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五郎也跟在後頭打恭:“這一回若非王爺現身,說不得五郎回不來了。”

“兩位客氣,此事不足掛齒,不必放在心上,”李莫擺擺手,一臉的毫不在意,後頭笑著又道了一句:“說來今日小王方進滎陽城,連福王府的門都未入,水米也未進,便受阿敷之命前去打戰,這會子也疲乏得很,可否厚顏,向貴府來討杯茶喝?”

“是五郎失禮,還請王爺上座。”雖嶽五郎滿身汙糟,狼狽不堪,不過這會子想是心已定下,不免擺出家主架勢,認真待起客來。

這下楊攸寧麵色有些紅,暗自嗔怪自己禮數真真不夠,居然將人晾了半天。

嶽五郎自是請客坐上主位,李莫背著雙手,卻並不急坐下,反是注視著正廳當頭懸掛,用油杉木製成的“滿門忠烈”匾額,瞧過好一時,轉頭道了聲:“小王自小便仰慕嶽大將軍,可惜終究緣慳一麵,實乃人生一大憾事,天下誰人不知,嶽大將軍乃不世之英雄,嶽氏更當得起滿門忠烈。”

“多謝王爺讚譽。”嶽五郎得了楊攸寧眼色,立馬上前謝過。

那邊渡兒已然出去喚茶,按著規矩,家中來了男客,自得交予郎君支應,娘子們便該退了,隻無奈大長公主府人丁寥落,今日又有些特殊,乃恩人上門,且此時嶽五郎這不周正的模樣,靠他待客著實失儀,楊攸寧無奈,少不得勉為其難地留了下來。

不過一會功夫,袁嬤嬤便同渡兒兩個端上茶來,走到主位這邊,先奉給了李莫,再捧一盞到嶽五郎麵前。

“南山烏眉?”李莫抿了一口,卻是看向楊攸寧,雙眸閃了閃。

“四姐隻愛南山烏眉,老費銀子了,婆婆素來不講道理,隻四姐的西院存著些,平素五郎何來瞧得著,倒是今日托王爺的福,我也能嚐上一口。”嶽五郎在旁邊插了一句,隨之顧自樂起來:“咱家大長公主,偏心之事,可是做了不少。”

“五郎……”楊攸寧睨了嶽五郎一眼,隻為他在外人麵前,說話不知輕重。

“玩笑之言,阿敷莫放心上,不過這南山烏眉,也是難得。”李莫在旁邊圓了圓場。

楊攸寧低下頭,用帕子掩了掩唇,說來品茶隻愛南山烏梅這毛病,還是當年她五、六歲上,在宮中給趙王做伴讀時落下的,卻不想就此嘴便刁了,再不肯碰其他,那會子李莫就在一塊,平日吃一處,玩一處,自是也知道。

“倒是巧了,這趟回京,小王途經南山之時,遇到一位隱居在那處的親戚,得他有心,奉贈了幾兩烏眉,既是阿敷喜歡,明白便叫人送來些,且不知阿敷願不願意笑納?”李莫閑閑地道。

“多謝王爺體恤,著實不敢當。”嶽五郎笑著回道,少不得衝著楊攸寧眨眨眼,那意思,倒像這南山烏眉是他嶽五郎掙來的一般。

楊攸寧眉頭不由皺了皺,著實是她才剛覺出,怎得李莫對自己一口一個“阿敷”地叫著,好像方才在趙王府外便是這麽來著,隻那會子,她心急如焚,還沒意會過來。

“阿敷”這乳名,乃是媽媽在世之時所起,平日唯有親近長輩才這般喚她,雖幼時在宮中伴讀,與李莫頗玩得來,常被如此稱呼,隻如今事過境遷,又是多年未見,更兼男女之分,李莫如此,未免親昵得過了。

不過到底欠了人家的情,楊攸寧還真沒這臉麵,阻了李莫不許這般叫她。

“王爺怎得突然回了滎陽城?”嶽五郎沒話找話,隨口問了一句。

“這個麽……”李莫似乎稍有猶豫,隨即笑了笑,道:“小王歲數已然到了,遵福王妃之命,回滎陽城準備娶親。”

說此話時,李莫倒是著意瞧了楊攸寧兩眼。

楊攸寧雙眸微垂,也未注意到別外,倒是心下兀自詫異得不行。

李莫突然之間回來,居然為了娶妻,那便是說,他終究忘了柳霜兒不成?也不知城中書坊的人得了信,那勞燕分飛的話本,如何再編下去。

便是撇開了柳霜兒,不知誰家小娘子能做了秦王妃,以李莫之風神俊朗,卓然逸群,楊攸寧真心覺得,怕是隻有天上仙子才得與配。

說來打小在宮中,楊攸寧心智未開之時,便覺得闔宮上下,最好看的唯有四哥哥,她記得,當時還聽宮人私下議論,秦王說不得是仙童轉世,才會好看得不似凡人。

若是一不小心選了平淡無奇的女子,可不是委屈了這般人物!

正在楊攸寧悶著頭,思緒不知飛往何處之時,嶽五郎居然幫她把話問了出來:“不知哪家府上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小王也不知,還得瞧大人們做主。”李莫笑道,眼神有意無意地飄向了右首的那位小娘子。

“他日五郎定要前去討杯喜酒喝!”嶽五郎顧自大笑起來。

倒是李莫自個兒轉開了話題:“怎得方才聽五郎說,是同五哥一塊去的簾幕坊?”

得此一問,嶽五郎眼皮子抽了好幾下,著意湊近了些,麵上訕訕地道:“王爺,這事兒,您不會跟宮裏頭說去吧?”

楊攸寧這時已回過神來,在旁邊聽著嶽五郎的話,忍不住拿手直絞帕子。

嶽五郎終究是個孩子,半分學不會城府,若是有些底數的,這會子無論如何都得一問三不知,能瞞著些便瞞著,他倒好,特意囑咐李莫不要往外說,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上趕著認下了嗎?

正在楊攸寧無可奈何之際,趙管家進來,同李莫施過禮後,對著楊攸寧道:“四娘,小的請來了大夫,該為小郎瞧傷了。”

楊攸寧心下一鬆,想著這會子人家府中有事,做客之人若是懂規矩,自當該要告辭,倒不是她過河拆橋,想急著趕李莫走,隻嶽五郎著實嘴上沒有把門的,再說下去,長公主府的底,全得給他掀了。

“小王也需告辭了。”李莫果然知情識意,二話不說站了起來。

雖還一身慘狀,嶽五郎打心底感念李莫搭救之恩,定要親自送出府外,楊攸寧乃是小娘子,做不得這種迎來送往,便隻起身福了福,算是送客。

李莫正要往外走,經過楊攸寧身前之時,卻又停下來,轉頭瞧了瞧她,竟然問了一句:“阿敷方才可是受了驚?”

這語氣著實太過溫和,聽到楊攸寧耳中,竟有些莫名得酥麻,雖大覺不自在,不過明白此乃人家好意,楊攸寧忙又謝過一回:“無礙了,多蒙王爺關切!”

“對了,簾幕坊那些人,小王已然警告過,若他們知趣,自不敢在外頭亂說,隻盼莫要傷及大長公主府聲譽。”李莫又道。

楊攸寧心中一動,竟長長地吐了口氣,隻要今晚這風波蓋得過去,便是最好結果,她正擔心驚動太大,後頭不好收拾呢,不過……李莫未免太能猜人心思了吧!

李莫打量了楊攸寧一時,猛不丁大笑了起來。

楊攸寧怔住,不知自己如何惹來人家取笑。

“王爺,四姐何處不妥,惹來您笑話?”嶽五郎顯然也沒明白李莫意思,很實誠地脫口問道。

“無事,”李莫笑意未泯,又看著楊攸寧道:“日後府中但有難處,隻管來尋小王便是。”

楊攸寧自覺脖子都要紅透了,這李莫果然不負風流之名,隨意幾句話,都能叫人心裏“撲撲”直跳,回頭一定要叮囑嶽五郎,再不許有下一回,免得又招了他來,慌得反而是自己。

這邊李莫終是由嶽五郎陪著踏出正廳,楊攸寧也不免捂了捂胸口,隨後,倒是發了好一時的呆。

“四娘,”袁嬤嬤不知何時來到楊攸寧身後,頗有幾分欲言又止:“這位秦王……還是離遠著些。”

“知道了。”楊攸寧淡淡地應過一聲,眼皮子卻不由自主眨了好幾下。

袁嬤嬤頗帶些意味地瞅了楊攸寧一眼,後頭又來一句,這回卻是說得順溜:“秦王到底大名在外,外頭傳得可是厲害,雖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女兒家名聲最要緊,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嬤嬤說什麽呀!”楊攸寧這下真羞了,方才李莫可是一直規規矩矩地同她們姐弟說話,如何與她名聲有礙了,更何況,她楊攸寧又不是什麽傻娘子呢!

威寧大長公主府的西院,雖已入深夜,一間香閨之中,仍透出暗淡燭光。

“嬤嬤可去打聽過,五郎安置了沒有?”楊攸寧半臥於梅花紙帳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垂在胸前的一縷青絲,目光落在床前小香爐架著的熏爐上。

此時紙帳的四角,各放置一枚錫瓶,瓶中有女使們白日裏摘下的梅花,依舊泛著清雅之味,襯了香爐中氤氳而出的沉香,讓人甚有如墮花叢之感。

袁嬤嬤正要將楊攸寧明日要穿的月色繡折枝堆花襦裙覆在熏爐上,聽得攀攸寧在問,少不得回頭道:“咱們小郎倒是恁事不上心的,聽管家來報,大夫給上過藥,又梳洗一番,便早早睡下了。”

楊攸寧唉了一聲:“今日著實被五郎嚇壞,真真是個冤家。”

袁嬤嬤瞧了瞧左右,就渡兒站在那兒,倒也沒想避著渡兒,不免坐到了床邊,低聲抱怨道:“今日趙王著實做得不敞亮,竟是丟下咱們五郎自個兒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