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十五所說,宋珩在邊關時經曆過不少凶險,有那麽一兩回他都覺得自己怕是要交代了,結果還是挺了過去。
身上這些疤痕的來源主要是刀傷、劍傷、箭傷,甚至有被狼咬出來的,更多細小的具體他也記不清了。
剛去邊關時,頭幾回受傷,他在人前不動聲色,一個人換藥時疼得直掉眼淚,卻被祖父撞見,還沒好氣罵了他一頓。打那之後,他就沒再矯情過,也早已習慣這一類的皮肉外傷。
孟大夫、閔太醫等人給他針灸過,這半月以來他也漸漸習慣了頭上被紮滿針的感覺,但,之前從未有像今日這般難熬的!
金針初初紮入時,隻有微微痛感,處於完全可以忍耐的範疇,但隨著時間推移,所到之處漸漸變得麻癢難耐,更有一股子難以用言語描述的酸脹感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地席卷過來。
那些細細的針尖仿佛化身為最毒的紅火蟻,鑽入他的每一寸皮膚,啃噬著他的骨肉,火辣辣得疼!
這種銳痛無處不在,腿腳處稍緩些,但腰背乃至頭部都格外明顯。
他痛得有點神思恍惚,甚至有種自己並不是在針灸,而是在執行某個偵察任務,必須要偽裝藏匿在個紅火蟻窩邊上的感覺。
古有關帝刮骨療毒,宋珩也曾試過被敵人淬毒的冷箭射中,軍醫為了救他直接剜肉療傷,他曾以為那就是最難熬的事了,結果鍾離曄今日就用行動告訴他,一山還有一山高!
他痛得說不出話來,隻能死命攥著點什麽撐過去,聽到那聲包含關心的“很疼麽”時,他想回一句“不疼”,卻又怕壓抑、沙啞的氣聲暴露出自己的虛弱。
偏偏鍾離曄這廝還要給他戴一堆高帽子,他就更不好吭聲了。
額前冷汗滑落。
詭異的疼痛讓他精神渙散,卻又在某些細節上高度集中。
他靜靜看著一滴汗水緩緩淌向眼窩,即將順著鼻翼滑下時,眼前突然被一團陰影罩住。
清淺香氣伴隨著柔軟的絹帕前來,輕輕抹去那一滴不安分的汗水,並在額前柔柔都按了一遍。
“疼就直說嘛,怕我瞧不起你咋的?你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喊一聲痛又有什麽所謂?難不成,能忍痛的就是頂天立地男子漢,喊個疼就成了膽小懦夫?”
程初芍不知何時繞到榻邊,一臉無奈地替他擦汗。
跳脫中隱含不悅的語氣跟這輕柔的動作好不匹配,最後還另送了頂幹淨帕子到他眼前,調侃道:“喏,要不要給你咬著?小心把舌根咬壞了,李大夫可不得閑幫你治這個。”
宋珩好氣又好笑,被她捉弄得連身上痛感都像是消退了幾分。
“我不用這個。”他緩緩吐出幾個字,努力放鬆拳頭。
十五收了淚,又換了張笑臉,也來勸:“大少夫人說的是。您要是疼得受不住就說一聲,別憋壞了身子。這兒沒有外人,小的不會告訴別人的。實在不願咬這絹帕,就咬小的吧。小的皮糙肉厚,禁得住!”
宋珩冷冷給他回了個滾字。
接下來,程初芍就一直站在那個角落裏,時而注視著鍾離曄的動作,時而彎下腰替宋珩擦汗,小聲跟他說兩句話,一副生怕打擾到前者施針的架勢。
鍾離曄總算停下,不再往宋珩身上紮針,卻開始針對某些穴位上的細針進行微調,邊調邊問宋珩感覺如何。
這樣一問一答,再加上邊上有人擦汗撫慰,宋珩頓時覺得那些“紅火蟻”戰力下滑不少。
他有問必答,描述都十分精準,對鍾離曄的判斷起到了重要協助作用。
過了足足一個半時辰,這場酷刑般的醫治才告終結。
金針全部拔出時,宋珩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身上都像是輕了好幾斤。
但,那股子從骨肉裏頭透出來的麻癢感還殘留些許,讓他整個人都酸軟不堪,要很努力才能坐直。
臨行前,鍾離曄難得多說了兩句醫囑,又道:“宋將軍身體底子好,先前的大夫手法也不算差,如無意外,堅持下去,過個三五年的多半有望恢複。”
“那就托先生吉言了。”宋珩無奈笑道。
程初芍僥幸地問:“李大夫處理好家中私事,不能再回京替外子治病麽?”
鍾離曄麵無表情道:“在下這一去,恐怕至少要一年半載後再來京了。即便宋將軍等得,在下也不敢再違師訓。多說無益,就此告辭。”
程初芍還想再攔,卻被宋珩拽了拽袖子示意,隻能眼睜睜看著鍾離曄離開。
人走遠了,十五壓低聲音問:“公子,要不要讓初一他們跟上去瞧瞧?昨天還好好的,今兒突然反悔,有些不對勁啊!”
宋珩垂著眼道:“他有心要走,誰又攔得住?難不成還拿刀逼著人治麽,你就不怕他直接把我紮成個貨真價實的殘廢?”
十五隻能訕訕出去。
程初芍隱約覺得不對,狐疑盯了他好幾眼。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宋珩扯了扯不大平整的衣襟,有氣無力道:“你猜?”
“好啊!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居然連我都瞞著!”
程初芍差點沒氣得跳起來,開始絞盡腦汁思索。
“唔,是不是程初柳又出什麽幺蛾子了?會不會跟前幾日她們上門有關?可我什麽都沒對她做啊!她來時臉色就不大好,走時也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這也不能怪到我頭上吧?”
“跟你和她都無關。”
欣賞了一小會她生動的表情,宋珩不敢再賣關子,當即如實招來。
“咳,事情是這樣的……你不是說他狡兔三窟,一直沒找到他的落腳點麽?這些日子,初一他們沒少盯他的梢,已經把他的一處小院找著了。昨日他從咱們這兒走,半路上被人請去當了回座上賓,來人還口口聲聲直呼他鍾離公子……”
思及屬下匯報上來的畫像,宋珩瞳孔微微一縮。
“什麽?請他去密談的人跟上回跑到孟大夫家的人是同一個?我知道了,他們見鍾離曄如今日日進府,就盯上了他……”
“畫像在第三排架子上,拴了黃線的那個紙卷就是。”
指點完,宋珩又道:“密談場所隱蔽,裏裏外外都有人盯梢,他們不敢太過靠近,也就對其談話內容不得而知。不過,從他今日表現來看,那人請他過去的用意也就不難猜測了……”
程初芍一心二用,一邊聽他講話,一邊攤開畫卷,神色突然一怔。
“這人怎麽有點麵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