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重霄一直沒有離開病房。他站在一隅靜靜看著淩潭的一舉一動。那人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是往他心底最柔軟地方狠狠剮上一刀的利刃。
他知道。隨著那片山石一起崩落的,還有淩潭的信仰。
他很想哭,卻又不能哭。他的愛人比他堅強的多。
看著淩潭差點要從**翻下來,衛重霄的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就幾步上前,將淩潭牢牢接在懷裏。
他們兩個的動作碰掉了原本放在床頭櫃上的花,淡粉色的花枝散落滿地,還被踩了幾腳。
衛重霄把淩潭輕輕放回**,卻沒鬆開環著他的手。
失明的淩潭警覺得很,對旁人的氣息格外敏感,瞬間就認出了來人是誰。他的淚水還沒來得及收好,情緒也幾近失控。唯餘的想法便是推開眼前的人,不要讓他看見自己現在的模樣。
他掙紮著,忘了自己還帶著傷,像頭負傷卻又被囚於籠中的困獸,迫切地想要脫離牢籠。
“放開我,求你——”他嘶喊著。
衛重霄紋絲不動,不容任何拒絕壓著他的後頸。
如果淩潭能看見,大概也會被他的表情嚇到吧。他想著。
“求求你...別看我,讓我自己呆一會兒!!”淩潭掰著衛重霄的手,絲毫沒有控製力氣,在他的手上抓出了幾道紅痕。
衛重霄和他較著勁,僵持不下,索性騰出一隻手掰過淩潭的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
淩潭顯然被嚇了一跳,然後更激烈地掙紮起來,但他這還未恢複完全的身體,力氣完全比不上衛重霄。
衛重霄吻到了淚水的苦澀,那不知來自於誰的淚水混合在一起,他掐住淩潭的下顎,阻止了淩潭扭頭的動作,往前更深入了幾分。
他看見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眸微微睜大,遮上一層迷霧般,蔓延著無助與絕望。
衛重霄一直睜著眼睛看著淩潭。他不要淩潭在他麵前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這個人迷茫的、痛苦的模樣,他都要看到,都要接收,要讓他知道就算墜落,也有自己接著他。
淩潭推拒不成,索性咬住衛重霄的下唇。衛重霄不鬆口,他也不鬆口。
直到他感受到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開來,那鐵鏽味混合著傳入鼻腔的花香,形成一種奇異的感官刺激,他才意識到自己發瘋一般的行為。
他又傷害到衛重霄了。
淩潭瞬間軟了下來,卸掉所有力氣,輕輕向前靠在了衛重霄身上。手也攀上那人的脖子,就那樣輕輕搭著。
“對不起。”他說。
“你從始至終,就沒有對不起我,”衛重霄一字一句地說,“你虧欠自己太多了。你需要補償的,一直是自己。”
淩潭還想說話,衛重霄手上稍稍使了點力氣:“好好的,先聽我說。你從來不欠我什麽,我們的關係不管從前還是以後都是平等的。如果我遇到和你相似的情況,你也會這樣對我,我清楚得很。”
淩潭沒有回答。衛重霄摸著他的頭發,低下頭看著那一地零落的花瓣,繼續說道:
“就像你之前說過的,人與人的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一生波瀾壯闊起起伏伏,他們的過往都是勳章一般的存在,這才不枉來人間一趟。有的人平凡一生,安安穩穩度日,卻也幸福終老。但無論平淡還是波折,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到頭來都是這幾十年人生呐。”
淩潭窩在他肩頭,欲言又止。最後才開口道:“我懂。給我點時間吧。”
他剛哭過,聲音還帶著濃濃的鼻音,像在撒嬌。衛重霄心裏一軟,無比輕柔地輕撫他的後腦,應允道:“我們都需要時間。”
“重霄,我想出院。”
“等醫生說可以了,我就接你回家。”
“你該工作還是去工作,聽到沒?”
“我知道,這個你放心。”
“還有個事兒你能幫我一下嗎?”
“你說。”
“我把樊盛家的地址給你...你幫我把他家門口櫃子第二層裏麵的東西拿回家嗎?”
“好,”衛重霄揉揉他帶了一層毛絨帽子的頭,“你什麽都不要想了。”
—
淩潭出院回家那天依然是個好天氣。
衛重霄並沒有攙著他,而是緊緊貼著他,慢慢地走,時不時提醒著他前方路況。
“前麵十步左右右轉。”
淩潭點點頭,微微仰著頭感受著和煦的陽光。
“頭發再有一陣子也長回來了。”
“真是,得虧你還知道給我戴頂帽子,要不然我現在都不知道怎麽出去見人。醜死了。”
“沒事,就算沒頭發你也好看的很,”衛重霄笑,“就是摸著手感不好。”
“滾吧你,把我當貓擼。”淩潭摸著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小雲也想你呢。天天趴在門口,就等你回來。”
淩潭又點點頭。
“醫生說你恢複的情況很好,沒準哪一天就能看見了呢。”
又是一句空話。
淩潭沒吭聲,好像沒聽見他的話。
到家之後,衛重霄把車鑰匙放在門口籃子裏,看著淩潭蹲著換鞋,隨口說道:“家裏鍋碗瓢盆什麽的我都換成塑料的了,桌角床角貼了海綿墊,你隨便活動。”
“你燒什麽錢呢,我才不怕磕磕碰碰哎呦——”
小雲聞聲而來,喵嗚大叫一聲竄進了淩潭懷裏,淩潭防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裏還薅著小雲的毛。
“你啊,以後可別亂竄,萬一我看不見踩你尾巴怎麽辦?疼死你!”
衛重霄看著坐在地上的人懷抱著貓,下巴靠在小雲的腦袋上,一隻手輕輕揪著它的耳朵鄭重其事地囑咐著,沒忍住輕笑了聲。
收拾完畢後,兩個人一起窩在沙發上,鑒於淩潭失明後聽覺格外敏銳,衛重霄一直開著電視,還翻出了一個古董收音機,給淩潭閑的沒事時候聽。
“你不要給我整別的了,”淩潭摸著衛重霄給他買來的盲杖,“真不用。而且...我也還沒做完這個心理轉變。我也並不覺得我是什麽....嗯...盲人。”
衛重霄點點頭,隨即意識到他看不見,於是拉住他隨意放在沙發上的手,應了句:“知道了。”
淩潭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保證絕對的自立,在家裏的任何行動都不用麻煩衛重霄。他有他的驕傲和自尊,衛重霄明白,所以隻是在一旁看著他,確保他的安全。
當然在淩潭試圖拿起鍋鏟做飯時,衛重霄還是及時攔下了他的。
“我總得學會幹家務,不能都讓你來,會引起家庭內部矛盾的!”淩潭抗議道。
“我不介意在你好了之後讓你天天做飯,”衛重霄架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回沙發上,“到時候你哭爹喊娘我都不會踏進廚房一步。”
“好吧。”淩潭悶悶地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聽著衛重霄的腳步遠去。
吃完飯衛重霄陪著淩潭聽電視上放的相聲。淩潭笑的前仰後合,頭枕著衛重霄的腿,手裏搓著小雲的毛。
節目結束了,淩潭也笑累了,懶洋洋地說道:“Captain,幫我把你從樊盛家取的東西拿過來好不好?”
衛重霄應了聲,從屋裏抱來一個大盒子,放在他的麵前。淩潭試探著輕輕打開盒蓋,一件一件摸著裏麵的東西。
衛重霄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忍不住問了句:“所以這是...?”
“我不是賣了房子回通遠了麽,當時我把家具什麽的全留下不要了。隻收拾了一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交給樊盛讓他幫我先收著。”
好像開啟了一段還不錯的回憶,淩潭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這個應該是我飛院的錄取通知書,你看看對不對?”
“這個是我大學拿的優秀學員證書。”
“這是高中畢業時候的同學錄。我說的都沒錯吧?”
衛重霄點頭:“沒錯。”
這些都是見證人生的老物件,大概早就刻入腦海之中,就算目盲也認不錯的。
“還有這個,”淩潭把箱子摸到了底,拿起幾張照片,“這個你自己看吧。”
看到有製服有常服,且不同角度拍攝的自己,衛重霄微微驚訝:“我的照片?”
“ah,first love,”淩潭輕哼一聲,“我之前可沒談過戀愛,不知道那種感情就是喜歡,偷著藏了好幾張你的照片。”
“哼,表麵上天天給我吵嘴給我下絆子,背地裏小動作倒是挺多。”
衛重霄說著,拉過他拿著照片的手,在手背上落下輕輕一吻。
淩潭看不見,被他突然的動作激的小小顫了一下,下意識縮回了手。
衛重霄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他們朦朦朧朧的曖昧期。
那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春日,淩潭剛剛結束一次測評,結束副駕階段,當上機長。熟悉他的朋友要請他吃飯,衛重霄也跟著去了。酒足飯飽打算回家時,才發現天上下起了小雨。
裴弘玩心盛,約了幾個朋友又接著唱歌去了。淩潭喝了酒,衛重霄便順道送他回家。
開到淩潭家時,雨好巧不巧大了起來。
“你直接開進地下車庫吧,順便上來坐坐,等雨小了再回去。”淩潭對駕駛座上的衛重霄說道。
衛重霄跟淩潭吵來吵去互相拌嘴,倒也算是朋友了,但這也是他第一次來到淩潭家裏。這人的家出乎意料的整潔幹淨,很簡約的裝潢。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衛重霄暗暗想著。
“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的人,家裏也得跟個孔雀窩似的?”淩潭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開口道,“我才沒那個意思。我也不是衝著誰都花枝招展孔雀開屏。”
“你隨便坐啊。要喝點什麽?茶?咖啡還是白開水?”
衛重霄搖搖頭:“不用,什麽都不用。你幹自己的事情就好。”
在家的淩潭出乎意料的話少。他靜靜地坐在窗邊,聽著窗外的雨聲。衛重霄就坐在他身旁,細細地端詳那人的側臉。
他悸動的情意剛剛萌芽,與淩潭靠的這麽近,心跳都有些微微的加速。
淩潭微微昂起頭時,下頜的線條很好看,他的睫毛很長,黑色的眼眸顯得很深邃——
“你想什麽呢?”
一雙手突然在他眼前晃了幾晃,衛重霄回過神來,正對上淩潭的目光。
他的眼中映著頂燈的光,像星光在閃動。
衛重霄下意識地抓住了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感受到微涼的溫度,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在那手背上輕吻了一下。
淩潭抖了一下,下意識抽回了手,整個人都愣了,顯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衛重霄比他反應快,瞬間將手放回桌上,一副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完了完了,就憑淩潭那張嘴,他不得被反撩的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見那人說出什麽騷話。衛重霄抬起頭,恰恰好捕捉到一隻從臉紅到脖子根的淩潭。
從那以後衛重霄也知道了,淩潭的撩撥全是嘴皮子功夫。而後來這人滿嘴跑火車說自己情史豐富,也全是扯淡。
從頭到尾,他們都隻有彼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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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重霄回過神來時,自己手裏依然拿著那幾張照片。而淩潭由於看不見,並沒有發現他的走神。
他又一次抓住了那隻手,毫不掩飾地欣賞著它主人那張好看的臉。
“我去跟上頭申請,要他們把獎勵金再發給你,然後我們出去旅遊,環遊世界,直到你好了為止。回家之後我們買套新房子,一起裝修。不是你或者我誰的房子,是我們共同的家。”
淩潭聽了他的話,顯得有些不可置信。他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鍾,然後才開口道:“想的也太美了吧。”
衛重霄依然拉著他的手,堅持道:
“聽我的,我一定要讓它們全部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