點了點頭,視線隨即又投向楊攸寧,但見她好一時未動,一直在瞧著不遠處的楊月寧,竟像是有話要說。

“王妃知道三娘這邊在做法事,叫我也來跟著誦經修行,怎得都在外頭站著,可是還沒開始?”錢嬤嬤不知道方才風波,隻笑問楊月寧。

正當李莫一個勁地在瞅楊攸寧時,隻見她上前一步,衝著楊月寧問了一句:“楊三娘,你可真心想為我爹媽做這法事?”

楊月寧一愣,眼睛閃了閃,思忖片刻,回道:“我自是一片誠心。”

“三娘怎得哭了,到底出了何事?”想是這會子錢嬤嬤總算瞧出不對,竟是叫出聲來。

“無事的,奴家行事不謹慎,拂了二姐之意,才得來埋怨。”楊月寧用手抹了抹淚道。

楊攸寧心下瞧不上楊月寧的惺惺作態,這會子也是被逼急,有些話終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我便問你,今日你折騰這一場,到底是何目的?平白要為我爹媽做法事,難道是怕屈死的冤魂尋去東坎巷?”

門廊上一片寂靜,楊月寧大驚失色,好半天才喃喃地道:“二姐在說什麽,竟是教人不懂,神神鬼鬼著實嚇人……”隨即,她似乎覺出自己這般慌張不妥,又強做鎮定地道:“也不知這話從哪兒聽來。”

楊攸寧冷冷一笑:“楊月寧,你是真沒聽人說過,還是在這兒裝模作樣?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

楊月寧顯是臉皮子抽搐了一下,隨後低頭頓了好一時,才瞧向楊攸寧道:“楊家心中本是無愧,何懼外頭那些無稽之談,二姐因著當年之事,一直對咱們心懷偏見,隻為何非要說這般無根無據的話。”

言詞之間,兩人皆瞪視著對方,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厭惡。

“四娘,走吧!”靜遠上來,拉了拉楊攸寧,示意她莫再多說。

思忖了一下,楊攸寧終是對靜遠點點頭,而這時渡兒已得了靜遠暗示,上前抱過楊攸寧懷中牌位,帶著幾個小尼先行離開。

正當楊攸寧由靜遠扶著轉身要走,卻聽到身後楊月寧道:“我爹爹一向清白為官,婆婆更是成日吃齋念佛,他們二位平日裏連螻蟻都不肯傷,今日卻遭了二姐無端指摘,妄言什麽冤魂之類,二姐這般行事,竟是為了傷長輩之心不成?”

此時楊攸寧已懶得跟她糾纏下去,隨了靜遠要走。

“楊三娘,何必這般逞口舌之快?”李莫皺眉,出言攔道。

楊月寧臉色立時變了,突然上前,竟用雙手扯住楊攸寧左臂,帶著哭腔道:“奴家並非著意口舌,可總不能任人羞辱了長輩。”

倒是靜思趁機又過來打抱不平,指了楊攸寧道:“你這小娘子不曉事理,楊家對你可謂仁至義盡,隔不得幾月便往梧山寺送香油錢,全為了供奉你爹媽,這一晃已有經年,楊家還特為囑咐,並不肯讓人知道,如此心意,你竟半分不知感激。”

楊攸寧此時卻是眉頭皺起,使勁地要掙開楊月寧:“你放手,掐著我做甚?”

“我沒……”楊月寧並不肯放手,卻還在極力辯解:“二姐,我隻求你明辨是非,莫要輕信了流言。”

其實楊攸寧這是中了暗招,胳膊被楊月寧暗中拿指甲掐得生疼,卻萬般甩脫不開,著實氣得不行。

靜遠見勢不對,趕緊過來要將兩人扯開,那靜思卻過來搗亂,憑著力氣扯開了靜遠。

見著有人幫忙,楊月寧更來了勁,死活不放手,口中還在“央求”:“二姐且聽我說……”

李莫也瞧出不對,隻纏在一塊兒的是兩個女兒家,他一個男子,到底不方便上前,一時竟有些躊躇。

楊攸寧氣壞,知道這樣爭鬥下去太過難看,再忍下去,還不知楊月寧何時能完,情急之下,幹脆將右手伸向楊月寧脖頸,打算扒開她。

卻不想楊月寧猛地靠近了些,楊攸寧一驚,不免用了些力氣,無意之間拉住楊月寧衣襟,那楊月寧不甘示弱,幹脆拿身體去撞楊攸寧。

纏鬥當中,隻聽“嘶”地一聲,眾人瞧見,楊月寧的緇衣被拉了開去,一下子露出裏頭石榴紅齊胸瑞錦襦裙。

而這時,但見楊攸寧晃了幾晃,便是要摔倒模樣,嚇得被靜思擋到旁邊的靜遠叫了一聲:“四娘!”

有人健步上前,從後頭一把將楊攸寧扶了,原來是李莫眼急手快,到底免了她倒在地上。

“四姐,何來羞辱於我?”楊月寧先發製人,猛地大叫一聲,端的麵紅耳赤,隻忙著背過身,拿手掩住緇衣。

楊攸寧未免冷笑,還有人做法事,緇衣裏頭打扮得花枝招展,還真是有“誠心”。

原本錢嬤嬤便對楊攸寧印象不好,這會子又覺得楊月寧神情可憐,自是要幫著她,睨過楊攸寧一眼後,上去替楊月寧緊著整了衣裳,口中還安慰道:“三娘,既是人家不領這情,你倒勿須糾結,免得傷了自己。”

此時靜遠已然推開靜思,上前去瞧過楊攸寧無事,朝出手相救的李莫謝過,隨即帶著楊攸寧便走。

李莫站在原處,望著楊攸寧方向好一會,最後幹脆轉身,跟到了她們後頭。

楊月寧手忙腳亂地整過緇衣,雙眼狠狠地已然走出一段的三人,已然咬牙切齒,到後頭,猛地又衝了過去。

聽到聲音,李莫先是愣了一下,就在楊月寧快到跟前之際,擋住她前路,喝了句:“楊三娘,今日你未免太失體統!”

楊月寧愣住,可憐巴巴地望著李莫,之後帶著哭腔,卻是質問楊攸寧:“二姐,你便這般恨我們楊家,何必要當著眾人之麵,羞辱我一個弱女子?”

“楊月寧,”楊攸寧轉回身,鄙夷地瞧著對麵之人:“當年到底發生過何事,你不是早就清楚了嗎,故意裝糊塗做給誰看,且記著,如今楊如曜夫妻雖然不在,幸好他們那個沒被你們害死的女兒還活著,待你回東坎巷,給楊如晦帶個話,終有一日,有仇報仇,有怨報怨,我楊四娘……以爹媽牌位發誓。”說罷,再不多言,抬步而去。

慈仁閣三樓,此時誦經之聲不絕,楊如曜夫婦的法事已然開了好一會。

“四娘與楊如晦家,到底有何過節?”院當中一株菩提樹下的石桌邊,李莫正與嶽五郎對坐飲茶。

“過節?”嶽五郎撅嘴搖頭:“何止過節,那是有仇呢!”

李莫眉心一挑:“你便說說?”

嶽五郎故意神秘地道:“那會子還沒我,我這也是聽府中老人說的,當年姑丈同姑母被人害了之後,滎陽城楊氏便算是絕了頂門之人,後來那楊如晦得了柳成撐腰,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滎陽楊氏家主,聲稱收養四姐,借此又得了楊氏的宅院。”

“那楊如晦同四娘家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如何不是你翁翁接去撫養?”李莫笑問。

“那會子翁翁婆婆都在北韁,接著姑丈他們死訊,亦是半年之後,還是袁嬤嬤一路乞討,孤身跑過去報的信,等婆婆帶著幾位哥哥趕回滎陽城,到了楊家尋人,結果人家說,四姐自個跑丟了。”

李莫不禁驚歎,這些事情他竟從未聽說,隻知道楊攸寧與那楊家親戚不睦,到底是何原由,卻一直不知。

抿了口茶,李莫抬頭向三樓望了望,心中更生出幾分對那人的憐惜。

“其實哪是什麽跑丟,婆婆沒多久便打聽到,楊家人心腸狠毒,根本沒將那會子還不懂事的四姐當自家人看,非打即罵不說,還不給她吃飽,成了心要弄死四姐,後來救下四姐的舒夫人說,剛將她帶到身邊時,四姐簡直皮包骨頭,頭上身上遍布傷痕,難怪連勾欄院都不……”說到這兒,嶽五郎一捂嘴巴:“遭了,又說漏了嘴。”

“剛才在前頭,那楊三娘已當著眾人麵說了出來,楊家人意圖將四娘賣到那醃臢之地,”提起楊月寧,李莫的眼神冷了冷,隨即問道:“如何此事又牽扯到舒夫人,五郎提及的舒夫人,可是那位天下聞名的詩書大家?”

“正是,可不說我家四姐有福嗎,”嶽五郎這時又歎了一聲:“既然王爺都聽說了那事,我便不隱瞞,楊家一個妾把我四姐賣給人伢子,結果送到勾欄院,人家都不肯收,人伢子嫌她賣不上價又費吃食,竟是直接將人扔大街上,那會子四姐才兩歲多,又是大冬天,且等著餓死,最後奄奄一息躲在一戶人家門外,那家主人,可巧正是舒夫人。”

未想到瞧著嬌嬌弱弱的楊攸寧,居然還有這一番遭遇,李莫心裏不由一疼,握著茶盞的手背,這時也露了青筋。

“我四姐也是個聰明的,小小年紀,還記得姑丈同姑母姓氏,舒先生與舒夫人自是四處打聽,正好婆婆也在找人,機緣巧合之下,總算將四姐帶了回來。”

“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李莫問道,楊家害人不淺,如何能放得過他們。

“那害人的徐氏……”嶽五郎伸過頭,湊到李莫耳邊道:“這事一直瞞著四姐呢,聽說大哥哥那會子帶著手下的兵,直接闖進東坎巷,活捉了徐氏,然後扔進了城中那等最汙糟的勾欄院,不過一月,便將徐氏給活活弄死!”

李莫被逗笑了:“令兄乃是少年英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此事做得絕妙。”

“那楊如晦也沒得著好,聖人直接將他貶到嶺南,其意也準備折騰死他,”嶽五郎說到此處,哼了一聲:“隻這人屬貓的,居然靠著柳成,後頭又回來了。”

聽到此處,李莫不由感歎,又往樓上瞧了眼,隨即又問:“可是每年此時,四娘都要做這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