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子抱著黑雞, 在廣袤的雪原上跋涉,小腳深陷入雪中。

她重傷初愈,臉色還很蒼白, 黑雞用長出了絨毛的腦殼殼挨著她心口,試圖用身體溫暖她。

然後慘遭扣子無情嫌棄:“你都沒有二兩肉, 暖我暖了個寂寞, 暖自己吧。”

黑雞:“……”終究是錯付了!

扣子咳嗽幾聲, 把雞再往懷裏攏了攏。

她的麵前落下一人。

彭陵辛在雪地上跺了幾下腳,把鞋底套著的鐵板脫下提在手裏, 跟提了兩個秤砣似的, 快步過來。

彭陵辛邊走邊說:“夢夢的狼在南向發現荊棘叢經過的痕跡, 我探清楚了,確實是學弟,應該是往東去了。他似乎在找什麽東西,已經在城東基地外繞了一大圈。”

“他在找嫂嫂。”扣子再咳嗽起來,彭陵辛急忙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扣子呼出的氣在她的眼睫毛上結成了冰, 再加上帽子上堆著的雪和慘白的小臉,整個人都像掛滿了冰:“他聽見了嫂嫂的慘叫,當時本來就處於混沌狀態, 被刺激後更加難以維持自己的神智, 隻能憑著感覺到處尋找。”

“是林恩?”彭陵辛忍不住問。

“對。”扣子低聲,“是我的錯, 我一直沒有發現他異種的身份,直到他攻擊我的替身娃娃。”還在她的心口掏出一個大洞。

彭陵辛十分不讚同:“這不是誰的錯。”

“中央基地和城西基地,逃出來的人不多,我們能救的都已經救出來了,梁棟和韓瑤正帶他們往南方基地去。”彭陵辛麵上露出不忍, 明顯是想到他潛入中央基地時,看到的人間煉獄般的景象。

“南方基地那邊也在準備,和關洲基地聯合應對各地爆發式進階的異種,世界要大亂了。”彭陵辛又道,“帝都已經沒有活人,我們不能被林恩發現,接到學弟和戚眠,必須立即離開這裏。”

扣子點點頭,毛茸茸的腦袋藏在很大的帽子裏,向彭陵辛剛才說的東麵走去。

彭陵辛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快步追上去:“扣子,戚眠真的已經……”

“……”扣子停住腳步,低著頭沒說話,帽子掩蓋著她大半張小臉,顯得極其壓抑。

她一直下意識不去想戚眠的情況,那夜戚眠的慘叫,傳遞到每個人的耳中。

她心口重傷後就意識到林恩的身份,在發現戚眠和林恩遭遇時,立即意識到戚眠無法生還。

時間太短了,這個世界的異能者還未進階到可以和初代異種抗爭的程度,就算是戚眠,就算她帶著竹棲,也沒有可能。

扣子的眼眶涼涼的,黑雞仰著腦袋,在她眼眶下啄下一小塊冰來。

彭陵辛鼓勵道:“你不是說,她還可能活過來嗎?還有希望。”

“嗯。”扣子悶悶一點小腦袋,“前提是,我們找到哥哥的時候,他還認識我們。”

彭陵辛心裏一沉,隻能說:“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套上鐵鞋套,在扣子身前蹲下:“我背你,一起去找。”

扣子低低“嗯”了一聲,黑雞往腦殼殼上一放,頂著雞,從雪裏拔出小短腿,趴在彭陵辛的背上。

彭陵辛驅動異能,鞋底踩著的鐵鞋套托著兩人拔高,他在雪地上奔跑,身形飛快。

江行舟失控後,衝入雪原,至今始終渾渾噩噩地在大地上逡巡,他們跟不上他的速度,總是綴在後麵,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蹤跡,他卻又已經離開。

扣子小腦袋搭在彭陵辛肩膀上,她重傷未愈,大腦昏昏沉沉中,突然聽到彭陵辛驚呼:“扣子!”

彭陵辛停下,麵露駭然。

扣子從他肩上抬起頭,跟著他一起抬頭,遠處,鋪天蓋地的荊棘叢漫過了巨樹頂端,仿佛活著一般正在遊走,嚴嚴實實地環衛著中央,以至於他們根本看不清裏麵是何景象。

不僅如此,更讓他們震撼的,是荊棘叢外環繞著得密密麻麻的異種。

異種在荊棘叢外,以一種臣服的姿態爬行,荊棘叢也並未攻擊異種,甚至有爬行類的小異種在荊棘叢中進出。

彭陵辛的喉嚨哽得很厲害:“扣子,學弟他……”

還是人嗎?

扣子的小手拍了拍他的肩,從他背上滑下來,有異種察覺到他們,警惕地看著他們。

彭陵辛立即做出防衛的姿態,扣子按下他的手:“你回去吧。”

彭陵辛不明所以,就見扣子把頭頂的黑雞抱下來,抖了抖帽子上麵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向著異種橫行的荊棘叢林中走去。

異種死死盯著她,不知是何原因,也許是忌憚,也許是別的,沒有真正發出攻擊。

“扣子!”彭陵辛快步上前一步,那些保持警惕的異種又忽然動了,對著他們發出威脅的咆哮。

彭陵辛不敢再上前。

扣子抱著雞,從雪坡上小心翼翼滑下去,在異種齊刷刷的視線中,慢慢走入荊棘叢。

荊棘叢並沒有為她讓開道路,扣子靠著自己嬌小的身形,從荊棘叢的縫隙中穿過。

越往深處走越黑,到後麵什麽都看不見,隻聽得見荊棘叢在周身飛快地穿行,在空氣中抽得啪啪作響。

扣子前進到一定程度,荊棘叢像是得到了某種命令,同時支棱起來,在她麵前編織出一麵巨大的荊棘牆,無聲地阻止她繼續前進。

“哥哥……”扣子嘴唇蠕動,她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荊棘叢立即發起攻擊,被扣子懷裏的黑雞擋下。

扣子隻能後退,荊棘便又退回原處,兩廂無事的模樣。

“果然不認識我了嗎……”扣子再咳幾聲,無聲地歎了口氣,把黑雞放在地上,從雞嘴裏往外掏掏,摸出一塊絨毯。

絨毯上血跡斑駁,已經結成了冰。她把雞放回頭頂,舉起絨毯。

漆黑的荊棘叢裏,扣子舉著絨毯仿佛舉著一團火,她深深呼出一口氣,暖了一下自己快要凍僵的小手,再次前行。

“哥哥,這毯子上麵是嫂嫂的血。”她揚起聲音解釋,“當初在城南基地地下,嫂嫂重傷,發現自己的血可以驅散異種,給了叔叔姨姨一張沾著她的血的絨毯。”

這一次,荊棘叢沒有再攻擊她。

她一步一步往黑夜裏去:“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們必須在荊棘花枯萎前找到嫂嫂,她的荊棘花是爸爸采的,隻有你有爸爸的血脈,沒有你,她活不過來。”

像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語句中隱含的意思,荊棘叢焦躁地抽打起來,充滿戾氣,仿佛隨時可以撲上來將她攪碎。

扣子隻能再度停下腳步:“……你別激動,也不要現在去找林恩複仇,你先蘇醒過來,我們先救嫂嫂回來。”

“蘇醒過來,不要被異種支配,我們一起去找她,複活她。”扣子舉著那染著血的絨毯,期盼地仰著頭,看著籠罩住天際的荊棘叢,她不知道江行舟到底在哪個方向。

可是她等了很久,等到整個人都凍僵,如同佇立在雪堆中的一具雕塑,也沒有等到任何回應。

黑雞焦急得嘰嘰直叫,扣子的眼珠艱澀轉動,泛起淚花。

“哥……”扣子的聲音沙啞,絕望籠罩了她。

就在這時,她身側的荊棘叢傳來簌簌的響動,她轉頭過去,荊棘叢後很遠的地方,不知何時站著一個“人”,猩紅的眼睛隔著荊棘叢注視著她,臉上長滿猙獰的樹紋,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都向後延伸出一段荊棘。

“吼——”

他的眼睛裏依舊沒有瞳孔,沒有屬於人類的光,稍稍弓著身體,仍舊沉陷在混沌之中。

但他就是站在那裏,沉默著,等待著。

扣子長長送出一口氣,輕聲說:“我帶你去找她。”

她把那張沾著戚眠的血的絨毯展開,蓋在黑雞的頭頂。絨毯很大,蓋下去以後整個黑雞都看不見了,不一會兒,絨毯下麵慢慢擴散開紅色的暖光,如同夜色中的指引,慢悠悠飄向江行舟。

江行舟吼叫一聲,像是野獸遇見令他恐懼的東西,不由自主縮了一下頭,但腦海中又有另一種力量克製他的動作,讓他重新迎上紅色暖光。

紅色暖光飄入他的眉心,江行舟皺了皺臉,紅光再度飄出去,飄過荊棘叢和外麵環繞的異種,不知去往何方。

“吼——”

江行舟動了,他像是知道那是什麽,直勾勾盯著紅光,荊棘拖著身體,一步一步,循著紅光前進。

……

戚眠隻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久的夢,夢見死去的父母,夢見交好友,夢見身邊不斷陣亡的小隊,還有她將竹棲刺入異種王的心口,再和異種王一同墜落。

他們不停地墜落,四周很冷,荊棘叢一重重擁裹著她,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中。

到最後,她似乎與異種王緊緊擁抱在一起,他的身體卻意外地溫暖,仿佛雪夜中的一個火爐,慢慢熨熱她冰冷的血管和身軀。

意識裏的最後一瞬,整個世界仿佛急速地倒帶,她將刀從異種王的心口拔出,倒退回南方基地,死去的人活過來,倒退回末世降臨之前。

她在地鐵線裏,看見身穿黑白菱格外套的江行舟,這一次他沒有和她擦肩而過,而是輕輕低下頭,在她唇間落下一個吻。

……

巨大的荊棘叢湧入,拋開山石,尖刺褪去,化為漆黑的藤蔓,將深埋在山石的女人裹住,輕輕往外抱。

女人指間的荊棘花隻剩最後一片花瓣,在藤蔓擁抱的那一刻枯萎,而她陷入他的懷中,寒夜之中,漸漸有了呼吸。

扣子喜極而泣,抽噎起來,彭陵辛也一直跟在荊棘叢外,見狀欣喜若狂,見荊棘叢沒有攻擊他的意思,快步衝進來,想要查看戚眠的情況。

荊棘叢重新湧起,阻隔他的視線。彭陵辛不服氣咕噥:“我就想看看,這也醋。”

嘴上這麽說,臉上卻樂開了花,他蹲下身脫掉扣子濕透的棉鞋,給她換了一雙幹淨的,背起扣子:“接下來我們去哪?”

話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白問,因為荊棘叢已經重新穿行起來,簇擁著中央的男人向著另一個方向前去。

“他恢複神智了?”彭陵辛小聲問,“這是要去哪?”

扣子點頭,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們不遠不近的追在荊棘叢後麵,一直走到天黑又天亮,終於看見荊棘叢慢了下來,前方出現一棟小樓。

小樓外麵全是異種,荊棘叢收斂在小樓外,一部分托著江行舟和戚眠,直接越過異種頭頂,從小樓的二樓陽台進去。

“……”彭陵辛認命地放下扣子,用異能把異種一個個收拾了,再將雕花鐵門從內打開,背起扣子走進一樓。

大概是因為這外麵的異種出奇得多,這棟小樓似乎並沒有被人闖入過,除了落了灰,還保留著末世前的裝修,雅致素淨,看上去十分舒適。

在一麵牆上甚至還有一個壁爐,壁爐裏麵堆著濕透的柴。

彭陵辛用金屬異能擰出柴刀,把濕透的厚柴表皮剝去,將裏麵還算幹燥的柴點燃,有些煙,他弄了一個薄的引煙鐵罩,免得嗆到扣子。

“學弟怎麽知道這裏有個這樣的小屋,真不錯。”他拍拍手,站起來,就看見客廳中央的台麵上立著幾個相框。

“……原來如此。”彭陵辛歎氣。

相框裏是一家三口的合照,中間一個豆丁大的娃,成年男人背著娃做飛翔狀,他和江行舟有八分相像,腦後紮著一個小揪揪,十足十的**不羈。

扣子也已經看到,她蜷縮在絨麵長椅上,巴掌大的蒼白小臉被毯子蓋去一半:“我感覺到爸爸的氣息了。”

她沉默很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他死在這裏。”

彭陵辛心中一震,扣子慢吞吞起身,抱著雞上二樓,推開一間臥室的門。

戚眠躺在**,江行舟背對著他們,握著戚眠的手,他的異變狀態還沒有完全褪去,朝向門的半張臉上爬滿可怖的樹藤,眼瞳猩紅,荊棘叢在半空中飛舞。

他正將自己的異能源源不斷地灌入戚眠的體內。

扣子走到江行舟身邊,把黑雞按在江行舟腳邊。

江行舟這才掀起眼瞼,淡淡瞥他們一眼,黑雞慫得差點沒炸毛,見江行舟沒有進一步動作,這才抖著翅膀,慢慢張開覆蓋住他腳下那塊地磚。

黑色的能量從它身上往外逸散,房間裏黑下去。

像是全息投影,時間清晰可見的在這個空間裏回溯,一切變得古舊,室內的擺設有了變化,窗外也出現了末世以後再也沒有見過的柔和月光,無聲地灑在地麵上。

一個投影出現在**,和沉睡的戚眠重合,那是一個約莫六七歲的男孩,正是小時候的江行舟。

江行舟通紅的眼睛微微一縮。

門被推開了。

半透明的高大男人提著石頭實心刀鞘,刀鞘裏插著黑色的長刀,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

他的臉上全都是傷口,頭發和胡子也很久沒有修,滿是滄桑。

他把刀放下,在床前坐下,身形和此刻的江行舟重合。

江承稍稍弓著身,仿佛極度疲憊的旅人終於得到了片刻的休憩,久久地凝視著**的男孩,下半張臉咧開很燦爛很傻的笑容,上半張臉眼睛裏卻盈滿波光。

“都長這麽大了……”他咕噥了一下,伸出滿是血汙的手,想要摸一下男孩的頭,又怕把孩子弄醒。

他最後把手虛懸在男孩頭頂,托著腮笑得傻不愣登:“真帥,隨你媽。”

男孩半夢半醒間睜開了眼,他看到男人的臉,睜大了一下眼,滿是高興,又滿是委屈。

“爸、爸……”他似乎想說什麽,可是急著擦眼淚,哽咽著怎麽也說不出來。

江承難舍地看著他很久,虛懸的手輕輕拍在他的頭頂,臉頰上流下兩行淚:“乖孩子,做夢呢,快睡吧。”

他的聲音很低啞,帶著某種魔力,哭泣的孩子立即被安撫,重新合上眼入睡。

江承的麵頰上濕漉漉一片,他扶著孩子的發,低下頭在孩子額頭上親吻。

然後保持著這個動作,從他的頭和手開始,一寸一寸,化為灰燼。

“……!”江行舟驚懼退開,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什麽,重新撲上去想要阻止他化為灰燼,可那些黑色的灰燼穿過他的手掌,落在**、地上。

江行舟的手抖得很厲害,幼年的記憶重新喚醒,不及他仔細回想,回溯的場景加速,天亮了。

孩子揉著眼睛從**爬起來,看到自己床前莫名其妙落了大片的黑渣,有些慌張地大喊一聲。

刑伊雲前不久被送去精神病院,過來照顧他的羅母聽到大叫,快步衝上來,見此一幕急忙抱開他,把他身上沾到的灰拍掉,不住輕哄:“不怕啊舟舟,阿姨幫你掃幹淨。”

小江行舟抽噎著點點頭,被哄著站到臥室門口,注視著羅母將那些灰燼,一點一點掃掉,倒進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