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祖母!”

楚翊恰好看到鳳陽自太師椅上倒下的這一幕,驚呼出聲,平日裏優雅持重、雲淡風輕的青年神色間露出罕見的動容。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鳳陽急速下墜的身軀,強健的雙臂穩穩地托住了她。

陷入沉思中的皇帝這才回過神來,看到鳳陽滿頭大汗地倒在楚翊懷中,雙眼閉合,一動不動。

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點點豆大的汗水自額角滾落,牙關緊咬。

頭發花白的老婦平日裏看著精神矍鑠,此刻被青年遊刃有餘地橫抱了起來,在他頎長的身形映襯下,顯得那麽消瘦,那麽虛弱。

“姑母!姑母!”皇帝失聲連喚了兩聲。

可是鳳陽緊閉著眼,沒有一點反應,昏迷的她看起來羸弱不堪,奄奄一息。

皇帝花白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忙高聲道:“來人,快,宣太醫。”

大太監趙讓也在外間聽到了動靜,聞聲而來,他正要領命退下,就聽楚翊又道:“去把顧二姑娘接進宮來。”

皇帝忙不迭地點頭,慌亂的眼眸中閃現一絲亮光,“對對對,去把燕飛接來!”

比起那些太醫,顧燕飛肯定更有法子。

趙讓疾步匆匆地退下了,一方麵讓內侍去宣太醫,另一方麵又親自出宮跑了一趟顧府接人。

這一來一回,當顧燕飛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南書房時,約莫快半個時辰過去了。

“顧二姑娘,大長公主殿下就在裏麵。”

“人已經昏迷半個時辰了。”

“太醫院的幾個太醫也給殿下會診過了,但看不出是什麽病症。”

“……”

顧燕飛被一個中年內侍領到了稍間,鳳陽就躺在一張美人榻上,依然昏迷不醒,皇帝、楚翊與太醫們圍在裏麵。

顧燕飛的到來令太醫們暗暗地鬆了口氣,冷汗涔涔的太醫們很快被請了出去。

事急從權,顧燕飛也沒急著給皇帝行禮,先去查看鳳陽。

她在美人榻邊的一把凳子上坐下,伸出三根手指輕輕地搭在鳳陽的腕間,為她診脈,眼眸半垂。

三息後,顧燕飛就收了手,隻微微歎了口氣,臉上的神情混合著了然與無奈。

“我來為她施針。”

顧燕飛一邊說,一邊摸出針包,以燭火燒了銀針後,就開始為鳳陽下針。

第一針刺於人中穴,第二針落於睛明穴,第三針……

七根銀針封住鳳陽的七竅,最後以一道符紙貼於天靈蓋。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一盞茶,連皇帝也沒敢出聲打擾,隻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緊鎖著眉頭。

很快,鳳陽的臉色恢複了些許血色,原本微弱的呼吸變得平穩,胸口一起一伏。

哪怕是不懂醫術的人,也能看出鳳陽的“病情”暫時穩住了。

鳳陽的貼身嬤嬤與大宮女皆是長舒一口氣,認真地聽顧燕飛交代了幾句。

待顧燕飛說完後,楚翊上前幾步,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另一隻手指了指外間的方向,兩人就隨皇帝一起從稍間魚貫地出去了,留下嬤嬤與大宮女照料昏迷不醒的鳳陽。

皇帝帶著楚翊與顧燕飛離開南書房,去了東側的暖閣。

透過嵌著玻璃的窗欞可見天空中的陰雲更濃了,連帶天色都暗了些許,似乎整個宮廷中都彌漫著一種凝重的氣氛。

來到東暖閣後,皇帝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燕飛,鳳陽大長公主的病情如何?”

皇帝的眉間化不開的愁緒。

楚翊無聲地揮了下手,幾個內侍就都退了下去,也包括大太監趙讓。

空****的暖閣內,隻有他們三人。

屋內靜謐,窗戶開了一扇,吹進屋的微風夾著些許花香,角落裏的麒麟紋青玉香爐嫋嫋地吐著淡淡的青煙。

顧燕飛凝視著前方憂心忡忡的皇帝,緩緩道:“皇上,大長公主殿下這不是病,是壽元將盡。”

“……”皇帝清瘦的身軀一震,踉蹌地扶住旁邊的四方小茶幾,穩住了身體。

皇帝急切地看向了楚翊,楚翊輕輕點頭,他聽顧燕飛提過這件事。

皇帝慢慢地扶著茶幾坐了下來,口中一股苦澀的滋味蔓延,直擴散至心口。

鳳陽已經六十八歲,年近古稀,比先帝還要年長,壽元將盡其實也不算什麽很突然的事,皇帝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但是……

皇帝揉了揉眉心,想起方才鳳陽暈倒的那一幕,沙啞著聲音問道:“燕飛,她今日為什麽會突然暈倒?”

“是病了嗎?”

話問出口後,皇帝又自己立刻否決了:“不對,不是生病。”

若是生病的話,顧燕飛剛剛給鳳陽診了脈,又施了針,下一步就該說鳳陽的病症以及診治她的方案,而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壽元將至。

鳳陽若無病無災,壽終就寢,就該在夢中安然離世,為什麽她現在會這般痛苦,仿佛在經受著蝕骨之痛?!

皇帝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顧燕飛朝鳳陽所在的稍間方向望了一眼,道:“殿下的魂魄被禁錮,死後就會魂飛魄散,入不了輪回。我剛剛給殿下探脈時發現殿下的魂魄已經受損……”鳳陽時日無多了。

“什麽?”皇帝難以置信地脫口道,臉色慘白,虛弱的身子又晃了晃,搖搖欲墜。

顯然,顧燕飛的這番話讓他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魂飛魄散,入不了輪回……”

生而為人,魂飛魄散大概是最殘酷的一種結局,代表著一個人再沒有來世,這一世就是終結,再沒有什麽可期盼的了。

氣溫陡然急轉直下,空氣中染上了秋霜般的冷意。

“皇上,我曾問過殿下為何會這樣,但是她不肯說。”顧燕飛說話的同時,感覺冰涼的指尖一暖,楚翊修長的手指勾住了她的。

皇帝恍然未聞地坐在那裏,低垂著眼眸,久久不語,身軀顫抖佝僂。

沉默良久後,他才抬起了頭,雙眸中布滿了血絲,聲音嘶啞地說道:“朕可能知道。”

皇帝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示意兩人坐下。

楚翊牽著顧燕飛的手,引著她到靠東的窗口坐下,右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烏黑的頭發和後頸,又取過茶盅,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才交到她手裏。

顧燕飛對著他微微一笑,笑意淺淺,連兩道柳眉也泛起柔柔的漣漪。

皇帝定了定神,抬眼看來時,恰好看到了兩個孩子相視一笑的這一幕,不由心口一暖,整個人精神一振,心底的那種疲憊與無力也散去了一些。

皇帝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正色問道:“燕飛,你可能看出皇姑母的魂魄是何時受損?”

“約莫二十年吧。”顧燕飛大致估算道,“再具體的日期,我就沒法判斷了。”

皇帝一手抓著椅子的扶手,雙眸睜大,眉心的皺紋似乎變得更深刻了,沉重地點頭道:“那大概就對了。”

二十年前?楚翊俊美的臉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將旁邊的一碟蜜餞往顧燕飛那邊遞了遞。

顧燕飛便拈了一枚蜜餞海棠送入口中。

皇帝理了理思緒,將這段久遠的舊事娓娓道來:“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當時太祖皇帝才剛剛駕崩,先帝還未正式登基……”

“在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後,先帝、皇姑母以及群臣護送太祖的棺槨前往皇陵安葬。”

“當晚,眾人在皇陵附近的行宮過夜,先帝在皇陵守夜,也為第二天的法事做準備,誰想半夜時,先帝率領數千府軍前衛將士包圍行宮,逼迫皇姑母交出《太祖手劄》。”

說到這裏,皇帝停頓了一下,眼神更加晦暗,牙齒緊緊地咬了咬,整張臉的線條也隨之繃緊。

知父莫若子,楚翊立刻從皇帝那微妙的表情變化看出了些端倪,敏銳地問道:“父皇,這件事莫非還有什麽隱情?”

不少人都聽說過先帝在太祖駕崩後強逼鳳陽交出《太祖手劄》,最後不了了之的事,但也僅限於此。

皇帝苦笑了一聲,輕輕頷首,這才說起了隱藏在這件事背後不為人知的內幕:

“當年,先帝何止是為了《太祖手劄》,更想要皇姑母的命!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皇姑母早有準備,皇姑母的親衛上陽軍早就待命,反殺了那些府軍前衛將士。”

“這一夜,血染行宮。”

“皇姑母帶兵直逼至皇陵,在太祖的棺槨前以長刀指向了先帝……”

聽到這裏,顧燕飛微微凝眸,差不多猜到了後麵的結局。

鳳陽終究是不夠心狠,若是她足夠狠,殺了先帝,何至於會有今天。

皇帝還在接著往下說:“先帝以及當時的幾個肱股之臣軟硬兼施地苦苦哀求皇姑母,一方麵動之以情,另一方麵又曉之以理,說起了當時大景的內憂外患,益州內亂,西戎派大軍突襲涼州,還有東北山匪為患,南越人更是虎視眈眈……那個時候,大景皇室若是起了皇位之爭,那麽大景江山危矣。”

“先帝當時就跪在太祖的棺槨前起誓,此生不會再對皇姑母下殺手,如違此心,讓他的魂魄永世禁錮,死後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先帝發下毒誓後,又向皇姑母索討《太祖手劄》,還口口聲聲說若非皇姑母私藏手劄,他也不至於想岔走偏,指責是皇姑母逼他的……”

“為了大景江山,為了太祖在天有靈,皇姑母不想和先帝內鬥下去,也在太祖的靈前發下同樣的誓言,保證《太祖手劄》不在她的手裏。”

皇帝深深地歎了口氣,聲音越發沙啞得仿佛被砂石磨礪過,“當朕匆匆趕到皇陵時,隻聽到了皇姑母的誓言,也沒太放在心上,畢竟《太祖手劄》的確不在皇姑母的手中,也就意味著皇姑母不可能違背誓言,這誓言也不過是讓先帝求個心安,免得他一直疑心皇姑母手頭藏著手劄。”

直到今日,顧燕飛說起了靈魂禁錮、魂飛魄散以及死後入不了輪回這三點,皇帝這才聯想起了這段二十一年前幾乎快要以遺忘的舊事。

皇帝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不是一個巧合。

子不言父過,但皇帝對先帝就算曾經有過什麽孺慕之情,也早就在過去幾十年間消磨殆盡了。

先帝既非一個合格的父親與弟弟,也非一個合格的皇帝。

二十一年前這個所謂的“誓言”應該是先帝殺鳳陽不成,留的一個後招,而鳳陽因為顧忌大局,中了先帝設的局。

皇帝閉了閉眼,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又抓了抓,掌心都是潮濕的冷汗,問道:“燕飛,你覺得這件事與皇姑母的‘病’可有關?”

他的眼神複雜,即便心裏已經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還是希望從顧燕飛口中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顧燕飛微微點了點頭。

立誓就跟言靈相似,普通人隨便立誓不會有言靈的效果,可如果有精通道法的人在鳳陽發誓的時候做法,那麽她當時的誓言就不再是普通的話語,甚至可以成為一種詛咒。

二十一年前鳳陽所發下的那個誓言被人做法斷章取義,變成了一個詛咒,它如鎖鏈般死死地纏在鳳陽的魂魄上,在漫長的歲月中,禁錮、損傷了她的魂魄。

顧燕飛一言不發,可皇帝與楚翊都是聰明人,從她的眼神中,足以他們猜到許多。

空氣近乎凝固,壓抑凝重。

皇帝發白的嘴唇微動,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神情悲愴,更有對先帝的義憤。

他還想說什麽,就聽外麵響起了大太監趙讓尖細的稟報聲:“皇上,康王求見!”

皇帝與楚翊父子倆視線交匯的那一瞬間,彼此就已讀懂了對方所思,皆是心知肚明楚佑是為何而來。

“宣。”皇帝將右手放開,又收緊,隻吐出這個一個字。

很快,趙讓就把楚佑領了進來,楚佑身上還穿著之前的朝服,一襲大紅皮弁服襯得他形容意氣風發。

楚佑深沉銳利的目光在顧燕飛與楚翊身上輕輕掃過,最後落在了坐於一把高背大椅的皇帝身上,徑直走到了皇帝跟前,抱拳行禮。

“皇兄,臣弟剛剛聽說鳳陽皇姑母病重的消息,特意過來探望。臣弟的王妃李氏也略通一些醫術,可要宣她進宮也為皇姑母看看?”

楚佑眼眸沉沉地看著皇帝,不近不遠地與皇帝四目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