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從七十公裏之外的地方端一盆花回家。
花兒是普通的花兒,蟹爪蘭。花盆是最常見的那種土黃色的瓷盆,敦厚如寡言的農人,隻盆壁上一句草書墨字“雨晴春暖百花香”為整盆花添了些許文墨氣息。
花枝的個頭高,葉瓣上遍布幼小的綠色花蕾,葉片瓣瓣豐滿,又齊整,像盤了發潤過臉的鄉下媳婦,因為精心打理過,秀態清姿,惹人愛憐。我腿盤著花盆,用手指穩著花枝架,車子顛一下,心就跟著也顫一下,生怕會磕著碰著花兒。一貫上車就犯迷糊的我,愣是抱著花盆疾走七十公裏沒打一眼瞌睡。先生開車也分外小心,比往日平穩很多。
(一)
這盆蟹爪蘭是從一位麵相慈愛的回族老媽媽手裏買來的。
我倆進花市前,戴白頭巾的回族老媽媽就坐在這盆花前。蟹爪蘭花型好,做底根的仙人掌圓得規整,肉厚一寸有餘,皮卻不糙。花枝是分兩層扡插的,低處插兩枝,高處插了五枝,整盆花錯落有致。葉瓣層層分蘖得規規整整,依次放射狀散射開來。我沾沾自喜了很久的那盆蟹爪蘭跟它相比,簡直是披頭散發的陋婦了。花架子也搭得細致,用四根竹筷子做支撐,塑料雙圈做底層托,頂層的竹圈好像是女人紮花用的繃子的外圈。數不清的花蕾立在葉瓣上,綠突突的,觸人的心。
老媽媽告訴我們扡插用的仙人掌她就養了好幾年,這盆蟹爪蘭她又養了八年,開紅色的花朵,很漂亮。說今天太陽好才敢端出來賣,天氣冷她就不出來,會凍著花兒的。言語神態,慈愛畢現。
腹有詩書氣自華,養花久了的人,舉手投足間也自帶清秀氣。這位把花兒數十年當孩子養的老媽媽,眉眼神態裏有扣人心弦的柔軟與溫和。
“我母親和您年齡相仿呢。”他望著老人說。每次見到與母親年齡相仿的老人,他都這樣說。素日裏也是堅硬男兒,隻這一句話,說多少次都溫言軟語。
我們說先去花市轉轉,回首,老媽媽坐在陽光裏,守著她的那盆花,像一幅寫意畫。
花市裏花開繁複,魚翔缸底,鳥兒亦站籠子裏自在啁啾。一路看過去,蘭花呀,香水百合呀,杜鵑山茶呀,喜歡了個遍,最後選了風信子、口紅吊蘭、花苞紅豔的蟹爪蘭,一步三回頭離開。
花市外,守著花兒的老媽媽望著滿載而歸的我們,笑微微目送。
“那盆花,我們買了吧。”關車門前他說。花市上紅格瑩瑩的蟹爪蘭,一盆二十,老媽媽這一盆,要價一百元。
相視一笑。我倆穿越車流如梭的公路,又回到老人身邊。
蹲在老人身邊,我說花型好,他讚花蕾多,我誇花枝壯實,他說花葉精神,老媽媽眉開眼笑的,看一眼我們,看一眼她養的蟹爪蘭,慈愛溢出來溢出來,仿似母親回還。利索付了款,樂滋滋抱花歸,老媽媽交代要按時給花兒曬太陽,等花盆的土幹徹底了再澆水,水多了會落葉落蕾,叮嚀一遍,又叮嚀一遍。
“您放一百個心,不會虧待您的花兒的,你養了八年,我會養十年呢,會長這麽大這麽大。”我舒展胳膊畫了個大圓圈,緊緊握了握她骨瘦如柴的手,信誓旦旦,微笑以還。
“看你們兩口子麵善才賣給你們的。”臨走,老媽媽補了這麽一句。
我捧著花兒剛坐上車,旁邊一輛車的車窗徐徐落下,探出一個開出租車的大姐的笑臉。她問我們是不是買了老媽媽的那盆花,誇老媽媽花兒養得好,又說她盯這盆花好幾天了,若不是價錢貴,早就買了。叮囑我們這花兒不喜水,回家要多曬太陽。也是愛花人哦。愛花的人,都長著一顆柔軟的心。
謝過那位大姐,抱花入懷。一路精心,像抱著自己的孩子。
家裏添了幾盆花,綠意盎然,生機無限。現在,老媽媽養了八年的那盆蟹爪蘭端坐在我家窗台上,花兒的幹,花兒的枝,花兒的節,深厚安然,清麗端莊。
(二)
花盆壁上的“雨晴春暖百花香”,墨色生香,詩意嫋嫋。
尋問詩的出處。
“雨晴春暖百花香,戲蝶遊蜂各自忙。也擬東郊踏青去,門前流水有斜陽。”是明代桑貞白的《春日即事》詩。舊時女子,留墨跡於世者寥寥無幾,細讀“春日”詩,字字皆景,句句藏情,且一反舊式女子之閨怨幽幽,有如坐春風之愜意。讚歎不已,按圖索驥,竟探查到一對夫婦偕隱唱和之美好姻緣。
桑貞白,約生活於明萬曆年間,字月姝,號月窗,嘉禾(今浙江省嘉興)人,周履靖繼室。工詩,著有《香奩詩草》二卷,錄於《明史·藝文誌》傳於世。《玉鏡陽秋》曰:“桑詩牽率,又遠山端淑卿、王鳳嫻下。”果然是個才女子!
“周履靖繼室”,對這一句,百思不得其解。況按史料記載的日期推算,周應該大桑二十四歲之多。如此才情女子,應該生於高門大戶,應該求之若渴者眾,何以下嫁如此老夫做了繼室?
再探,方知人家真真是美女配了英雄漢。號稱“梅顛道人”的周履靖,“不僅是詩人、詞人,還是我國屈指可數的大戲曲家、大畫家、大書法家,同時是美食家、園藝家、太極武學家、音樂家、金石家、大醫學家、繪畫理論家、養生家、茶道家、命相家、氣功高手、大藏書家、博物家、遊冶家等等,盤古至今,尚未見一人,能涉獵研究如此廣泛的領域。周履靖並有專著行世,其著述內容之豐富,涉及領域之廣,對後世影響之深遠,令人歎為觀止。”
周履靖不僅學問好,還浪漫,“於所居之處編茆引流,雜植梅竹,讀書其中。其妻桑氏能詩,夫婦偕隱唱和,郡縣交辟,不應。”
女中才子嫁與人中俊傑,夫唱婦隨。這樣情投意合的姻緣,亦是“雨晴春暖百花香”,是塵世裏難得的好。
才女子桑貞白怎麽也不會想到若幹年後,她的詩花會開在慈愛的回族老媽媽的花盆上吧?
緣分是塵世裏最妙不可言的東西。老媽媽養一盆蟹爪蘭養了八年,是人與花兒結了緣,我們因為喜歡花兒與回民老媽媽結了緣,而若幹年前的桑貞白,因為寫詩,又穿越時空和我結了緣。每一種緣分,都有相互體貼與擔當愛憐。每一份緣,都儲存著知情懂意,滿是紅塵旖旎。相遇是緣,相守是緣,再短暫的緣分,也值得人好好珍惜。
寫詩的桑貞白是時光給的好,養花的老媽媽是塵世裏的好。現在,我站在這盆蟹爪蘭花前,讀“雨晴春暖百花香”,被她們的美好浸染,仿似春天就在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