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戴皮手套褪核桃的青皮。核桃是前些日子回娘家時哥從大核桃樹上摘下要我帶回家的。核桃樹是父母在世時栽植的,有二十多年樹齡了,樹冠紛披,雙柯杈的核桃結得滿樹都是。
核桃的青皮最容易染黑手指,小時候,每逢核桃成熟的時節,村子裏小夥伴的手都是青黑的,大人們喊我們“黑手黨”。那時候我們弄不清楚黨派的意思,以為一群人手黑著,就是黑手黨了。青皮核桃吃多了,我們的嘴唇也被染成黑青色,黑手黑唇滴溜溜轉的黑眼睛,跟聊齋裏的妖精有一拚。
吃青皮核桃有專用的核桃小刀。核桃小刀是每家大力氣的男人把一根大鐵釘的一頭用錘子砸扁磨出刀刃,用鉗子折彎成小鐮刀的形狀,另一端沒砸扁的按上木柄做成的。用核桃小刀的刀尖扣住青皮核桃的尾部,用力一扭,核桃就會一分兩半,再用核桃刀沿殼內壁推著往前旋一圈,半個核桃瓤就剜出來了,剝掉核桃瓤的皮後吃,油黏黏的香。
村裏的男孩們挑揀了造型優美的大核桃,用錐子沿核桃柄往尖上鑽透,把核桃瓤鑽成細末倒呀吹呀弄幹淨,又在核桃壁上鑽出一個圓孔來。順著鑽好的核桃穿一根小木棍做軸,木棍軸上拴好線從核桃壁上的圓孔裏引出來。左手執核桃罐罐右手拉線,會發出如蟬叫一樣的美妙聲音來,我們把這種核桃空罐罐玩具叫“轉車子”。轉車子的線拉著軸轉動的聲音跟母親擰納鞋底的細麻繩擰車子發出來的聲音也很像。我得被哥支使著幹好多活兒才能換來一個。一扯線,“吱——”“吱——”像小老鼠叫,可好玩。有時候不小心,線頭會從罐罐核桃的壁孔裏縮進去,求哥哥把線扯出來,哥嫌煩不管,我便放開嗓子到父母跟前哭訴。小時候,哭喊是我的殺手鐧,拿它治哥哥,一治一個準。
青核桃油性大,吃多了會拉肚子,村裏人說是吃“漏油”了,以此嘲笑嘴饞不顧饑飽的我們。
我打小就胃寒,秋天更甚。吃些核桃呀蘋果呀,傍晚時分肚子就脹得跟個小鼓一樣。母親便把我抱在懷裏,用掌心揉啊揉。父親總說自己力氣大揉起來比母親管用,我就又被換到了他懷裏。父親雙手搓熱,用他那長期做農活變得異常粗糙的手,一圈一圈拿掌心在我圓鼓鼓的小肚子上畫圈,我嫌棄他手糙,會鬧,父親總把我罵哭,又想著法子把我哄笑。母親父親的手輪流替我揉肚肚,也真見效,不久就不覺得脹了,迷迷糊糊睡了好覺。
先生和我一起給瞳兒剝了一些核桃瓤存在小碗裏,念叨著兒子上高三了,書讀得挺辛苦的,讓他多吃些補補腦子。又回憶起我父母親在世時對他種種的好,念起前天晚上他夢見瞳姥爺了,說夢裏的父親身體健旺,樂嗬嗬的,眉眼笑容都清晰,當時話也說的清清楚楚。我抬眼看他,心裏油然生出暖意來。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早就成了親人,對方的父母也便真正成了至親。
兒女對父母的思念是伴隨一生的吧。一直記得電視上的一個畫麵——一位九十九歲的老人,牙齒掉光了頭頂禿了眉毛全白了,他捧著母親的遺像一遍遍看,眼睛眨巴眨巴的,相框中的母親頭發黑而亮,麵容清秀。老人一遍一遍念叨,我參軍回來後,再也沒見到母親,聲音滄桑而深情。原來,活得再老的人,也會想媽媽啊。
母親離開我二十二年,父親去世也有九個年頭了。母親在時,家裏的那棵核桃樹就已經掛果了,記得我每年秋天去外地上學前,常常是父親剜核桃母親剝核桃瓤,我或跟同學嘮嗑或讀書,他們會悄沒聲兒端進來一小碗核桃瓤來,看我吃得香甜,連皺紋裏都藏著滿足。
父親在世時不止一次對我說過,即使哪一天他不在了,他種的核桃樹還在。他說,每年你都能吃到我種的核桃呢!父親不善表達,有核桃樹年年結一樹核桃來替他疼愛我,應該是他的心裏話。
每年秋涼時,我打小落下的腹脹的毛病又會犯,總會戀念父母親的熱手掌。現在,吃著娘家的青皮核桃,和瞳爸給兒子剝核桃瓤,才幾天工夫啊,我們就又到了當初父母精心養育我們一樣疼寵自己孩子的年齡。這安暖,這愛的傳承,讓人暖意滿懷。
家裏的核桃樹越發高大繁茂了,結的核桃一年賽一年多,未及吃完,哥又會送一些來。隻是,人世間把我當寶貝疼愛的那兩個人,究竟去了哪裏呢?這樣想著,無端的,眼睛裏又起了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