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文)
三月初,大夫診出吳氏有了身孕,整個吳家都沸騰了,吳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著人給大夫扛了整條豬腿送回去,又加了全宅的人一道肉菜。春去秋來,臘月前吳氏生下了個六斤四兩的胖小子,吳老爺在屋外聽到產婆報喜,當時就跪下衝著吳家祖墳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吳老爺三十了才得了第二個嫡子,喜得在門外擺了十天的流水席。這孩子生在年尾,跟敬泰一樣落地就長一歲。沒過百日,吳老爺就張落著要讓這個兒子入宗譜,吳氏倒是不反對,可吳老爺接下來說的話倒是讓她瞠目結舌。宗譜上排行第二的是妾生的庶子,如今正經二爺出生,吳老爺盤算著要讓那個庶子把排行第二的這個名分讓出來,把吳氏生的這個二爺排上去,至於那個庶子,順延到三子。
吳氏半靠在床頭,額頭上還綁著紅布,聽到吳老爺這樣說半晌才回神,結巴道:“……這樣,成嗎?這敬賢心裏頭能服氣?”吳老爺坐在床邊摸著下巴說:“……要不,就抹了他這個嫡子的名分吧,該是什麽還是什麽。”
吳氏不吭聲,抱著小兒子哄。吳老爺瞧著她的樣子像是不情願,說:“你是怎麽想的?”吳氏遲疑的說:“……要不,就這麽著吧。敬賢也是個好孩子,雖說沒大出息,到底也是你的血脈,他一向聽話。”她看著繈褓中粉團般的小兒子,硬起心腸說:“小的就排第三,反正都是我的兒子,我不薄哪個不就行了?”吳老爺心中歎氣,真是婦人之見!可他不肯用狠話說吳氏,隻得虎著臉說:“這是什麽話!正經的二爺在這裏,該給他的名分不給他,兒子長大了能樂意?日後他走出去還不讓人戳著後脊梁笑話!”吳氏生了小兒子,覺得這都是老天爺的福報,她有心要為小兒子積福,害怕惹得敬賢怨恨給小兒子招禍,可她又當不了吳老爺的家,左右為難。吳老爺也不跟吳氏再說,起身去安排祭祖的事了。這件事他是不會讓步的,祖宗家法都在那裏擺著,要是真讓正經嫡妻所出的次子排在庶子的後頭,日後他到了地下哪裏有臉去見祖宗?
吳老爺前腳從吳氏屋子裏走,敬賢躡手躡腳的從牆角爬起來溜出院子。自從前年吳氏和敬泰病重,吳老爺罰了他後就再也沒怎麽理他,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敬賢短短一年裏從地裏爬到天上,又從天上跌回地上,他年紀雖小也朦朧懂了點事,知道自己這上上下下不過是吳老爺和吳氏一句話的事,於是打疊起小心更是著意奉承起來。吳老爺他見不著,就日日過來給吳氏陪小心,吳氏待他親熱體貼,倒比以前更好得多,他不曉得吳氏是因為看他再難在吳老爺那裏討了好,樂得做個好人,反而覺得吳氏是真心待他。
吳氏年初有了身孕,他雖然依稀明白這對自己不是什麽好事,可縱有心使壞卻也沒有那個膽子,吳氏的院子更是守得鐵桶般嚴實,一來二去他也省了那個心。待到吳氏生下兒子,出了月子,他在屋外急得抓耳撓腮想進來露個臉趁機落個好,好不容易今天守門的婆子偷溜躲懶他找機會溜了進來,卻正撞上吳老爺在,他不敢進去於是躲在後牆角,卻沒想到聽到這麽一出。敬賢回了屋子,丫頭婆子早不管他的死活,他回到裏屋倒在炕上,悶到被子裏恨不能捂死自己。
他知道吳氏擰不過吳老爺,他也知道吳老爺這樣說就一定會這樣做,他更知道自己比不過那個剛生出來的小崽子。人的命,天注定。敬賢無力的想,這下要回到那個院子裏去了,他出來住了兩年還是要回去。這是不是就是老人說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他在那裏出生,就還是要回到那裏去,就是住進了這裏的屋子,也住不長。他趴炕上,天色漸沉,在黑沉沉的屋子裏無人知道他在,丫頭進來點燈竟嚇了一跳,埋怨道:“二爺也不應一聲,我還以為這屋裏沒人呢!”他也不理,過半晌一個婆子進來說吳老爺叫他,他爬起來擦擦淚,整整衣服出去。身後那些背過去就笑話他的婆子丫頭他也懶得理,反正過不了多久,這些人隻怕會笑得更厲害。
等吳老爺見了敬賢,嚇了一跳,不過一年沒見這孩子就長得快有他肩膀高,想起敬泰足差了他三歲,而小兒子差了他十歲了,他頭回認真覺得生下這個庶子真是招禍,若是這小子有了二心,敬泰那一輩的日子絕不會好過!吳老爺後悔啊,當初怎麽就讓豬油昧了心肝惦記著讓妾生兒子呢?明明有正室妻子在,回憶當年,吳老太太在吳氏生下兩個女兒後恨恨的罵道:“不下蛋的瘟雞!”他也就覺得吳氏晦氣,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連著幾年不肯去她的屋子,如今後悔也晚了。敬賢膽顫的站在吳老爺跟前,覺得那刺過來的目光像屋頂結的冰淩般凍人刺骨。
吳老爺打定主意,這敬賢絕不能再記在吳氏名下了,他就隻能是個庶子,就是記在宗譜中,他也隻能是庶子。他不能給敬泰埋下禍根。他候到敬賢已經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了才說:“你娘生了個二爺,你知道嗎?”在吳老爺口中,這二爺已經換人了。敬賢心頭一顫,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他不敢跟吳老爺爭辯,立刻跪下道:“兒子知道。”他已經學會怎麽跟吳老爺打交道了,就是姿態怎麽低怎麽擺,要是早幾年他能明白這一點也不會挨那麽多打。吳老爺歎了口氣說:“也不是我不疼你,早幾年千辛萬苦抬舉你,盼著你爭氣,可幾年看下來你仍是不長進,這祖宗的臉麵都快讓你丟光了!”說到這裏吳老爺還真有點生氣了。
敬賢瞧出吳老爺臉色不對,立刻頭磕得咚咚響,磕痛了自己這淚也流出來了,喊道:“兒子不爭氣,累父親操心了!”吳老爺見多了磕頭求饒的人,敬賢這個樣子打動不了他,心中早就存了疑,倒覺得他這副樣子看起來更顯陰險。心中不耐,見他磕了好一會兒還不停,喝止道:“算了,我也不指著你成才了,隻要你守規矩,一世榮華不敢說,吃一輩子安生飯還是有的。出去吧。”敬賢捧著磕暈的腦袋晃晃悠悠走出吳老爺的書房回了屋子倒在**,心中大定。隻要不被趕回那個院子他就知足了,隻要他還能住在正屋裏就行,哪怕隻是個偏院他也願意。
不管是二爺還是三爺,他隻要不再去當那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庶子就行。他已經知道嫡庶代表著什麽了,那些住在那個西邊的小院子中的妾和庶女們,到現在沒姓沒名的,就是死了連個葬的地方都沒有,隻能埋在野地荒山中。他打了個哆嗦,他不要做那沒名沒姓的人,他姓吳,他要做吳家人,哪怕是吳家最沒身份的一個也行。年關開了宗祠祭祖,吳老爺抱著新出生的小兒子跪在祖宗牌位前實心實意磕了三個響頭,心中發誓必要吳家長盛不衰。拜過祖宗後,吳老爺瞪著眼睛對著滿院子的人喊:“從今之後,隻有一個賢二爺!就是我手裏這一個!哪個敢多嘴多舌叫錯了,我就拔了他的舌頭扔去挖河溝!!”離吳家屯十幾裏外有條小春河,名字叫小春,這河可一點都不小,綿延數百裏。河道淤泥年年堆積,河床年年增高,逢每年七九之時,冰融雪化,河麵就會升高,河水就有泛濫的危險,縣太爺每年都會提前幾個月到附近的地主家征集人手去清河道挖淤泥,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物出物。這不但是個辛苦活,上了河道凍掉手腳的不在少數,日夜不停的挖開冰凍的河床清淤泥,出去一百人,能全須全尾的回來五十人都是老天保佑。附近的地主家的人隻要聽到要抽人去挖河溝,無不求神拜佛盼著千萬別抽到自己家的人。吳老爺這句話一說,院子裏的人頭都低了三寸,盯著腳下的青石地瑟瑟發抖,誰都隻有一條命。
兩年前敬賢入宗譜時因與敬泰年歲差得太多,所以吳老爺沒將他的生辰記上,清楚不了糊塗了,反正他當時上宗譜也隻是抬舉他。如今正經二爺出生,吳老爺端端正正的將他的生辰寫在上頭,雖說兩年間墨跡有差別,可看到排在一起的兩兄弟的名字,吳老爺仍是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吳氏剛出月子,身旁攏了兩個火盆裹著厚棉袍子坐在旁邊,看著吳老爺抱著小兒子進宗祠拜祖宗,心中倒不全是欣喜。她瞧了眼站在她身旁正像抽條的小樹苗般個頭蹭蹭拔高的庶子,悄悄伸出手去握了他的手將他拉到身旁,小聲對他講:“你仍是娘的兒子,娘不會薄了你半分的。”
這孩子漸大,她這心就越來越揪緊,日後這會不會就是敬泰和小兒子的一道劫?萬般味道在心頭,吳氏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這剛被奪了名字排行的男孩低了頭,像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握緊了吳氏的手,他此時才算是什麽都沒有了,若能得吳氏的看顧,他才能在這吳家大宅中活下去。吳老爺將新出爐的敬賢送回吳氏的懷中,抬眼就看到吳氏握著那男孩的手,心中明白這孩子漸大,吳氏已經越來越怕他,這一輩的孩子中,他是長子,卻偏偏不如其他弟妹,這件事處理不好,吳老爺日後歸西也睡不安穩。他牽過這個膽顫的男孩的手,走回祠堂前,按著他的頭說:“跪下磕頭。”
男孩懵懂著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後,吳老爺拉他起來,轉身對著滿院子的人說:“從今後,吳家有一個敬泰,一個敬賢,還有一個敬齊。”話音未落,他把男孩推了出去。男孩仍不知發生何事,吳老爺搭在他肩頭的手力氣加大喚回他的神智,他聽到吳老爺重重的說:“叫人!!”滿院的人齊聲喚道:“敬齊少爺!!”敬齊怔愣間淚如雨下,吳老爺拍著他的肩對他說:“敬齊,這個字是我給你的,齊之一字,要先有敬後才能有齊。你與你的兄弟姐妹都是我的骨肉血脈,沒有分別!你要記住。”
敬齊慌忙點頭,一顆心落到肚子裏。吳老爺打量著敬齊的神色,帶著他回到吳氏身旁。吳氏笑中帶淚攬過敬齊,雖然吳老爺沒說,可她聽出來了,敬泰是大爺,敬賢是二爺,敬齊隻是少爺,他沒有排行。吳老爺給了他個名字,卻將他從宗譜中抹去了!她的兒子們安全了!宗譜中沒有記名,他就不是吳家人!隻要有這一點,別說一個敬齊,就是一百個敬齊也礙不著她兒子的前程了!吳氏抱著敬齊默默掉淚,敬齊一輩子就隻當敬齊吧,她養著他,一輩子養著他,供著他吃喝,供著他娶媳婦生兒子。隻要他不來害她的兒子,她就永遠是他的娘。敬齊這輩子都沒走進宗祠一步,一輩子沒看到宗譜上的排行,一輩子不知道自己其實根本不姓吳。他永遠隻是敬齊。不是吳敬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