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吳二小姐見人都出去了也知道吳老爺是要問她今天選丫頭的事,心中翻來覆去的想著要怎麽跟吳老爺說。太淡了不行,吳老爺不信是小,要是讓吳老爺疑了她反而更糟。可是她的那些想法心事要往深裏說是三觀,往淺了說吳老爺恐怕也不明白,為難的咬著嘴唇眼神亂瞟。

吳老爺卻不像吳二小姐想的那樣盤問她,他剔過牙,下炕出屋,不一會兒又回來,手中端著個盤子,裏麵是幾隻鹵雞腿和鹵雞翅,笑嘻嘻的先拿了支肥嫩的雞腿塞進吳二小姐的嘴裏。

雖然是地主家,可這肉也不是頓頓有。吳二小姐才吃飽飯,聞見雞肉香口水又流出來了。吳老爺啃著雞翅偷笑道:“吃!吃!我藏起來的,你娘和你姐都不知道。趕緊吃!”

吳二小姐撲哧一下笑了,滿腹心事頓時扔到九霄雲外。

兩人大啖起來,吳老爺閑聊般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吳二小姐也覺得這時的氣氛夠輕鬆,半真半假的把心中想法半分半分的透給吳老爺知道。

她也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在這裏絕對是異類,如果不小心謹慎可能會惹禍上身。

可兩人功力到底有差別,吳二小姐再怎麽厲害也比不上吳老爺的閱曆,,結果一來二去就把話說了個七七八八,等她回神,抬起頭來吳老爺正聳肩笑得喘不上來氣。

“爹?”吳二小姐半邊臉上都是鹵雞汁,不解的看著吳老爺。

吳老爺這笑,三分真七分假。他要讓吳二小姐以為她的想法荒誕可笑,他不能讓她繼續朝著這個方向走下去,他要的是一個能管家掌事的人,不是一個悲天憫人的後宅婦人。

吳老爺仰天大笑,幾乎要笑出眼淚來:“哈哈哈哈哈!!”

吳二小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吳老爺拿走她手中的半隻雞翅,把她拉到懷裏給她擦幹淨手和臉,抱到懷裏剛喊了聲二丫頭,又低頭悶笑。

吳二小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傻著臉看吳老爺。

吳老爺拍著她的小腦袋說:“二丫頭啊,你、你又不念經,哪來的這些想頭?”說著又笑得收不住。

見吳二小姐仍是不解,吳老爺才慢慢跟她說:“二丫頭,這人啊,自生出來的那時候起,這命就是注定的。該有多少福,有多少災都是注定的。”

吳二小姐敷衍的點了點頭,心中自是不信,她這點能耐,吳老爺當然看出來了。

見她這樣,吳老爺扳著她的手給她講:“就說你吧,自生出來就是我吳大山的女兒。正經的嫡女,這是注定的。沒有人能抹了去。敬泰、敬賢,也是自落地就注定了是我吳大山的兒子。”吳老爺又湊近她指著屋外頭說:“你說,我怎麽不認外頭的小丫頭當女兒啊?我怎麽不認屋外頭的小子當兒子啊?”

吳二小姐被逗笑了,吳老爺笑道:“明白了吧?這人落地是什麽身份,早就注定了他的福分!你說那些丫頭、婆子、下人怨恨不怨恨?不能說沒有!”說到這裏,他就嚴肅起來了,吳二小姐也提起了心。

吳老爺笑著摸她的頭說:“你也不算想多了。這人心隔肚皮,誰知道是黑的還是紅的?人心都是不足的,有一就想二!升米恩鬥米仇!這種人多了,你爹我活了這麽大半輩子,見過的人裏麵能有一半沒有這麽多心思都是笑話!”

吳老爺緊盯著吳二小姐的眼睛說:“可要說起怕來,就是傻話了!要怕也是他們怕咱,怎麽會是咱們怕他?”

吳老爺臉上帶出一絲陰狠:“這些下賤人想的無非是銀錢二字,他們想從主人家手中摟錢,要自己過得滋潤些,就要好好的幹差!這才是正道。這樣的下人也是咱們能用的。”

“要說那起黑心的有沒有?自然是有。可他們絕對不敢明目張膽的欺主,為什麽呢?”吳老爺換了副笑模樣問吳二小姐。

吳二小姐想了想說:“……因為他們的身契在我們手中?”

吳老爺笑著拍拍她權做讚賞,又搖頭道:“不全是。你知道咱家的下仆有多少嗎?”他比出一隻手掌,翻了幾翻。

吳二小姐捂住嘴,兩百多?

吳老爺笑著湊到她耳邊說:“咱吳家裏外裏三百二十四個人,可是在縣官衙門的冊子上記的人可隻有三十二個。”

私奴?

吳二小姐的臉嚇白了,吳家竟蓄了近三百的私奴?

吳老爺見吳二小姐嚇白了臉,笑道:“這值什麽?你娘的娘家馮家莊隻怕也有三四百的人,可真正登記造冊的也是不到五十人。”

吳老爺慢悠悠給吳二小姐分解這麽多人都是怎麽來的。一個是荒年或災年遠離故土的農人,拖家帶口的逃荒逃災,離開家鄉流落四方。他們沒有地就沒辦法活下去,進了村子就要登冊記名,記個逃民的名分恐怕就要將他們遣回原籍,如果不是家鄉活不下去他們也不會逃出來,所以寧願曲身為奴也不願意到縣衙去當個自由民。

“而且自由民也不好當,自由民要交稅,按人頭課稅,除了稅還有徭役,逢到抽丁時十之**要家破人亡,所以他們有時並不願意當個自由民。”吳老爺舉起一根手指:“這是一。”

“第二種本來就是逃役過來的。不肯被抽去當兵進軍隊,或者不肯被抽丁而逃出家鄉的人也不少,他們更不願意讓人找到,寧願離鄉背井也要在我們這裏活下去。因為一旦被找到就是大刑大罪,刺配流刑都有可能。”

吳二小姐奇怪的問:“……這樣的人在吳家,咱家不會有事嗎?”

吳老爺笑道:“官家的冊子上都沒他們的名字,誰能問咱家的罪?要真到了那一步,是趕是殺是賣都行啊!”吳老爺沒說出來的是幾輩子都這麽過來了,也沒見有事,如今國泰民安,就是要打也打不到他們這裏來。

吳老爺見吳二小姐仍沒回過味來,有心要點她一兩句,於是說:“二丫頭,明白沒?這些人根本不算人。是生是死都握在咱家手裏,要打要殺都是咱家一句話的事!就是出了咱家門,他們走到外頭連個喊冤的地方都沒有,你說,他們有那個膽子怨恨嗎?他們不要命,不想活了?”

吳二小姐沒有如吳老爺想的那樣鬆了口氣,這臉倒是嚇得更白了。

吳老爺見她這樣,想了想又說:“你心善才會為他們想這麽多,可你要記得,這人都是牆頭草,保不準什麽時候就會背主。不管是多麽親近的丫頭婆子,都不能讓她們知道你所有的事,尤其是跟銀子性命有關的事!有時幾十兩銀子就能讓一個十幾年的忠仆背主忘恩!”

吳二小姐茫茫然點頭。

吳老爺有心多教她兩句,繼續說:“有時這下人的事你也要清楚。她從哪裏來?有什麽親戚在這兒?爹娘兄弟可還在?家裏有什麽事沒有?”

吳老爺握著吳二小姐冰冷的手,心中漸漸著急,難道他又看錯了?吳二小姐到底是女兒家,膽子小也應該。可要想撐起這吳家膽小是絕對不行的!

吳老爺不甘心,低頭殷切的問:“二丫頭,你懂了沒?”

吳二小姐深吸一口氣,咬牙點頭:“……懂。爹。”

吳老爺瞧她這樣,仍然不像真能明白的樣子,從此倒真把這件事上了心。他哄著吳二小姐歇下,當晚就把這件告訴了吳夫人。

吳夫人也是一怔,可轉念一想吳二小姐也不過才十幾歲的小丫頭,就是再聰明可心智見識在那裏擺著的,不由得埋怨吳老爺道:“她本就是個姑娘家!你偏把男人家的事扔給她管!能不害了她嗎?”

吳老爺狠道:“練!我就不信老天就不讓我吳大山痛快!把她的膽子練出來!人都是慢慢長的,我就要讓二丫頭長成個能幹的!”

吳二小姐自然是不知道的,可從那天起,吳夫人責罰下人時總要她在一旁看著,慢慢練她的膽量,吳大小姐也常當著她的麵訓丫頭,掌嘴打板子樣樣來。開始時二小姐看到丫頭讓人扇腫的臉慘叫哭號就忍不住想求情,而吳大小姐一改平日的溫柔似水的模樣,鐵麵判官般冷著臉盯著丫頭受罰,就是吳二小姐求情或逃走也不管,該怎麽罰還怎麽罰。

嚇過後又和風細雨的教她,讓她瞧那些聽話懂事的丫頭們過得有多好。吳大小姐特意把茶姑叫出來奉茶給她看,比起剛買進來時瘦小枯幹的柴火樣,讓吳大小姐□了二個月的茶姑臉也吃起來了,氣色也紅潤了,像是澆足了水的花,水靈靈的帶著笑,像她這個年紀應有的新鮮模樣了。雖然仍然有些膽怯,可是站在吳大小姐身後時卻一副忠心聽話的模樣。

吳夫人告訴她,這些女孩在家可能一天飽飯都沒吃過,有很多人買進來前沒有見過白麵和米,每天隻能吃一兩個野菜團子喝碗野菜稀飯,她們每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幹活,半夜了還不能睡覺,到了年紀有給兄弟換親的,有換嫁牛馬嫁妝的,有的甚至幾斤臘肉苞穀就能娶走個姑娘,也有交給人牙子帶走換錢的,因為給人牙子的有可能會淪落到那些肮髒地方,疼孩子的更多的是十裏八村的說親說出去。

吳大小姐教訓她:“讓咱家買了總好過讓她們被賣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吧?不信你問茶姑,看她是願意留在咱家,還是願意回她老子家。”

吳二小姐還沒接話,茶姑已經嚇得跪下來了,拚命磕頭哭求道:“姑娘別把我送回去!求姑娘別把我送回去!我會用心學針線的!我已經會繡帕子了!我今天就把帕子繡好讓姑娘瞧!”

吳二小姐見她這樣倒沒再嚇著,或是膽子真的練出來了?說不出是什麽原因,她故意問茶姑:“你不願意回家嗎?要是不用你家裏人贖你呢?要是再給你錢呢?”

茶姑嚇得臉煞白,撲過來抱著吳二小姐的腿聲嘶力竭的哀求:“二小姐給奴婢說說情!求二小姐給奴婢說說情!”

一個婆子上來把茶姑扯回去喝斥道:“好好說!這麽不清不楚的誰要你!!”

茶姑跪在地上渾身發抖,哭得結巴:“……奴、奴婢還有個弟弟,爹娘還要給弟弟蓋房子,還要給他娶媳婦,還想送他去學做木匠,他嫌種地累想學手藝,爹娘才賣了我。”她說到這裏又尖聲哭道:“大小姐別把奴婢送回去!他們還會賣了我的!他們還會再賣了我的!”

茶姑的哭喊差點吼破屋頂,吳大小姐眯眯眼,旁邊的婆子立刻挾起茶姑下去,外麵的丫頭把她扶走捂上嘴將哭聲掩住,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聲悶在手帕裏,吳二小姐看著茶姑出去半天沒回神。

吳大小姐等了會才把茶姑的事告訴她,早在茶姑被買進來後就讓丫頭旁敲側擊的把她家的事問出來了。

茶姑今年十五歲半,她的弟弟十一歲,村子裏有個閑漢家裏有個十三的女兒,不知道他從哪裏生出來的心思看上了茶姑,跟茶姑的爹娘說過後,把他的女兒給茶姑的弟弟當媳婦,不要聘金不給嫁妝,但要茶姑給他當續弦。茶姑的爹娘一盤算,不但不必給聘金,那女孩送過來也可以幹活,日後是死是活的她的爹也必定不會再來找,新房迎親席麵親戚應酬都可以省了,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茶姑聽說後頭都磕破了也沒說動爹娘。要不是她那個弟弟突然想去學木匠手藝不肯再種地,木匠又要切肉又要吃酒又要錢的,茶姑的爹娘也想不起來賣她,隻怕這會兒她早就躺到那個閑漢的**了。

吳二小姐聽得心裏直發寒,不怎麽願意相信,問道:“……她爹娘怎麽這麽狠心?”

吳大小姐倒不覺得這有什麽:“女兒家本就不值錢,再說茶姑家有五個女兒,茶姑是老大,下麵有四個妹妹,聽說她娘又懷了個,不知道是弄璋弄瓦。孩子一多就不心疼了。”

吳大小姐繼續給吳二小姐洗腦:“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嫁出去,像咱家這種的不缺錢,娘又是打家具又是備妝奩,生怕咱們讓人看輕了。就是那窮人家,嫁女兒時娘家最少要送幾床被子,幾大箱衣裳布料,還有新郎身上穿的衣裳。而且女兒嫁出去就不是娘家的人了,回娘家一年也難有一回,逢年過節連吃帶拿的,賠了輕的都不算。所以養兒子可掙個媳婦孫子,養女兒可是養大了也送人了。”

吳大小姐還想把家中的幾個庶姐妹的事講講讓吳二小姐長長記性,可又怕嚇過了頭反而不好,吳老爺已經打算把那幾個庶女送回族裏的老宅裏去,年紀漸大他又不想給她們出嫁妝,回頭再多幾個打秋豐的窮女婿窮親家。

她抿了口茶瞧著吳二小姐發呆,心中暗歎,這胎要是投得不好這命可是泡在黃連水裏,咬著蓮子心下飯,苦到心眼裏去了。

人牙子又帶著女孩子來吳家了,吳二小姐這回認真挑了三個看著老實能幹的丫頭,等到付錢時,其中一個丫頭居然隻要一鬥米她爹娘就肯賣!

吳大小姐趴在她耳朵邊小聲說:“不算少。現在這時節沒地方買米,她就是拿了錢到外麵也買不到。”

那個女孩似乎也知道自己這身價不怎麽好賣出去,縮手縮腳的。

吳夫人說:“是你要買丫頭,你決定吧。”

吳二小姐想了想問她:“為什麽要米呢?”

女孩小聲說:“……爹病了,大夫說要吃米粥治。”

吳二小姐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女孩讓她爹娘給騙了,沒聽說有喝米粥治病的。

這下吳二小姐猶豫了,總覺得一鬥米買個人有些不太好,有心退了她吧,可瞧瞧那個女孩子,又覺得順眼,有心多給點吧,又覺得這爹娘拿孩子隻換一鬥米,拿錢給這種父母可成冤大頭了。

她這邊為難,吳夫人看著直想笑,半刻鍾後吳二小姐還是買下了三個人,付給那女孩的爹娘一鬥米,聽人牙子說這女孩的娘就在大門外等著。

“米又不是錢,那婆娘怕咱昧了她的。”人牙子眯著眼笑。

吳二小姐聽說那女孩的娘在外麵就問她要不要再去見她娘一麵,那女孩想了想搖搖頭說:“……娘不讓我見她了,說以後都不見了。”

吳二小姐驚訝的看著那個女孩很平靜的被婆子領走,一點都沒有被父母賣了的不甘和不舍。

吳大小姐和吳夫人眼不錯珠子的盯著吳二小姐,過了一會兒,吳大小姐扯扯吳二小姐的袖子說:“哎,回神了。”

吳二小姐茫然轉頭,吳大小姐捂著嘴笑了:“可見識了?”

吳二小姐僵笑著點頭:“……見識了。”

人比草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