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之後,楊攸寧已然回到大長公主府,這會子依舊坐在右首的太師椅上,手托香腮,兩眼發直,一副神不守舍模樣。
袁嬤嬤擱跟前瞧了楊攸寧好一時,禁不住歎了口氣,叫來女使渡兒在旁邊陪了,自己步出正廳,打算給楊攸寧點一盞南山烏眉茶來,也好壓壓驚。
剛到了正廳外,便聽到趙管家旁邊喚了她一聲:“袁嬤嬤,那事兒辦得如何,趙王後頭可是去救人了?”
袁嬤嬤嫌趙管家聲音太大,會吵著楊攸寧,瞪了瞪他,隨即往正廳裏瞧了眼,這才沿著門廊走遠了些,對跟過來的趙管家道:“莫提了,趙王自個兒都不知遁到何處,竟是指望不上。”
“啊?”趙管家真有些抓耳撓腮了:“那……咱們便救不得五郎了?真不成,小的帶人報官?”
“報什麽官,可是想把事兒鬧大?”袁嬤嬤唉了一聲,又道:“誰說救不得,恰逢秦王今日回來,倒是在趙王府前遇上四娘,奴家少不得去求了秦王,人家二話不說滿口應下,說是即刻過去,又勸四娘回府等著。”
“秦王?”趙管家有些嘖嘖了:“四娘莫非病急亂投醫,大長公主最是忌諱他養爹福王,順帶對這秦王也一眼都瞧不上,回頭便算無事了,讓大長公主知道,五郎在勾欄院惹了禍,卻是被秦王給撈出來的,您讓她老人家麵子往哪擱?”
袁嬤嬤這下詫異了:“不會吧?”想了一時,卻一擺手道:“不管那許多,隻要五郎能得平安,管他誰去救,大不了後頭,老婆子我自個兒到梧山寺請罪去!”
“你們婦道人家,做事顧前不顧後。”趙管家卻直搖頭。
“呸!”袁嬤嬤被逼急了:“如今五郎被人扣在勾欄院,生死未卜,你們幾個老胳膊老腿不頂用,趙王不知跑了還是存心躲著不見,如今隻秦王肯替咱們出頭,你反在旁邊說三倒四,莫非是指望四娘這小娘子,親自去勾欄院搶人?”
“袁嬤嬤莫氣,算小的說錯,”趙管家被搶白一頓,趕緊求饒,隨即又眨了眨眼,將話扯開了:“五郎如能救出,自是好事,方才我可想了好一時,這事兒定是有人在背後算計,不是衝趙王,便衝著咱們府。”
“何來這麽說?”袁嬤嬤思緒,果然被趙管家帶了過去。
趙管家湊近了些,道:“衝著趙王的,說不定是為了成心叫聖人麵子過不去,她老人家剛下了禁倡令,親兒子便公然跑去勾欄院;若是衝著大長公主府的,這後頭怕是更不簡單。”
“你待怎說?”
“嬤嬤也知,咱們仇家可是不少,當日宰相柳成當權,便專跟大長公主府對著幹,夥同手下尋著事兒要坑咱們,進而還造嶽家軍的謠,結果全被聖人摁下,最後幹脆問了柳成貪腐之罪;對了,還有那又被起複的楊如晦,便更不必提,這人本是睚眥必報之輩,小的猜,說不得是姓楊的卷土重來。”
“我瞧著,保不齊就是楊如晦,”袁嬤嬤氣哼哼地道:“那楊家也是缺德透頂,當初四娘爹媽死得不明不白,偌大家業被個遠房庶出的楊如晦給奪了,那家人還差些害了咱們四娘……想必他們如今又惦記上了五郎,姓楊的真夠醃臢!”
“終究沒有證據,不過小的胡想,”趙管家忙勸解一句,卻又道:“向來知人知麵不知心,這一回請動秦王,到底是嬤嬤大意了些,他們府上當年與柳成走得極近,雖如今福王遠駐遼東,卻一直是大長公主心中之刺,這會子咱們沾上秦王,可不是給大長公主添堵。”
袁嬤嬤頓時也覺著七上八下,站在正廳外的門廊下琢磨了好一時,竟忘了要去為楊攸寧點茶的事。
而正廳之中,楊攸寧隱約聽到外頭議論,也在兀自後悔,不明白方才自己怎得犯了迷糊,瞧見李莫站到跟前,心下便隻想著求人幫忙,雖後頭是袁嬤嬤張的口,畢竟也是自個兒心中期盼。
想來她當時也是豁了出去,隻擔心嶽五郎在簾幕坊吃了大虧,李莫猛不丁現了身,於楊攸寧而言,不啻是來了根救命稻草,哪還想得起,大長公主早些年便提醒過她的,李莫非我族類,日後無論她楊四娘還是嶽五郎,皆要敬而遠之,絕不許與此人有任何往來。
楊攸寧這會子隻能安慰自己,事急從權,計較不到別的,若是因此違了婆婆的意,不能連累袁嬤嬤,她自個兒去梧山寺請罪,回頭再到正廳當中高懸著的“滿門忠烈”匾額前,跪個三天三夜。
“四姐,四姐!”外頭突然傳來喊叫聲,竟還帶著哭腔。
楊攸寧一個哆嗦,差點摔到太師椅下,幸虧渡兒在一旁扶了,楊攸寧才得穩住身形,方愣一時,便拔腳往正廳外跑。
不想一個影子已然奔到楊攸寧跟前,緊緊抱住她,便開始“哇哇”大哭起來。
“五哥,你便這般不肯教人省心嗎?”楊攸寧鼻子一酸,眼睛立馬便被淚水糊了,一時不太看得清麵前的嶽五郎,還有跟在他後頭進來之人。
待楊攸寧用帕子擦過淚,便扒開嶽五郎,上下左右緊著打量,果然瞧見他頭上出了個血窟窿,臉上也髒兮兮的,衣袍上還能瞧見鞋印,顯是挨過踢,楊攸寧好一陣膽戰心驚,喃喃地道:“還傷到了哪處,那些都是什麽人啊,竟然欺負一個小郎。”
許是聽出楊攸寧隻顧著心疼,並無半分訓斥之意,嶽五郎眨眨眼睛,索性撒起嬌來,又一頭砸進楊攸寧懷裏,委屈道:“四姐,我遇著賊人了!”
便在這時,某個一直站在嶽五郎身後之人咳了一聲,道:“阿敷,五郎該有十四了吧,還進過瓦肆勾欄,到外頭可沒人當他是小童,府上這般教養未免太過溺愛,忒大的人,如何這般膩膩歪歪?”
楊攸寧立時抬起頭,瞧向不遠處站著的李莫。
官家膝下五子,最小的趙王李延乃聖人嫡出,而另外幾位中,兩個夭折,活著的一位齊王,生母出身卑賤,一向也低調,再便是行四的這位秦王李莫。
李莫的媽媽,據說當年在宮中地位不低,以姿容絕代而頗得官家恩寵,隻後來犯了糊塗,竟意圖毒殺聖人,就此被廢掉,聖人乃仁善之人,不計前嫌,請旨饒過她一命,不過那位廢妃沒熬幾年,便於冷宮投繯自決了。
上下皆知官家疼惜聖人,少不得因此恨屋及烏,官家對李莫極為不喜,一度連王爵都不肯給封,後來官家那個無後的兄弟福王將李莫接到身邊,算過繼為養子,便是這“秦王”的封號,也是福王替他求來,在幾位皇子當中,不過是最次一等的品級。
眾人皆歎,秦王注定失了勢,日後大位輪到誰,也輪不著他來坐,官家瞧不上是一樁,還有,便是他受出身所限,除了被廢的媽媽,還有一位做了叛軍之將,如今杳無音信的外祖。
雖李莫不討官家喜歡,倒聽說極受福王疼愛,打十二歲封過王,便跟在福王身邊,遼東、滎陽城兩頭跑,沒過幾年,李莫小小年紀據說還立下戰功,也真叫人刮目相看。
如今李莫已然是堂堂鎮北將軍,加上相貌不凡,性情還難得的溫和,更兼有幾分文采,少不得引來各家官宅府邸女兒家的仰慕,甚而在滎陽城中,得了“珠玉在側,覺我形穢”之美譽,似乎並沒有誰在意,他日後前途未必光明。
想是樹大招風,這幾年竟有好事酸腐之輩,拿著李莫杜撰不少或真或假的風流韻事,以至李莫居然得了少年風流之名。
其中最傳奇的,便是他與那位被一擼到底,抄家滅門的前宰執柳成獨女柳霜兒之事,有人說得繪聲繪色,說柳霜兒同李莫早便是郎情妾意,甚至還曾立下婚姻之約。
便是深居大長公主府的楊攸寧也知道此事,實在是外頭人早就將此事編成話本,進而賣得洛陽紙貴。
三年前柳成事敗,一向心慈麵軟的官家動了盛怒,突然叫囂絕不姑息李莫,卻又不提因由,少不得眾人疑惑,便是因柳霜兒而連累到了李莫。
如此一來,李柳二人的傳奇,竟越傳越真了。
後來又是福王上書,才算讓李莫勉強全身而退,倉皇逃往遼東,一個“逃”字,便盡述他當初狼狽。
此後三年,滎陽城依舊有李莫的傳說,而那柳霜兒,在柳氏獲罪之後,便從此不知所蹤。
楊攸寧突地回過神來,許是這會子嶽五郎化險為夷了,自己怎得又胡思亂想起來,真是人閑起來便愛操心,還管起別人之事。
想來嶽五郎曉得誰是救命恩人,聽得李莫的話,果然肯受教,放開楊攸寧,揉揉鼻子,自語道:“今日差一些,我命休矣。”
此時楊攸寧少不得走到李莫跟前,叉手福身,唱了聲喏,又道:“這一回王爺拔刀相助,挺身救五郎脫險,奴家銘感五內,必當報償。”
“小王洗耳恭聽,阿敷不妨說說,打算如何報償?”李莫“噗嗤”笑了出來,一雙鳳眼微微彎起,帶著三分戲謔,卻不失清俊。
楊攸寧一怔,傻傻地瞧向李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