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從飛機遇到高空風切變,高度急降,到落入雷暴中,受擊發動機失效,這一切的發生不過在一刻鍾之內,天空的變化就是這樣莫測。

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二百多位乘客受盡了身體和精神上的折磨。

他們甚至已經開始幻想,飛機或是以高速直接撞到山上,或是摔在跑道上,或是掉在什麽不知名的公路上,總而言之都要在一團火中燃燒殆盡。

死亡的恐懼籠罩在人們心裏,災難的場景在腦海中一遍遍上演,那是帶著血色的絕望。

人們透過舷窗看到飛機的高度越來越低,卻看不清地麵在何處,也不知想象之中的墜毀會在哪一分哪一秒到來,他們隻能一遍遍地合攏雙手,祈求著漫天不知名的神佛,希望能平平安安地渡過這一劫。

但是有人卻不能求神拜佛,因為在此刻,他就是所有二百多位乘客的神佛。

駕駛艙裏,淩潭輕輕推了推操縱杆,讓飛機的機頭略微放低,以保證滑翔速度,他的神情極其專注,鼻尖微微沁出汗滴。

“拿出檢查單!”他說道。

衛重霄無比迅速地翻出雙發失效檢查單,迅速翻到了正確的頁碼。

隨後他再次試圖重啟發動機,但依然點火失敗,隻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短短的時間內,淩潭已經迅速在腦海中想象出了到通遠機場最近一條跑道的高度和距離之比,同時構建出一副三維模型,而飛機就是其中的一個動點,他的每一個操作都必須保證絕對的精確,不差分毫。

經過極快的計算後,淩潭發現,目前來說對他們有利的局勢是,他們還有機會滑翔到機場的跑道上,而不是在某個不平坦的公路或是河道上迫降。

不利的局勢是,現在有霧。

APU可以提供電力,以保證液壓係統的正常運行,所以儀表和控製麵板都還可以使用。距離地麵還有三千米時,淩潭開啟了盲降係統。

ILS盲降,在能見度不足時依靠儀表降落的精密進近方式,簡單來說,飛行員隻需要注意盲降儀表上的豎線和橫線,隻要對準了兩條線,就可以在引導下駕駛飛機直到看見跑道。前提是機場跑道要支持盲降係統。

就盲降本身而言,他們都受過很好的訓練,擁有盲降的資質。但問題是沒人經曆過發動機失靈情況下的盲降。

如果在到達決斷高度,也就是飛行員能夠看清跑道的高度,而飛機姿態不適合降落時,必須要拉起來複飛。而他們如今的處境,是絕沒有降落第二次的機會的。

若降,便也許能活;若不降,隻有死路一條。生死不過就在一念之間。

飛機的速率很高,迅速下降,若能見度好,現在目視應該已經能看見通遠機場的跑道燈光了。

衛重霄冷靜地通知空管:“CL1711,我們即將降降落,我們即將降落。”

那邊回複:“收到,CL1711,21號跑道在你的兩點鍾方向。”

就在那一刹那,淩潭看了看儀表上指引的兩條線,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從腦海中閃過。

——以他們目前的下降率,可能滑不到21號跑道!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後出了一身冷汗,製服襯衫都黏在了後背上。

“我們飛不到21號跑道。”他沙啞地說道。

衛重霄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他伸出手死死地抓住淩潭的肩膀,斬釘截鐵地開口:“哪條跑道更近?淩潭,冷靜。”

在剛才的那一瞬間淩潭的腦子是空白的,過度緊繃的神經讓他有了幾分恍惚,好像自己給自己宣判了死刑一樣。

肩膀上如鐵鉗般的手抓的他生疼,淩潭那那一瞬間清明過來,迅速地更改了盲降程序,一邊決定:“降22號跑道。”

兩千米。

一千五百米。

一千米。

沉重的龐然大物以超高的速率衝破了沉霧,一點一點貼近地麵,準備接受最後的審判。

淩潭盯著儀表上的兩條線,保證自己的操作使高度與那兩條線完全吻合,然後說道:“放襟翼。”

“放襟翼。”衛重霄回複。

因為沒有動力,飛機的下降率很高,與正常降落相比速度將要大許多。也就是說,就算他們安全平穩地降落在跑道上,也有可能因為速度過大衝出跑道而墜毀。

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淩潭的腦子裏幾乎一片空白,他什麽都沒想,甚至已經忘了死亡的威脅,他眼中隻有儀表和盲降係統的白線,和手上的操縱杆。

他的表情近乎冷酷,隻有仔細看才能發現他以小幅度輕顫的手。

“放起落架。”他說。

起落架被放下固定,飛機距離地麵不到五百米。

要對準跑道!他聽見了自己內心的聲音。

殺出迷霧,勉強透過被冰雹砸花的擋風玻璃,淩潭終於看見了跑道,他的瞳孔驀地一縮,帶著堅定的光。

他稍微拉起一些操縱杆,使機頭略微抬高,然後打開減速板,以降低飛機的速度。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飛機的後輪落在了地麵上,發出“砰”地一聲巨響。

——來了!

“請注意防撞!”與此同時,衛重霄開啟機長廣播,大聲地命令道。

飛機比以往正常的著陸更驚心動魄,極速衝向前方,這樣快的速度讓它更加顛簸,每一次上下起伏都會讓人產生快要墜毀的錯覺。客艙的乘客體會到了猛烈的撞擊感。

“啊啊啊——我要死了啊!我還不想死啊——”客艙中的乘客再也忍不住尖叫起來。

乘務員們撕心裂肺地喊著,壓過人們的尖叫聲:“請做好防撞姿勢!請做好防撞姿勢!”

淩潭死死地拉住刹車杆,盡可能地讓飛機盡快減速,要不然就算不衝出跑道,起落架爆胎的話也會導致十分嚴重的後果。

飛機在不斷減速,漸漸變得平穩,顛簸在慢慢減小,最後終於,終於停在了22號跑道盡頭處。

飛機停下的那一刻,淩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這口氣一直被他吊在心口處,如今就像是咳出了一口心頭血一般,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向後靠在座背上,開啟機長廣播,說話的聲音有些無力:“請大家...有序疏散。”

然後他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紊亂的氣息逐漸平靜。再睜開眼時,突然發現了跑道周圍為迫降準備的閃著燈的救護車和消防車。紅光和藍光交織,竟讓人覺得些許迷幻。

他喃喃道:“我們做到了。”

衛重霄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他不放,他重重地點點頭,一字一句:“我們做到了。”

淩潭有些失神。

——我做到了,我將二百多個乘客帶回家了。

可是他好累,現在隻是想倒頭睡一覺。

淩潭半閉著眼,無比疲倦,餘光卻突然發現了衛重霄的動作,他愣愣地轉過頭,看見衛重霄向他伸來一隻手,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帶著笑意。

——那是穿透了所有的恐懼與驚惶向他伸來的手。

淩潭一愣,旋即笑了笑,用左手死死抓住了那隻手,隔著中間的儀表儀器,和他緊緊地交握。

劫後餘生,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

遠處,一縷落山前的陽光穿破了霧靄,劃破天空,照進了這方小小的空間。

我的機翼就像利劍,可以劃破一切陰霾。

-

關注著這場迫降的人很多。因航班延誤滯留在機場候機大廳的乘客們全都看見了這架飛機的降落,隻不過他們不知道情況的緊急性,甚至於還有幾個大媽驚歎道:“這麽大的霧還能降落!”

與乘客們對比分明的是機場的高層領導,他們大都擠在候機大廳的玻璃窗處,出了一腦門汗,看著遠處霧氣中那架飛機掠過跑道,然後落地,劇烈顛簸,心恨不得要跳出嗓子眼兒。

直到那架飛機平穩地停在跑道上,他們以及管理中心裏的年輕空管,一起騰空雀躍,在空中揮舞著拳頭。

“艸!真他媽要嚇死我了!”一位發量堪憂的高管忍不住爆了粗,“——這機長太他媽爭氣了!你想想這要是出了事,二百多條人命,能活下來幾個?”

旁邊一個同樣發量堪憂還挺著將軍肚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說完又“嘖”了一聲:“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又安全降落,這倆機長以後絕對飛黃騰達了,公司不得當國寶供著,衣食無憂安享富貴......”

兩個人說著說著就走遠了。

這邊CL1711機上,飛機艙門剛剛打開,乘務組組織乘客有序下機。乘客們無一不淚流滿麵,孩子們下機就開始互相抱著嚎啕大哭,連四十多歲的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都跪在地上,瘋狂親吻腳下的土地。

再次踏在堅實地麵上,呼吸新鮮空氣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那應該是叫生的氣息。

此時淩潭和衛重霄也已經下機,站在角落處靜靜看著人們的欣喜若狂,卻隻是相對無言。

“Captain,所有乘客都已經下機了,218人全部無恙,隻有幾個乘客在顛簸的時候有輕微擦傷。”乘務長清點過人數,走過來報告,眉目中的笑意怎麽樣也遮掩不住。

衛重霄點點頭致意:“辛苦你們了。”

乘務長輕笑著走開了,衛重霄側頭看向淩潭,那人從落地開始情緒就很低落,大概是還沒從巨大的衝擊中緩過來,眼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倦意。

“我剛剛一直在求神保佑,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神在庇護我一樣,讓我躲過了這一劫!”人群中一個大媽大聲地喊道,“人呐沒有點信仰還真的不行哪......”

在大媽身邊抱團哭的女學生聽到了,一邊抽噎著一邊反駁她:“瞎扯!明明是機長救了我們,我們應該去感謝機長——”

她話音剛落,人們突然醒悟,一時間躁動起來,一窩蜂湧上把救命恩人圍在了中間,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恨不得把他們敬之如神。

衛重霄有點局促,不知道該怎麽回複那些撲上來拉他手的人們:“您不用這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那些人們見了他,就跟見了鬼一樣。似乎沒有人想到,眼前這個年輕俊朗的男人,就是穿梭於雲層之間,與死神搏鬥的機長。

“我沒想到機長這麽年輕喲...你今年多大啊小夥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問他。

衛重霄抓了抓頭發:“我...今年三十二。”

老人不住地讚他:“真是年輕有為哪!”

“謝謝您,不過最後操控飛機的不是我,是——哎?”衛重霄剛一轉頭,發現淩潭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他輕輕推開人群,擠出“包圍圈”,回頭衝人們笑笑:“我先去找我同事了,大家都盡快回家吧!記得跟家人報平安!”

他轉身小跑起來,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嘴角微微勾起。

在找淩潭的時候,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嘟嘟聲甚至還沒來得及響起,那邊就已經接通了。

他聽見自己母親一聲顫抖的“喂?”,突然心裏就像被揪了一把,酸澀到了極點。

“媽...”他叫了一聲,突然喉嚨就哽住了。

那邊母親在聽見他音的那一刻,就崩潰地嚎啕大哭起來,哭的撕心裂肺:“我的霄兒啊...你沒事就好啊...”

衛重霄從未聽她哭過,此時也眼眶一酸,低聲安慰她:“別哭,別哭了媽,我好好的呢。”

那邊半晌沒聲兒,電話發出一陣雜音。他隱隱感覺到是父親接過了電話。

老衛竭盡全力壓抑著哽咽,還是那副嚴肅的聲線:“怎麽樣?”

“落地在通遠機場,全員生還。”

老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做得好,小子。”

衛重霄笑了,舉著手機走進航站樓大廳,在一排排座位間巡視。

“好好接受調查,沒事了就早些回家,都等著你呢。”

衛重霄應了一聲,然後目光一轉,終於在一個角落發現了坐著放空的淩潭。他大步走到那人的麵前,卻發現淩潭一直低著頭,並不想看他。

“舅舅!舅舅!”電話那頭傳來小孩的尖叫,衛重霄答應道:“哎!在呢!”

然後衛大姐迫不及待地從老衛那裏搶過電話,上來就帶著哭腔劈頭蓋臉地罵他:“衛重霄你就盡搞這些懸乎的,要把你老姐嚇出心髒病怎麽的!你真的嚇死我們了知道嗎!!”

衛重霄噗嗤一笑:“知道知道,別擔心啦。”

“你真——唉行了不跟你囉嗦了,你那邊應該還有事,忙你的吧,記得早點回家!”衛向雲囑咐道。

“好!知道啦!拜拜。”衛重霄掛了電話,拿著手機的手緩緩放下,看向那個不知道在想什麽的人。

他垂著頭,像犯了什麽錯誤的小孩,眉目間不再帶著鋒芒,沒了那股囂張跋扈的勁兒。那副白皙清秀的臉龐,年輕得像是剛畢業的二十來歲大學生一樣,卻又帶著不符合這年紀的消沉。

突然衛重霄就覺得,這人挺孤獨的。

沒有人守在電話線旁,為他的生死未卜而繃緊神經,瀕臨崩潰。

淩潭一直這樣,灑脫又不受約束,肆意在他的生命裏畫下印記。而衛重霄想,他似乎總是忽略這個問題,而沒去想為什麽,這個人總是孤身一人。

“你說,”淩潭突然開口道,“我這是什麽命,偏偏這些事都讓我趕上。”

衛重霄心裏一跳:“你不如想這是天將降大任於你。”

淩潭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麽一樣,低下了頭,沒有再說話。

“你一會兒想去哪兒?”衛重霄坐在了他旁邊,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很累。想找個旅店,好好睡一覺。”淩潭閉著眼,軟軟靠在椅背上,“從來沒覺得這麽累過。”

“那走吧。”

淩潭點點頭,站起身跟在他身後,跟他一起走入這座南方城市的傍晚人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