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味道,是媽的味道。母親節來臨之際,謹以此文,緬懷我苦難、剛強的婆婆。在我心裏,婆婆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
——題記
一進入三月,鄉村便風情起來。休眠了一個冬季的土地,可著勁兒生動。麥苗綠得縱情菜花黃得耀眼,桃杏花在山坳粉成一片,梨花的枝梢從青瓦土坯的農家小院探出頭來,純情可愛。偶爾,一兩聲懶懶的狗吠聲,鄉村愈加靜謐美好。
先生撫摸著老家田園裏那棵高大的梨樹,仰望滿樹玲瓏潔白的梨花,說,是媽栽的梨樹啊!又說,每次走在新建街上,我就想這是媽掃過的路,就似乎聽得見媽的掃帚在唰唰地響……我知道說什麽都多餘,便默默地陪著他在婆婆操勞一生的原野上輕輕地走過……
一直不敢寫婆婆,我知道,隻要我一動筆,那些我們刻意忘記了多年的疼痛就又會浮現在眼前,會把先生又一次推入傷心的旋渦中。然而,婆婆是需要我乃至我們的子孫記住的。隻有疼痛著,我們才會更加愛惜生命、珍惜今天的生活。
婆婆小名叫麥換。舊時候的人家如果第一胎孩子養不活,再生了孩子就先抱到鄰居家,拿一袋麥子給換回來。據說這樣做後麵的孩子才會成活下來,而這個被換回來的孩子就叫“麥換”,據說這樣的孩子是一堵“攔馬牆”,會把養不活孩子的苦難給擋住。婆婆從一出生就承擔起了為家庭阻擋苦難的責任,後來果然有了六個弟弟一個妹妹。外公家當時屬於能識文斷字的大戶人家,於是婆婆還添了一個大名——袁秀蓮。秀蓮是書香的名字,透著優雅和精致。然而名喚秀蓮的婆婆,一生與秀與蓮卻沒有多少瓜葛,應了瞳兒常常念叨的那句“真是造化弄人啊”。
我見婆婆時她五十歲,烏黑密集的頭發紋絲不亂,渾身一股幹練勁,年輕時肯定是玲瓏俊秀的俏模樣。她理所當然嫁給了門當戶對當時家底殷實的公公。據先生吹噓,他太爺在世時家裏曾有八掛子馬車,他小時候曾擁有一籃子麻錢。瞳兒聽說後一臉對舊社會的懷念,一副垂涎三尺的貪婪樣,對毛澤東打土豪分田地讓他們老劉家家境每況愈下還耿耿於懷呢!
富也有富的不好。
富貴人家的臭規矩也多,那個時候的媳婦兒,有幾個能被當人看呢。婆婆曾告訴我,她十七歲就嫁過去的,公公常常被奶奶叫過去住,婆婆一年有多半年是守著空房的。之後,他們家戴了富農的帽子,境況急轉直下。後來他們陸續添了四個孩子。公公生性靈慧,擅繪畫、會木工,畫了張被風吹雨打的國畫牡丹,地上散落著殘枝、枯葉、隕瓣,題寫“凋零的牡丹”四個字。那是一個莫須有罪名亂飛的年代,隨便一句話都會與政治掛上鉤,何況他家是富農,“凋零的牡丹”就是對社會主義的嘲諷,公公被批鬥便是在劫難逃了,家境的窘迫與家庭的不和諧可想而知。1982年,公公去新疆謀生,得了急性腦膜炎,三十九歲就沒了,一把骨頭也扔在了新疆和靜縣。那一年,婆婆四十歲。
婆婆在世時每跟我聊起公公,都是一副恨恨的表情。也是啊,這個男人,除了留給她四個要吃喝要穿戴的頑劣孩子和一輩子的苦難,還給了她什麽呢?是他把她鑄造成了一個比男人還堅硬的女人,他欠她一輩子的相守,欠她多半輩子的無人遮風擋雨。
一個守寡的女人拖著四個孩子,在那個唾沫星子可以淹死人的年代,是怎麽熬過來的呢?婆婆從來都沒告訴過我那些苦累,她剛強慣了,習慣了把苦難扛起來熬過去。苦難讓她疏離了女人的溫軟與柔情而變得尖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總不閑著,白天去街道賣自己種的蘋果,順便撿回些紙盒來,晚上在燈下做鞋子,看我彈琴看兒子畫畫,滿足而陶醉。聽先生說,當時有人給媽介紹了對象,奶奶說後爸會如何如何的虐待他們,他便與哥想盡法子鬧,鬧到再沒人敢來打擾;說他們兄妹老受別人欺負,媽像暴怒的獅子一樣跟別人爭;說媽辛辛苦苦供他們兄妹四人上學,姐姐上完高中卻找了目不識丁的姐夫,後來姐夫在一次樓房施工中摔成了植物人,婆婆砍完了屋子周圍的樹賣掉,給姐夫家錢為女兒換得自由之身;說他小時候頑皮老跟人打架媽無數次涎著臉跟人道歉被人家辱罵;說妹妹小時候得了風濕病媽四處求醫;說媽喂母牛賣牛犢為哥娶媳婦……還說媽是第一批栽蘋果園的人,務蘋果是為了供他上學給他娶媳婦。
蘋果園我是見過的,還吃過婆婆務作的紅蘋果。務蘋果是個辛苦活兒,每年秋天要在果樹旁掏出寬五十公分深、一米左右的深坑施肥,果樹要修剪要拉枝,開花後為保證果子長得大些要疏花,為了防治蟲咬要噴農藥,果子稍大一些要套袋。摘果子要輕不能磕碰。然後得一點一點的賣掉。蘋果園裏灑下婆婆多少汗水?天知道。
婆婆在農村為大兒子買了莊基地,又想盡辦法為我們在城裏買房子,一撲心要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結婚後,我倆覺得婆婆孤單、淒苦了半輩子,非常不易,就張羅著要給婆婆找個伴安度晚年,沒想到她卻哭紅了眼,說老了老了反而要被兒女淨身出戶。我一邊甜甜地喊媽,一邊信誓旦旦要把伯伯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婆婆懂得了我們的心意,總算有了五分願意。隻是她走得太急,終於沒有等到那一天。
那時候先生患病,我們兩地分居,工資又低,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婆婆總想幫襯我們,托當城建局長的大舅找了份掃街道的工作。那條街道上滿是法國梧桐,一到秋天,樹葉飄個不停,金燦燦的飄落一地,婆婆身體不舒服時,先生替她掃過幾次,回來喊累,我們便自作主張租了房開了名為“半間房”的小賣鋪讓她打理,為的是不讓婆婆再吃幹重活的苦。
婆婆是一盞油燈吧,老是熬著,亮著,亮著,熬著,繃緊的弦一旦鬆懈下來,整個人卻垮了。患心髒病,住院,花了點錢就心疼,嚷嚷著出院後回老家去養。誰能想得到呢,這一回家,竟是永別。1995年1月,剛強了一輩子五十三歲的秀蓮婆婆一覺睡過去了,臨終沒留下一句話。先生和兄長為婆婆洗了頭、擦了腳、換了衣服,哭得爬不起來,說才知道媽穿的內衣都快朽了,到處打著補丁!
婆婆走後一個月,二十九歲的大哥竟也走了。婆婆走到了大哥的前頭,總算躲過了喪子之痛的煎熬。剩下的苦難該我們扛起來了。
我們沒有為婆婆立碑,隻在墳塋前栽了一棵柏樹。二十年了,哥哥留下的一對兒女已經被我們拉扯著長大成人,那棵柏樹也長得足夠粗壯茂盛。每逢清明、十月一、年三十我們都去上墳,每次去,我都會帶好多冥幣及供果,婆婆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剛強了一輩子,我不能讓她在那邊繼續苦著了。瞳兒沒趕上見奶奶麵,每次上墳,我都讓他大聲喊奶奶,結果這小子還喊:“奶奶,咱現在有錢了,人家吃啥你吃啥,人家穿啥你穿啥,別讓孫子跌份兒。”婆婆若泉下有知,一定會笑出淚來吧。
五月了,皸裂的老槐樹抽出新葉來,掛滿一嘟嚕一嘟嚕的槐花串。小樹林裏有成千上萬棵槐樹,我走在林中,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全都是甜滋滋的槐花香味。婆婆若在,這個時節,該為我們做槐花飯菜了吧。
婆婆用自己羸弱的軀體替我們扛過了所有的苦難,她還鍛造了一個為我撐天的好兒子,所以,我一直幸福著。念著婆婆的苦婆婆的好,便心甘情願疼著她的兒子她的孫子,珍惜著婆婆千辛萬苦拚來的舒適生活,也努力著把堅強與愛與善良傳遞給她的孫兒。
秀蓮婆婆,來世,你還做我的媽媽吧,隻是我希望苦難與你永不相見,隻想你開成一朵美麗溫情的蓮,一朵享受快樂與幸福的蓮,一朵優雅如你的名字的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