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衛重霄一時間慌了手腳,“有哪裏不舒服嗎?我去叫醫生。”

淩潭聞聲轉過了頭,沒有任何波瀾的眸子直直地盯著他,仿佛是在確認什麽事情。

衛重霄慌裏慌張地跑出病房,叫來了醫生。

醫生為淩潭做了係統的檢查,告知他們並無大礙,後續好好養著就可以。

醫生走了之後,病房內又剩下了他們兩人。

衛重霄試探著開口:“渴不渴餓不餓?”

淩潭搖搖頭,目光依然落在他的身上。那雙本來就顏色偏深的眼睛此刻更加陰翳,上挑的桃花眼顯得格外冷漠。

“幾點了?”淩潭開口問道,語氣平靜。

“下午兩點。你剛醒也不能什麽都不吃,我去給你買點白粥來。”

其實衛重霄早就已經想了很多,包括如何跟淩潭開這個口,如何最大程度地安撫他的情緒。

但淩潭醒來後的反應實在超出他的預料。平靜如水,不言不語,隻用那漆黑的眸子看著自己。衛重霄猜不透他在想什麽,甚至不敢確信...他是不是真的已經看不見了。

在買回白粥之後,衛重霄把餐勺從袋子中掏出來,打開裝著粥的盒蓋。淩潭現在對聲音格外敏感,目光會追隨著聲音的來源而移動。

聽見勺子碰擊保溫盒的聲音,他突然開口道:“說來要麻煩你喂我了,我可不想自己吃到鼻子裏去。”

這話一出,衛重霄的心又涼了半截,強壓著語氣中的顫抖,勉強回答他:“你還少麻煩我了?可不差這麽一次。”

說著他舀出一小勺粥,稍微抿抿試了試溫度,然後小心翼翼地遞到淩潭嘴邊,看著他試探著含住勺子,苦澀從心底一陣陣湧上來。

兩個人一個喂一個喝,喝完這碗粥用了快半個小時。衛重霄放下碗,輕輕地問了句:

“什麽也看不到嗎?”

淩潭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衛重霄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了,才聽到他開口。

“有光感。”

“那...也好,說明會慢慢好起來的。”

這話衛重霄說了反而更加心痛。毫無事實根據的安慰,誰聽了會好受呢?

淩潭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臉色顯得更加蒼白。衛重霄小心翼翼看著他,不敢再說話,甚至能聽到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淩潭沉默了很久才開口。

“那個,重霄啊,”他的聲音輕到快要聽不見,“如果有人來看我...”

他頓了頓,又說道:“別告訴他們,我看不見了。”

“好,我知道了,”衛重霄幫他掖了掖被子,“你再休息休息吧。啊...時間還早,那你想幹點什麽?”

淩潭自嘲地笑了一聲:“嗬,現在對我來說,白天黑夜有區別嗎?”

他的情緒低落了不過這一陣,然後招招手示意衛重霄:“幫我把手機拿過來吧,還有耳機。我找點東西聽。”

淩潭是個堅強的人,衛重霄一直知道。但他第一次在命運的壓迫下,直麵這一切時,才真正意識到,他的愛人有怎樣一顆強大的心。

他表達悲傷的方式,仿佛就是沉默。

衛重霄第一次扶他去衛生間,發現他的嘴唇在動。仔細一看才知道,這人是在數步數。

而從這一次以後,淩潭去衛生間再沒讓他幫過忙。

住院到了第三天,來看他的人越來越多。劉成禮和他妻子來了,李叔還有另外幾位老人來了。老陳,何小之以及裴弘也抽空來了。衛重霄阻止了劉成禮在淩潭病床前哭這一舉動,告訴他不管是誰,淩潭都一定會去救的,不必自責。

何小之也差點在他麵前哭了一鼻子。淩潭坐在病**,仿若無意地從床頭櫃上摸了一個蘋果,遞到小姑娘麵前。

“誒誒,都是做優質副駕的人了,怎麽還動不動就哭呢,來,吃個蘋果,”淩潭笑道,“別擔心啦,我就是不小心磕到頭了,等我養好傷就回去工作,到時候要是被我發現你成績下降,你就等著瞧吧!”

“知道啦淩哥!你可要快點好起來!”何小之破涕為笑,突然指一指他頭上的毛線帽子,“這個真可愛。”

“什麽?”

“我說你的帽子呀淩哥,我從來沒見過你戴這種風格的帽子呢~”

淩潭一愣,表情看起來有些茫然。

“難不成我會讓你看到他禿了的樣子嗎?”衛重霄涼涼的聲音適時響起,為淩潭解了圍。

“原來是衛前輩買的呀!”何小之一點兒也不怕他,“想不到衛前輩也會買這種可愛的東西!”

淩潭無奈地搖了搖頭,又隨便跟小姑娘聊了幾句,才把她送出病房。

“我們都等你回來哦!淩哥!”何小之扒在門口喊著。

“知道啦!”

淩潭聽見她的腳步聲終於遠去了,才又低下了頭。

“小之帶來的花很漂亮。”何小之走後,衛重霄輕聲說道。

淩潭扭過頭看著窗戶的方向,聞言小聲應了一句:“嗯,她是個有心的人。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機長的。”

“像你一樣。”

回應衛重霄的是一聲讀不懂的輕笑。

後來衛重霄的父母也過來看了一趟,用保溫桶給淩潭帶了很多滋養的飯菜。

淩潭可以用再平和不過的態度對待他們,和老衛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除去腦袋上包著的紗布,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越雲淡風輕,衛重霄心裏越慌。

等到二老走了,衛重霄倚在淩潭的**,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脖頸,將他整個上半身壓入自己懷中,嘴唇輕輕蹭著他的耳廓:“不要硬扛著了...傷心的話就哭出來吧,我會一直在的。”

“我知道你在,所以我才覺得哭沒有意義,”淩潭反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經曆了這麽多事兒...我也漸漸明白了。有些事可能就是命裏帶的,強求不來,我可能的確就不應該走上這條路。嗐,沒什麽,我想通了。大不了我轉地麵,去航校給學員們上上課也好,也算是發揮我最後一點作用了。”

“你別...你別這麽說。”衛重霄想盡了一切能夠安慰他的話語,卻無奈的發現在這種時候語言的力量是如此的薄弱。

“今天天氣不錯,對吧?”淩潭感受到照在身上暖暖的陽光,“應該是個很適合飛行的天氣。”

“是啊。”衛重霄依然沒有放開他,牢牢地把他鎖在自己懷裏,仿佛這樣才能確定他的存在。

“Captain。”淩潭突然仰起頭叫他。

“嗯?”

“你去飛吧。不要總是陪著我了。醫生不也說過了嗎,我過幾天就能出院了。我總要適應這樣的生活,你也不能一直拴在我身邊。”

聞言,衛重霄抱著他的手又緊了緊:“不可能。你現在讓我去飛我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幹這樣不負責任的事。”

淩潭輕輕嗤笑一聲:“你騙我呢。就算現在讓你上機,你照樣可以飛的很好。回去吧,重霄。我不能再把你也耽誤了,大不了,你就帶著我那份一起飛嘛。”

衛重霄沉默了。久久的沉默。

衛重霄看見陽光打在淩潭白皙的臉上,甚至可以看見那小小的絨毛。他微微笑著,看不出一絲悲傷絕望,仿佛他依然是那個身著飛行學員製服,仰望著那方神秘莫測的天空的少年。那雙讓衛重霄愛慘了的靈動眼眸,插科打諢時泛著狡黠的光,犯壞故意帶上幾分刻意的曖昧,但自始至終都不乏對這個世界的溫柔。

他現在可以裝出這幅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模樣,仿佛是在宣告:我沒事,我不在乎這個。

這個人從不輕易將愛宣之於口。越是表麵上不在乎的,越是沉甸甸放在心上的。從衛重霄真正認識淩潭那天開始,他就時刻以這個人的赤誠為貴。

他那麽單純,有的隻有對藍天的熱愛,他什麽都沒做錯。

“去吧,重霄。我剛剛問裴弘了,你明天就有班是不是?飛哪兒啊?”

“飛哈爾濱。”

“哈爾濱多好啊。上次我們太著急了,有一個冰燈展沒來得及看呢,這次你也可以去看看。”

“不看。不和你一起我什麽都不看。”

淩潭無奈,輕輕推了推他,從他的懷抱中鑽了出來:“你啊。”

“不過我答應了,我會去上班。”

淩潭這才笑了,獎勵寵物一般摸了摸他的腦袋:“這才對嘛。”

衛重霄說到做到,收拾了一下病房裏的東西就回家了。

淩潭聽見那個人走出病房,並輕輕帶上門的聲音,嘴唇動了動,用口型無聲地說道:

“走吧。”

他朝著門的方向靜靜望了許久,一直提著的那口氣才終於鬆了下來。從他醒來開始,衛重霄就一直陪在他身邊,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時才真正可以喘息片刻。

淩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像耗盡了所有的力氣。他摸索著夠到病床邊的桌子,摸到那枚胸針,緊緊攥在胸前。

側臉望向窗戶的方向,一團光線照入他的眼中。可他隻能看見這道光。這似乎是老天給予他的最後一點恩賜,沒有讓他徹底沉入黑暗的海底。

那片湛藍無雲的天空明明就在眼前,前幾天他還在那藍天之上翱翔——

明天的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機場依然忙碌,每天都有新的學員們開啟自己的飛行生涯,也會有老機長離開自己工作幾十年的飛行崗位。就算他是個所謂的英雄機長,這世界也不是沒有他不行。日升日落四季輪替,沒有人會注意到他這個平凡的人,沒有人能感同身受他的悲傷。他的無聲離去隻會引起人們短暫一陣的惋惜,隨後便如石子投入大海中一般再無聲息。

隻有衛重霄會將他的悲傷照單全收,但衛重霄是天之驕子,他們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有著不同的生命軌跡。他自己墜落便也罷了,怎忍心拖著衛重霄一起。

他的肩膀在輕輕顫抖,一聲低低的啜泣終於壓抑不住從喉間溢出,然後淚水便再也止不住,肆虐地流了滿臉。

淩潭一隻手抓著胸針,一隻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那低低的抽泣卻鑽出掌心,愈發失控起來。

恍惚間他聽見耳邊傳來哀鳴聲,仿佛在為他悲傷。從地下伸出的手拖著他,要把他拖進黑暗的深淵,而他也再也失去了撕扯著逃離的力氣。

最後一點光明也要消失殆盡了。

淩潭狠狠一拳錘在床鋪上,抹了一把眼淚,掙紮著想要下床,卻沒發現自己已經在床的邊緣,於是一個翻身就要摔下來。

摔就摔吧。他想。反正以後這樣的事還多的是。他總得習慣。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來臨,他掉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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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元宵節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