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見到三叔,是在爺爺奶奶的墳塋前。
“十月一,送寒衣”, 家鄉有在陰曆十月初一為過世的親人焚燒紙錢的習俗。據說燒的紙張在另一個世界會變成布匹,親人們用其裁剪縫衣穿,會過一個暖冬。亦有人說今世的人在清明節、十月一給離世的親人焚化紙錢會能給自己積福,會因此得到護佑。這些自然都是人們的臆想。通過祭奠來遙寄思念與祝福,以求得解脫離愁別恨,才是祭奠的用意所在吧。
今年十月一恰逢小雪節氣,也真是應景,漫天的雪花飄呀飄,落在人的發上衣上,轉眼就化。我們抵達墓地時三叔剛剛燒過紙錢。他看見我們就笑了,笑得很慈祥。我買了好多冥幣,還買了紙衣紙褲、紙鞋紙襪、紙被紙毯,先生、我、瞳兒姑姑和侄子祥兒,我們一起獻供果,焚香,燃紙,奠酒,專注而深情。彼時,爺爺奶奶墳前一大片褐紅的貌似蘆葦的草很茂盛。瞳爸告訴我那種草叫“龍皮條”(也稱蘆子草),是三叔從山窪裏移植過來的,可分蘖,會蔓延至整個墳頭的。又玩笑說爺爺奶奶的墳頭長了“龍皮條”,會惠及後代兒孫,將來老劉家出龍子龍孫也是極有可能的。
“墳頭上種花也挺好的呀!”我建議。
“萬萬使不得,在老先人的墳頭上種花,後代兒孫會出花花公子的。”他們七嘴八舌。
三叔聽我們說,嗬嗬笑,說那都是迷信,不可信。又說燒紙錢也是了(liǎo)活人的心思,也不可信。
我們邊化紙錢邊說一年的收成、孩子的成長、家裏的瑣瑣碎碎,若爺爺奶奶、婆婆、大哥泉下有知,一定會放心了,會不再牽念我們而安安心心過他們的幸福日子的吧。活著的人,逝去的人,各自安寧在自己的世界裏,是最好的活法。三叔移栽龍皮條到爺爺奶奶的墳頭,是對子孫後代表達祝福的一種淳樸而深情的方式。
公公在瞳爸少年時就去世了,嫁到老劉家做媳婦,三叔是我接觸最多的長輩男性。記得那時候回老家,去三叔家多是過年的時候,三叔三媽總是讓我趕緊坐熱炕上去,水果呀,飯菜呀,一趟一趟送過來,我坐在土炕上吃飯,三叔坐在炕沿上看著我們笑,和善得緊。我娘家尊卑有序,戒律森嚴,晚輩讓長輩端飯吃,是大不敬。我忐忑不安,可三叔三媽死活不讓我下地,說他們家不講這個,我知道他們是拿我當女兒疼愛呢。
婆婆剛去世一月,二十九歲的大哥也沒了,災難頻頻光顧,我們在傷痛裏亂了手腳。喪事是三叔和二伯幫著料理的。大哥壯年隕落,村裏人嫌煞氣重都躲得遠遠的,給大哥清洗身體、換壽衣、下葬這樣大家夥避之不及的事,三叔一馬當先,堅決不許瞳爸近前,生怕他沾染上什麽,後來瞳爸每跟我念及此事,都淚流滿麵。那個時段,三叔成了替我們抵擋災難的一堵牆。大哥過世後有一段日子,三叔三媽把大嫂和孩子們接到他們家住,解除了我們的後顧之憂,為此,我們深深感恩三叔。再後來,我們也變成了和三叔一樣的人,為大哥的祥兒雪兒遮風擋雨許多年。
三叔心靈手巧。前些年過年時很多單位裝扮社火車,三叔被請到縣城來做紙活。三叔的絕活是做琉繡。大副的彩色紙被三叔折折疊疊,小鑿子小錘子一陣叮叮哐哐,鑿出花型來,拆開,環著粘合,就是一個漂亮、巨大的紙繡球。琉繡的墜穗兒做得也精細,風過,像絲線做的一樣飄逸。琉繡是提銜的飾物,隻有社火隊起頭的亭子上才能配備,現在,村子裏會做琉繡的隻有三叔一人了。三叔手做的**朵朵都是盛開的模樣,重瓣的、長瓣的、橢圓的、絲狀的,都難不住他,色彩搭配的也好,那紙花栩栩如生,招來好多人的嘖嘖讚歎。拆卸社火車的時候大家爭著搶琉繡搶**,三叔把最高處的一隻琉繡搶來給了我,還搶了幾支最美的**。三叔說演過社火的琉繡和**能辟邪,能給我們帶來吉祥。我們平安幸福,是三叔藏在琉繡裏的願望。
三叔是個能人,做什麽都一股一行,一點都不馬虎。他務作的蘋果園,蘋果樹橫豎成行,樹枝拉得也是規規整整,蘋果樹開花、結果子,都是那片塬地上一道亮麗的風景。三叔院子裏的柴垛是我見過的最整齊的柴垛,也真是奇怪,本來奇形怪狀的樹枝,怎麽就那麽聽他的招呼,一枝摞一枝,竟規整成四四方方的造型。三叔家的狗窩可精致了,是木板做的,還可以移動。農閑時狗窩安放在院子裏,農忙時,三叔用拖拉機把狗窩拉到果園裏,供黑狗夜間休息,這在老家,算是頭一家呢。三叔家從院子到房屋,從農具到鍋碗瓢盆,無一處不潔淨,無一處不整齊。
六十多歲的三叔活成老小孩了。據說噴灑果樹的農藥因為管子破泄漏了,三叔因此生三媽的氣不吃飯,挨到餓得受不了了卻找不到飯,就更生氣,便把大黑鍋的鍋蓋扔到院子裏踩扁,三媽也生氣,索性用斧頭砸,鍋蓋就有了大窟窿。我去時,三叔家剛換了新鍋蓋,錚明瓦亮的,惹得我偷偷樂。
三叔把一大箱子蘋果裝上我們的車,囑咐吃完了再回來拿。又兜兜轉轉著找其他東西讓我們帶。記得去年春節前回老家,三叔跳下土窖,用手刨開土層為我們收拾自產的蘿卜。每次想起青白鮮嫩的蘿卜和三叔布滿老繭的手、和藹的笑容,心裏總充滿了溫暖和感動。婆婆和大哥在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現在嫂子接了婆婆的班,辣椒呀,紅薯呀,白雲豆呀,新碾的米呀,車子後備箱裏裝得滿滿的。
我們返回縣城時,三叔和三媽站在紛飛的雪花裏朝我們揮手。我恍惚覺得,他們身後也站著婆婆,站著我未見麵的公公,站著大哥。他們是瞳爸的至親,走著走著,也成了我的親人。
回家後,我把三叔在爺爺奶奶墳頭移植龍皮條的事講給瞳兒聽,把拍三叔家柴垛和狗窩的照片給瞳兒看,把三叔帶的蘋果給瞳兒吃。我告訴瞳兒:飛雲,是他爸爸的老家,是他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老家,是一個親切溫暖的稱謂。老家裏,有許許多多和三叔一樣樸素、勤勞、和善的人,替我們美化著家園,守護著村莊,他們有一個名字——
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