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秋天走的,秋天來時,我總想起她。想起她秀弱的背影,想起她走路軟軟的樣兒。

夜寂靜無聲,月半彎。我枯坐著搜腸刮肚想她叮嚀過我什麽話,比如我苦口婆心叮嚀我的瞳兒“要成才要大氣要長成鏗鏘有力的男子漢”,可是母親,究竟說過什麽呢?

音響裏反反複複唱一支歌:“我用所有報答愛,你卻不回來,歲月……從此一刀兩段,永不見風雨。風雨……風雨……”慢,惆悵,情深,似是湖水**著漣漪,又仿若浪花衝擊著礁石。曲子吟誦著愛,愛到舍不得離散,愛到以生命相許。那是電影《夜宴》的片尾曲,唱男女情愛的,與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之間隔著無數座山無數條河,我卻在聽這支歌的時候念起她,心緒雲湧。母子連心,母親感知得到嗎?

“琴,吃飯了!”母親在大門口,邊在圍裙上擦手邊喊玩瘋了忘記回家的我,聲音響亮而綿長。“琴,回來吧,回來吧!”每年正月初七晚上,母親都用筷子敲著家裏最靈的那隻大海碗為我喊魂,從門前的大杏樹到門外的澇池,之後進了門,一路不停,聲音響亮而綿長。直到在灶膛前跪下,上香,燒過幾綹疊好的黃紙衝灶神爺叩過頭,整個人才褪了肅穆,笑盈盈地說:“我娃的魂回來了,以後就沒病沒災了。”這是我能記得的母親最糯軟甜蜜的話語了。

晨,天剛亮,鳥兒在院裏的樹枝上叫。母親在黑邊大紅漆麵櫃子上的小方鏡前坐定,一把小木梳梳她的長發,編成發辮挽成發髻,用發卡固定,蓋上一方頭帕,輕手輕腳掩上門,“唰,唰”,院子裏響起輕緩節奏的掃帚落地的聲音——我閉著眼睛假寐,那一刻,時光靜謐馨香。

秋天,太陽好。母親撥開花椒樹帶刺的枝,站在小凳子上,把一嘟嚕一嘟嚕的紅花椒摘下來,放入掛在胳膊上的籃子裏。彼時,我坐在兩棵大樹拴著的粗繩子上**秋千。母親把積攢了好久的洋芋澱粉壓成粉條掛在鐵絲上曬,也曬葫蘆條,曬核桃曬紅棗,曬剛洗的萬國旗一般的衣服和被單。母親把好多好多的陽光積攢在食物、衣服、棉被裏,飽她娃的肚暖她娃的身。她也在土炕上,反鋪著碎花的棉布,比比畫畫用土坷垃畫上線,大剪刀哢嚓哢嚓剪裁了,墊上棉花,翻翻繞繞,綴綴縫縫,我的花襖棉褲就成了。

過年殺了豬做了肉菜,我饞得直咽唾沫,但第一碗肉菜總是被母親指派我們姐妹端給鄰居婆婆先吃,她說婆婆兒女在外孤單一人可憐,說自己碗裏有就不能看著別人碗裏無,她說好人有好報,還說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母親沒有念過書,這些道理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卻對著我們嘮叨了好多年。

大段大段的光陰裏母親都在忙。忙地裏的莊稼,忙鍋裏的飯,忙家裏的娃,還忙貓娃狗娃雞娃。她不如我小資情調,我會采了野**插在花瓶裏擺在案頭賞,會聽曲、品茶、讀書、寫文章,會在兒子回家誇自己帥時迎合著尖叫,母親不會。她很少跟我談她的童年、青年、婚姻、日子裏的苦難,她很少能騰出時間來把我愛撫打扮,隻是常常拉我坐在她的膝上,摸我的頭說“女女乖”,又自顧自忙自己的活兒去。於她,娃在身邊看得見就心裏踏實,一家子人在一起粗茶淡飯也是好日子。她安靜,柔和,她端莊,慈愛。生計再難,她都笑著過。母親身上有溫暖人心的光輝。

又是秋天了。那個秋天,母親走了,再也不見。那一年,我二十二歲,那時的我純潔燦爛。之後,我在塵囂裏奔走,在平淡中沉寂,歲月把我變成風塵仆仆的樣子。這些,母親都不知道。

一場秋雨一場寒,牆上爬山虎的葉子一瓣一瓣紅了,欒樹也高擎著紅色的小燈籠,金黃的小野菊仰著圓臉盤看藍天,毛毛草在風裏晃呀晃。委屈的時候,日子薄涼的時候,遇到邁不過去的坎兒的時候,總不由自主想起母親,母親是我心裏的暖是我意念裏的禪,念著念著,心就澄澈通透,就有了迎著難走下去的勇氣。

蛙在窗外唱,秋蟲呢喃,突然想,愛花的母親一定在她住的天堂栽種了盛開的大朵的牡丹。一定還在鏡子前用小木梳梳她長長的發。而後,望我,抿嘴笑……夜靜月明曲悠揚,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望著星空我笑了。

有人說,每個女子都有一件漂亮的羽衣,穿上羽衣的女子,就長上了飛翔的翅膀。我好想用微笑、思念、感恩以及她給我的跟隨我半生的善良,為母親織一件茜素紅羽衣。穿上羽衣的母親是什麽樣天使該就是什麽樣吧。

風記得每朵花的香,我記著母親,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