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文)
吳二姐這一年過得可舒坦,自打去年除夕祭祖開了宗祠進了宗譜,吳老爺賜下個大名“寶”字,這下吳家內宅上下看著這位新出爐的寶二姑娘眼神都不一樣了,透著那麽股子親熱勁。
吳氏請了針指出眾的婦人教她女紅針線,吳二姐當麵答應得挺好,背過臉就忘個幹淨,一次二次那位婦人還教訓她,也曾到吳氏的屋子裏去抱怨,說二姑娘這樣回頭嫁出去可不會得婆家的心。
吳氏雜事多,對吳二姐又看重,覺得她見人知事不比平常丫頭,對那針指婦人的話總是左耳進右耳出,那婦人不曾在別人家遇到過這種事,那些人家隻要聽她一說這姑娘家的不肯用心學女紅針線,無不嚴責打罵,哪知這吳家屯的吳老爺家竟然如此放縱自己家的姑娘,她心中不服,覺得自己的本事讓人看輕,平常無事就嘴裏不幹不淨的跟婆子丫頭嘮叨,什麽這二姑娘嫁出去不出三年就一定會被婆家退回來!粗使的婆子們不懂事,把這當笑話講,不巧讓馮媽媽聽見,唬了一大跳!她不去管那多舌的針指婦人,隻管把那群婆子捆起來打了一頓。不出幾日這話就傳到吳二姐的耳朵裏了,馮媽媽晚了一步這幾個多話的婆子就被吳二姐捆了扔到莊子上去了,她急得跺腳,那些婆子都是坐五十望六十的人了,平日裏早就不讓她們幹活了,瞧著年紀大了點,也就是白養著她們。可那莊子上可是不養閑人的,六七十的老漢也要下地插秧,隻要還能動就要幹活,這些婆子好歹跟她有些交情,上回聽到她們在聊二姑娘的是非就知道這事要糟,比起這吳家內宅裏另兩位主子,吳二姐可是眼裏最不揉沙子的一個。
馮媽媽平常就敬著吳二姐三分,見出了這檔子事,思量再三仍然想為這幾個老姐妹求求情,她不敢去打吳二姐的主意,轉頭去見了吳氏。吳氏最近心情好,一邊盤賬一邊聽馮媽媽小心翼翼的說,她沒當一回事,回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幾個婆子罷了。咱們家又不是什麽大富人家,曆來都是不養閑人的,就是我和老爺這日日也不得閑。平日裏不過睜一眼閉一眼不去管她們,本是我們主人家寬宏,誰知竟讓這些婆子如此隨便。寶二丫頭管得好,讓她們到莊子上好好活動活動筋骨,也省得一天到晚嚼舌頭根子!”吳氏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這些亂嚼舌頭的長舌婦人,可這樣的人哪個院子都不缺,再說不過幾個下仆婦人,她又怎麽肯為這種人掃了自己姑娘的臉麵?馮媽媽見吳氏不肯讓她們回來,囁嚅著把這幾個婆子跟針指婦人的閑話撿還能入耳的學了遍,至於那二姑娘嫁出去定會讓婆家退回來的話,就是借她天大的膽子她也不敢說。
吳氏起初臉上還帶著笑,越聽臉越黑,最後聽馮媽媽說:“之前奴婢已經使人打了她們一頓,長長記性教訓,想是日後再不敢了。隻是若是將她們這樣趕出去,怕是外麵更要傳二姑娘的閑話……”
“她們敢!!”吳氏拍案而起,震得桌案上的紙筆都移了位,馮媽媽嚇白了臉,不知道哪句話吳氏聽得不順耳,立刻半矮了身軟聲喊道:“太太消消氣……”吳氏陰陰一笑,在屋裏轉了兩圈,竟像沒看到馮媽媽似的,半晌歸座,平靜喚來屋外候差的婆子,叫傳外院管事。管事來了不敢進屋,站在外廊門口對著門裏的吳氏請安,說:“太太有何吩咐?”
吳氏坐在門裏的小榻上,腳邊擱著火盆,手中拿著本賬,慢悠悠翻。三九寒天管事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半盞茶後吳氏使著小丫頭把賬冊遞給管事。
管事接過一看,這是院中仆人的花名冊,從頭到尾好多名字上都劃了圈,他心中不安也不敢問,偷瞧吳氏臉色。吳氏端起茶抿了口,說:“宅子裏的人多了些,改日喚人牙子來,將這冊子上圈了的都賣了吧。”管事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還沒來得及求情,吳氏起身回裏屋了,他一個男仆也不敢在內宅太太正房內高聲叫嚷,握著冊子哆嗦半晌,黯然離去。這吳家大宅要賣人的消息一傳出來,仆人們個個膽戰心驚,紛紛猜想自己平日裏有沒有偷懶耍滑。吳老爺晚上就知道了這件事,也拿著吳氏給管事的冊子看了看,發現都是些年老體弱的仆人,這些人平常幹活越來越少,可是卻個個都成了半個主子般驕橫,吳老爺在外麵也多少聽說了些自家老仆做的醃臢事,不過都是老臉麵,他也隻能不痛不癢的說他們兩句,吳氏這一手可算是搔到吳老爺心中的癢處了,當下也不顧管事結巴著求情,隻說了句:“內宅瑣事還拿到前院來?太太說什麽就是什麽!”當晚吳老爺回了吳氏的屋子,吳氏眼圈泛紅撿著那講吳二姐的難聽的話添油加醋說了一通,哭道:“我隻是想,若是日後我與你有個好歹,這家中隻剩下他們兄妹幾個,那些下流東西還不活吃了他們?如今是我們在,這些人就敢這樣話裏話外的糟蹋我的姑娘,若是我不在了,我那可憐苦命的女兒可怎麽活啊!!”吳氏哭得直倒噎氣,一個勁的拍胸口,吳老爺早就氣紅了眼,經過吳氏和敬泰這一場病,他已經覺得人世無常,若是他和吳氏真走到前頭,留下這幾個孩子隻怕立刻就能讓人生吞活剝。
“這群欺主的王八羔子!”吳老爺咬牙切齒,第二天就喚來了人牙子,將冊子上圈起的人按十五人一組算起,統統發賣個幹淨。吳氏坐在門裏聽著外頭的哭號,心中快活,這些老仆有好多都是從吳老太太手裏傳下來的,老太太都死了五年了,這些家夥現在還時不時的念叨著吳老太太當時管家是如何如何。這幾年她可沒少受他們的氣,不過因為是吳家老太太留下的老人,吳老爺多少念著舊情,她不好處置。趁著這次的機會正好將他們全都攆出去!吳氏頓時覺得坐在這院子中都輕快多了,她長出一口氣,盤算著再買新人進來。吳氏邊盤算著要再買多少人進來才合適,邊對馮媽媽說:“叫大姐和二姐過來,看她們的院子裏想添多少人。”馮媽媽連忙答應著,出了屋子站在空****的院子中央,周圍連個熟悉的麵孔都沒有,全都是年紀輕輕的小丫頭,心頭一酸,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淚去叫吳大姐和吳二姐。不多時,吳大姐和吳二姐相攜而來,兩姐妹差一頭,一前一後,都穿著鮮豔的紅衣裳,頭戴金釵頸掛金項圈,項圈上栓著長命百歲的金鎖,真如年畫中走出的娃娃般一身富貴氣。
馮媽媽等在門口迎二位姑娘,吳大姐親熱的喊了聲馮媽媽就進去了,她是吳氏的第一個孩子,幾乎就是馮媽媽帶大的。吳二姐跟在後麵,有樣學樣的也喊了聲馮媽媽。馮媽媽笑得像見了親閨女,親熱的不得了,側半身讓開吳二姐的禮,上前挽著她說:“二姑娘莫要跟我外道,小時候我可是抱著寶二姑娘長大的呢。二姑娘小心腳下。”馮媽媽親手掀簾子迎吳二姐進去,挽著她進了吳氏的屋子,她這般作態,滿屋子裏四五個小丫頭幾乎沒把眼珠子瞪掉,這滿院裏除了吳氏,就是吳老爺來也不曾見過馮媽媽這樣奉承。馮媽媽是瞧清楚了,自己就是伺候吳氏一輩子,也比不上她自己的閨女的一根頭發絲。吳二姐要是在吳氏跟前透出一丁點不痛快來,吳氏隻怕就能立刻辦了她。偏偏吳二姐又是個不好說話的,都說上頭的人心寬,就是偶爾得罪個一兩次,貴人事忙也未必能記在心上。可吳二姐不,她能為一兩句閑言閑語捆人,吳氏就能為了她賣了半個宅子的仆人,這樣一尊活菩薩,她怎麽敢不好好貢起來?她還想在吳家宅養老呢,這把年紀再被賣出去幹活,她有幾條命也不夠糟蹋。吳氏沒提家中賣仆人的事,可這院子裏的大事小情哪件逃得過吳大姐和吳二姐?她們管過事掌過家,雖然不知道這些老仆哪裏礙了吳氏的眼,不過也都聰明的不提半句,吳氏說要她們挑丫頭,兩個人都天真可愛的扳著指頭算要什麽樣的丫頭,什麽會廚藝會做小點心啊,會梳頭會調胭脂啊,會繡花會做衣裳啊,會養花會養小狗小貓啊,好像她們要挑的都是些通天徹地什麽都會都能幹的丫頭。
吳氏捧腹大笑,無力的點著兩個女兒的額頭說:“……要、要真有這樣的丫頭,那也是皇帝老爺用的,咱家買不來!”兩個女兒扯著吳氏的咿咿呀呀的哼嘰,把吳氏搓揉得麵團般搖啊晃啊,撒嬌撒癡。
吳氏被這兩個可愛女兒鬧得直求饒,母女三人鬧成一氣,吳老爺掀簾子進來時就看到炕上纏成一團的三母女,個個笑得身嬌體軟,鶯聲燕語一室香暖。他站在門口得意的瞧,好像看著自己屋中藏的財寶黃金。三母女瞧見吳老爺進來,個個整衣理發,擺出體麵模樣下炕行禮問安。吳老爺瞧著覺得好笑,先慈愛的瞧過兩個女兒,再看吳氏,小聲湊到她耳邊說:“我瞧你的模樣,跟咱女兒也差不多少,一樣嫩生生的臉。”邊說邊摸上她的下巴。吳氏讓他鬧了個大紅臉,趕緊把兩個女兒趕出去,回頭一瞧,吳二姐早拖著吳大姐閃人了,屋中隻剩下吳氏和吳老爺。吳老爺嘿嘿一笑,打橫抱起吳氏就壓上炕,解衣脫鞋。吳氏軟手軟腳的掙紮,臊得不行,這青天白日裏女兒剛出去,她怎能就在房裏荒唐?連忙小聲貼著吳老爺臉頰求饒道:“這、這還早呢!用過午飯、用過午飯歇晌了你再來……你、你別脫啊……”
吳老爺一腔邪火燒得雙眼赤紅,一邊笑一邊手下不停,三五下就把吳氏剝個精光,解了自家褲帶說:“行,我中午再來。”不等她再開口就壓了上去。吳氏含著唇把呻吟掩在喉中,豈料吳老爺竟更覺得趣,湊到她頸前胸口一陣**亂咬。
兩夫妻一陣荒唐後,雲收雨散。各自掩衣坐起靠在一處,吳氏仍氣喘籲籲,說道:“……這幾日我這裏事忙,你也多往幾個妹妹那裏去坐坐。”她是真覺得累了,若是閑極無事,吳老爺多來親近也好,可快到年關,她忙得恨不能一天變作二十四個時辰,吳老爺卻像著了邪般日日往她屋子裏鑽,要是放在前幾年,她夢裏也要笑醒,可是如今她兒女雙全,早就歇了爭寵的心了。
吳老爺閉目不語,隻一手攏在吳氏背後徐徐拍拂,半輩子夫妻了,他少有如此溫存的時候。吳氏貪戀這點溫情,小鳥依人般偎在吳老爺懷裏。這個男人粗蠻的很,她十五歲嫁過來時幾乎以為自己嫁了頭黑熊瞎子,時候長了倒知道這人不似看起來那般無用,是個肯幹事的好男人,雖然屋中荒唐了些,吳氏背地裏也不知流過多少淚,有時恨起來恨不能啖其肉寢其皮,也曾想過抱著牌位過也好過這樣日日熬下去。可如今再想,以前那些痛苦傷心竟如煙霧般化去再無蹤影,吳氏倚在吳老爺厚實的胸前,心中柔軟,隻願這好日子過到下輩子再下輩子,她也心甘情願。她也是真心不再嫉妒,雖然自己心中不快,可為了讓吳老爺舒服,她也願意放寬心懷接受那些女人,見吳老爺半天不搭腔,不由得奇道:“可是不喜歡那幾個了?正巧要再買人進來,不如再挑幾個好的放到你的院子裏去?”吳老爺懶洋洋睜開眼,慢吞吞笑道:“……你當我還是那十幾歲的小牛犢子?渾身使不完的勁?在你這裏弄一回我要歇三天,真是老了。”吳氏顧不上臉紅,嚇得坐直身捧著吳老爺的臉上下打量,口中驚呼道:“你身子不爽?那你還老惦記著這種事?你怎麽就……!”吳氏氣得說不出來話,翻身下炕穿鞋披衣就要去給吳老爺請大夫,說一千道一萬,她這輩子就靠著吳老爺活的,他要是有個什麽好歹,她還不得一頭碰死去?
吳老爺看到吳氏頭也顧不上梳亂七八糟的就要往屋外叫人,心中感動得一片甜蜜燙軟,又覺好笑,不肯讓她這樣出去丟人,探身將她撈回來箍在懷裏,哄道:“急什麽?難道你就盼著我不好了回頭再去找個更好的來?我沒事。”他本是調笑,卻見吳氏紅了眼圈,豆大的淚珠撲簌簌向下掉,立刻慌了手腳給她抹淚,摸著那跟十年前一臉嬌嫩的臉蛋,他長長歎了口氣,抱著吳氏說:“……苦了你了。”吳氏撲到吳老爺懷裏痛哭道:“你要是真有個好歹,我立刻碰死!誰我也不管了!”
吳老爺搖晃著她慢悠悠笑著說:“哪個要死?我還要跟你過一輩子呢!那西天再好也不去!”
吳老爺甜言蜜語哄吳氏,自打嫁過來這麽多年,也就剛新婚時的兩三個月裏他如此伏低作小,如今老夫老妻了這甜話仍是一說一大筐,吳氏讓他哄得全身軟似春泥,伏在吳老爺懷裏一副小女兒情狀。兩人在屋裏膩到午時,才穿衣起身叫人擺飯。飯後,吳老爺不讓吳氏再看賬,攬著她上炕歇晌,雖然吳老爺睡沉了呼嚕打得震天響,吳氏睜著眼睛根本睡不著也貼在他懷裏甜蜜。到了下午,吳老爺到前院去,吳氏想了想仍是吩咐人到鎮子上去請大夫過來瞧瞧吳老爺的身子,要說也是快三十的人了,這男人到了三四十就是一關,前幾日東邊村子裏賣豆腐的吳二狗就是三十四歲沒的。吳氏掐指一算,今年年關過後,吳老爺就三十了,頓時覺得心頭額角一片涼,腳下都發虛。她勉強定了定神,安慰自己吳老爺不會有事的,這個家可真是離不了他。吳老爺晚上回來就聽說了大夫的事,抱著吳氏又親熱了半夜,說:“請大夫也好,讓他給你瞧瞧,看能不能再生個兒子。”吳氏被這話嚇得呼的從被子裏坐起來,結巴道:“兒、兒子?”吳老爺枕臂歎氣道:“你再生個兒子吧,還是親生的跟你貼心。我看敬賢也是個不中用的,趁著我還有勁,再讓你生個兒子。”他看吳氏嚇得說不出來話,把她拉到懷裏抱著說:“是我不對,早幾年這樣做的話,隻怕咱的兒子早就出來了。幸好還來得及,咱家的兒子還是該你生。”
吳氏聽到這話差點掉淚,從她生下吳二姐之後,吳老爺好像認準了她生不出兒子似的,那幾年她是真艱難,日日提心吊膽,上邊還有吳家老太太在,她因害怕被趕回娘家,幾乎像個影子般躲在內宅。敬泰是她的救星,自那後她才敢挺直了腰杆說話。要是吳老爺早幾年這樣想,那該多好。
吳老爺抱著吳氏躺在被窩裏,慢悠悠的說:“再生個兒子,敬泰有個伴,你日後也有個靠,就是敬泰有個好歹也不至於咱家就絕了後。”他這話等於是把敬賢給排除了繼承吳家的男丁之外了。
吳氏聽到這話,壓在她心頭快有十年的那塊大石頭才算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