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攸寧側過身子,以手托腮,很是體諒地道:“方才我琢磨過了,聖人對趙王期許甚高,管教得向來嚴苛,更不肯見他出了差池,可是趙王啊,人是大了,心性卻還跟五郎一般,不肯定下來,聖上也是愁得很,這些年府裏替他擋的事還少嗎?誰教咱們欠了情分,隻要五郎無事,也不多今日這一出。”

“莫非日後咱們還得替他擋刀擋槍?”袁嬤嬤頗為不滿,又小聲道:“四娘真打算嫁到趙王府去?那兒可滿府姬妾,趙王這一點倒隨了官家,也是個風流的。”

楊攸寧認真地想了想,道:“聖人同婆婆從我們打小,便商議好親事,我自當遵從,且婆婆亦是為了我好。”

“別說奴家沒有見識啊,”袁嬤嬤湊到楊攸寧耳邊道:“女兒家這一輩子,最要緊之事,便是尋著一位好郎君,這‘好’字呢,跟榮華富貴沒啥關係,但求那一位會疼人,將你放在心尖上,曲意隻聽你的,可奴家瞧著吧,趙王恐怕並非良人,便算日後四娘做了聖人又如何,後頭一堆嬪妃急赤白眼要奪寵,冷被寒衾的,著實沒有意趣。”

“嬤嬤說什麽呀!”楊攸寧終是被袁嬤嬤說得耳根子紅了,幹脆將蓋在身上的撚金銀絲線滑絲錦被掀起,一把蒙住了自個兒的頭。

袁嬤嬤歎了一聲,俯身對被下的楊攸寧道:“如今四娘也快十七,尋常人家的小娘子,十四、五便出嫁,到你這般歲數或該做了娘,就咱們府上的小娘子,心裏至今也沒個思量,著實叫人擔心。”

“嬤嬤不說了!”楊攸寧在被中嗡嗡地求道。

“好,不過還有頂重要一句,”袁嬤嬤撫了撫楊攸寧散在外頭的青絲:“四娘必得聽我一句。”

打從楊攸寧出生,袁嬤嬤便奶著她,中間雖離散了些時日,不過後頭,袁嬤嬤一直與楊攸寧寸步不離,自是將她視如已出,更處處替楊攸寧著想。

見楊攸寧沒個回應,袁嬤嬤繼續道:“你從小嬌養在府中,見識得也少,不知外頭底細,秦王那人雖長得好些,不過麵相太過精明,一瞧便是個有主意,也輕易不會被人拿住,再則他背後閑言甚多,嬤嬤把話撂在這兒,若說趙王未必靠得住,那秦王便是專來禍害女人的。”

“我不過今日碰巧遇著人家,情急之下請人幫個忙,如何招來嬤嬤那麽多言語,”楊攸寧裹著被子嘟囔道:“秦王有沒有主意,拿不拿得住,與我何幹?嬤嬤這話好沒道理!”

卻不想,袁嬤嬤竟突然之間停住了話,楊攸寧等了一時沒動靜,悄悄撩開一點被角,才瞧見袁嬤嬤坐在床邊,竟是發起愣來。

楊攸寧以為她生了悶氣,不免用手拉拉袁嬤嬤,嬌嬌地道:“算四娘說錯便是,嬤嬤莫氣。”

“嬤嬤哪會生氣,”袁嬤嬤轉過頭來,用手背摩了摩楊攸寧玉瓷一般的小臉,歎道:“嬤嬤隻心疼啊,咱們這般俊俏可人又懂事孝順的小娘子,為何非要卷進皇城那些是是非非之中,怎就不能像你娘那般,嫁得一位知心知意的好郎君。”

“我爹爹待媽媽有多好?”楊攸寧好奇地問。

袁嬤嬤悵惘地點了點頭:“我親眼瞧見,好到……能拿命護著自個兒妻女。”說到此處,袁嬤嬤眼眶不免一紅,趕緊背過去,不肯讓楊攸寧瞧見。

楊攸寧歎了一聲,能拿命護著,爹爹該是多好的郎君啊!說來可惜,她並不記得爹爹和媽媽模樣,隻長大些後才聽說,爹爹在濟州任上遇了盜匪,不幸身亡,而她那會子才一歲多。

沒一時,袁嬤嬤便出去了,留下楊攸寧,顧自想著心事。

其實楊攸寧覺著,雖袁嬤嬤是為她好,無奈她注定要嫁進趙王府,誰教婆婆與聖人站在了一塊,就算因此被卷進皇權鬥爭,也是她身為大長公主府後人,逃脫不掉之責。

十年前,從宮中被接回大長公主府,眼見著正廳當中排成一排的黑棺,還有當頭高懸起的“滿門忠烈”牌匾,楊攸寧似乎一夜之間便懂了事。

最疼她的翁翁沒了,視她如親女的兩位舅舅也走了,還有處處愛惜於她,甚至幫她殺掉壞人的三位哥哥再也見不著了,那種家破人亡的滋味,楊攸寧至今疼在心裏。

跪在不過幾日便兩鬢斑白的婆婆身後,楊攸寧在心中向殺場殉國的親人們發誓,她日後當要孝順婆婆,拚了命護住嶽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五郎,絕不許人辱沒嶽家這“滿門忠烈”的名號。

唯其如此,別無所求……

對於與趙王的婚約,既然婆婆中意,楊攸寧便認為理所當然,其實趙王雖有些不定性,卻與嶽五郎相處甚歡,日後定能照應到他。

楊攸寧不免又想到“好郎君”的說法,不覺有些想笑,她真未指望趙王能拿命護著自己,實在也是趙王姬妾太多,他這一條命如何夠分?楊攸寧反而覺得,自己倒可以拿命護著趙王,也算是還了這些年來,聖人替大長公主府遮風擋雨,屢屢解救於危難之情。

想到此處,楊攸寧愜意地伸了個懶腰,今日虛驚一場,這會子她心思終是放下,困意便也漸漸起來了。

不知不覺間,閨房之中陷入沉寂,除了點點梅香,床邊默不作聲而立的小女使渡兒,便隻有,於梅花帳中靜靜嬌臥著的小娘子。

“嬤嬤,嬤嬤……”楊攸寧忽地醒來,睜開眼叫了兩聲,卻是沒人回應。

揉了揉眼睛,楊攸寧從**坐起,自己取過一件外氅,出了梅花帳,走到屋外。

未想天這麽快便亮了,不過這會子院內竟瞧不著一人,連個灑掃的都沒有,著實透著些怪異。

楊攸寧又叫了兩聲“嬤嬤”,依舊未見袁嬤嬤回應。

便在這時,院門一開,一位婦人踏著碎步進來,瞧著二十來歲,粉麵油頭,金銀滿身,在楊攸寧看來,頗帶幾分俗氣。

“你是誰?”楊攸寧問了句,隻覺此人麵生。

娘子並不答言,待走到楊攸寧跟前,卻猛地冷笑一聲:“躲這兒來了,小蹄子,你真當自己是根蔥,這東坎巷宅院歸了咱家大人,還是柳大人親自下令,如今楊氏都死光了,你便再留不得,還不如賣了換些銀兩。”說話間,那婦人伸出利爪一般的手,竟是要來掐楊攸寧。

楊攸寧驚叫一聲,本能地轉身就跑,她終於想起來了,那是楊如晦的妾徐氏,再接下來,徐氏會掐著她脖子扔進人伢子的牛車,還囑咐那一身臭哄哄的人伢子,要將她送進勾欄院,永世不得超生。

不過……楊攸寧忽又怔了怔,徐氏不是早已經死了嗎?婆婆說過,誰敢害嶽家人,都不會得好下場,所以,徐氏隻能是死路一條。

楊攸寧沒命地跑著,直到有人攔在了她跟前,柔聲問道:“阿敷,可是有了難處?”

“四哥,救我!”楊攸寧慌張極了,立時躲到李莫身後,既然他說過要救自己,楊攸寧便信李莫,定會言出必行。

“這便對了,四哥自會救你。”李莫說話間便拔了刀,衝向了徐氏,再然後,楊攸寧驚奇地發現,徐氏一下子……就不見了。

楊攸寧傻了好一時,抬頭看著正衝自己微笑的李莫,心裏生出妥貼之感,但凡遇著這一位,再大的艱難都過得去,似乎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四娘,該起床了!”有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楊攸寧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再次睜眼,楊攸寧先瞧見頭上的梅花帳頂,隨即便是袁嬤嬤盈盈笑臉,哪還有什麽李莫和徐氏。

楊攸寧慵懶地翻了個身,這夢雖說不得好,隻到後頭,竟有些不願醒來。

有渡兒在旁邊侍候,楊攸寧上了胭脂,又點過花鈿,少不得舉起雙鸞菱花銅鏡,心情甚好地打量著裏頭這美人,倒是自己笑起來。

便在這時,外頭嶽五郎在喊:“四姐,五郎來了!”

還沒等楊攸寧回他,有腳步傳進屋,原來嶽五郎已大喇喇地躥了進來,直嚇得袁大娘衝到門邊,緊著攔道:“小郎不可,男女有別,如何能擅闖小娘子居處?”

楊攸寧回過身,透過紫檀嵌染牙廣韻十二府圍屏的縫隙,隱約瞧見那頭的嶽五郎,正扭糖股一般圍著袁嬤嬤耍賴,頗有些好笑:“五哥怎得這般沒規矩,上回被婆婆訓過一頓,你竟忘了不成?”

當日大長公主身體還康健,有一回瞧見嶽五郎鑽進楊攸寧的屋,中氣十足地罵了嶽五郎好一時,後頭又罰他跪一整日,隻為了讓他曉得什麽叫規矩。

“前二年還好好的,怎得如今咱們府裏越來越瞎講究,連四姐的屋都不許我進,真真沒意思得緊。”嶽五郎不滿地道。

袁嬤嬤自是跟他擺道理:“五郎如今大了,該知男女大妨,小娘子的臥房,乃閨閣禁地,不好隨意驚擾的。”

“騙誰呢,便是四姐存心不肯理我了,”嶽五郎嚷起來:“想是快要嫁給趙王,開始學著擺王妃的譜,再不肯跟五郎親近了。”

“成了,算是怕了你!”楊攸寧泄氣,對這自小兒便在一處的兄弟,著實沒有辦法。

圍屏之後,嶽五郎叉腰大笑三聲,隨即閃開袁嬤嬤,轉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