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飯後,給花瓶裏的富貴竹衝洗了根係,清除了牽牛藤蔓上的枯葉,把我的寶貝花兒們一一侍奉完畢,給嫂子撥了個電話。

嫂子在電話裏喜滋滋說,今年雨水好,一棵玉米株上大多背兩個玉米娃娃,最大的有一尺長呢。又說家裏種了十畝玉米,今天剛和哥搭玉米架來著,等新玉米下來,打了玉米榛子,會讓哥帶一些給我,做玉米溜榛子吃,很香的。還說她還做了泡白菜,醃了綠韭菜,到時候一並帶給我。

關於玉米的記憶,一下子被調出來,像出操排隊的一年級學生娃娃,你擠我我推你的,一點一點把我拽回到了過去。

(二)

掰玉米是個辛苦活兒。玉米地裏濕氣重,窩在玉米地裏就出汗,渾身黏糊糊的。寸寬的長玉米葉子,硬,邊緣鋒利,一不小心就劃破人的臉。背上的背篼是用來裝玉米棒子的,背著它在玉米株間穿行,磕過來碰過去,行動很不方便。玉米棒子沉,裝九、十個背篼繩就勒人的肩膀,得背到地畔倒在架子車上,來回往返,一幹就是幾個小時。

當然,辛苦是屬於大人們的。那時候的我們,貓著身子在玉米地裏亂竄,找到細又嫩的結不了玉米的那種甜玉米稈,一腳踏倒,折斷,挎掉玉米葉子,折下中間一截來,用牙齒扯掉玉米稈小節上的硬皮,哢嚓,哢嚓,咬玉米稈穰穰當甘蔗嚼,可甜了。有時候也眼神兒不濟,嚼到涮鍋水一樣的玉米稈,就呸呸呸,唾了,輪起來扔了。運氣好的時候,還會找到幾個拳頭大的香瓜,摘下來,用袖子擦擦,吃,不好吃就破壞掉。大人們忙不過來,喊一陣罵一陣,我們就又順順溜溜跟著掰玉米,把地裏的玉米棒子排整齊,抱得滿懷,運送到地頭的架子車上去。

農村裏不養閑人,孩子也不例外。

(三)

玉米棒子要及時剝皮,否則會被捂黴了,捂黴的玉米,連豬都不好好吃。村裏人白天、晴天掰玉米,夜晚、雨天剝玉米皮是常態。

天上的星星都睡了呀,我們一家人還圍坐在一起,就著一盞油燈剝玉米皮。父母親手快,邊剝邊說話,謀劃明天的勞動,也盤算著賣了玉米後添置我和姐姐的新衣服、哥哥的新書包,激勵我們好好幹活。真是瞌睡啊,剝著剝著玉米皮,會突然打個盹兒。我們邊剝玉米皮邊積攢玉米纓子。玉米纓子一條一條的,像頭發絲一樣細,嫩得鮮活,顏色紅颼颼的,像電影裏外國女人的頭發。我和大姐二姐把積攢的玉米纓子編到自己的發辮上,結出長及腰或腳踝的毛辮子來,嫋嫋娜娜地走。哥把剝下的玉米纓子,用一溜兒玉米皮綁成一束,拴在耳朵上當胡子,故意吹胡子瞪眼惹我們笑,還弄了好些拴在木棍上扮成紅纓槍,逮空就出去和鄰居男孩們拚刺刀玩。

剝玉米皮也是個技術活,得先把玉米棒子尾部的長把給折斷,剩下的玉米皮翻起來,摘掉很多,留下幾束,再把兩個長度對等的玉米棒子挽在一起,才好掛在玉米架上。我們不小心把玉米剝得精光是常有的事。有時候明明隻留下一點點玉米皮,根本掛不住的,卻假裝沒看見繼續把兩個玉米挽在一起,直到掛架上時掉下精光玉米來。我們用這個瞞天過海之計逃過父母很多指責。

(四)

我們把手工給玉米脫粒叫麻玉米。麻玉米的時候,多半是深秋或冬天了。

端一簸箕玉米,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玉米珠在玉米芯子上排兵布陣,簡直天衣無縫。母親用做針線活的錐子在玉米棒棒上戳出三四個空行來,我們用玉米棒子或玉米塞塞(脫粒完的玉米芯子)靠在一起,揉搓,玉米粒就被麻下來了,金燦燦的,珍珠一樣,漸漸堆滿簸箕。

麻玉米久了,手會疼,我們就又搶著戳玉米,被錐子戳了手鮮血淋漓是常有的事,把母親心疼得直嚷嚷。受了傷,便名正言順被解放,可以跑出去瘋玩一會兒。

麻下的玉米粒曬了半院子,金黃金黃的,讓人覺得很富足,也極有成就感。

玉米芯子摞在院子裏風幹後,當柴火燒。火的強度略低於木柴,硬熗,熬粥正好。

(五)

我小的時候,玉米榛子是推著石磨磨出來的。

到現在我都想不通,為什麽石磨的磨眼中插幾支竹簽子磨出來的玉米粒就粗得像沙粒。母親把磨下來的玉米粒,用紗羅擱在長擀麵杖上篩,細麵就落在紗網下,玉米榛榛則被隔在紗羅裏了。玉米麵用來做攪團、漏魚魚,玉米粒用來做溜榛子。

秋天、冬天吃玉米溜榛子,滑溜,香甜可口,還暖和。

做玉米溜榛子很簡單,把玉米粒下到沸水裏煮,越爛越黏糊,如果想喝稀的,直接盛在大碗裏,就著酸辣洋芋絲、泡菜、鹹韭菜,嗞溜,嗞溜,一口菜一口玉米溜榛子,邊喝邊吃。

在玉米溜榛子裏撒一點點麵粉,攪勻,就類似於米飯了。灶火舔著鍋底,大黑鍋裏冒出一個個大泡泡,炸開,熱乎得很呢。全家人一人盛一碗。吃玉米榛榛飯是有技巧的,不會吃的,碗裏被攪得亂七八糟的。會吃的人,兩根筷子並攏,沿碗邊勻勻刮過去,筷子上麵聚的剛好一口。吃掉,又轉著碗刮,碗裏的玉米溜榛子,就成上麵小碗底大的圓柱形,頂上擱上點菜,一口菜一口榛榛。那爽口,那美勁兒,現在想起來,都讓人口舌生津呢。

(六)

那時候,玉米是全村人的主食,煮嫩玉米棒子,炒玉米顆顆,纏攪團,蒸發麵黃黃饃、金裹銀饃,喝玉米溜榛子……餐餐頓頓玉米墊底,吃的人胃裏泛酸,人們愛著玉米又愁吃玉米。

當初父輩們夢寐以求的白麵饅頭的好日子,我們早就習以為常。現在,去飯館裏聚餐,若能點著攪團,有煮玉米棒子、蒸土豆,就是難得的美餐。玉米食品早就揚眉吐氣,成了調口味的稀欠物。

這一刻,回想玉米的故事,想起親愛的父母,想起陪伴我長大的許多叔伯嬸嬸,隻覺世事溫暖,所有的滄桑均已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