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些事也沒有多少好笑的地方,隻是他們是中學生,做的事很傻很蠢,以後回想起來便覺得很喜劇。那時,他倆是同桌,班上隻這一對男生是同桌,其餘都是一個男生配一個女生坐一桌,說是好管,所以桌子上便刻滿了分界線,公平得像用米尺量過的。經常可以看到發生在課桌麵上的那些反侵略戰爭。隻他們的桌子上沒分界線,所以他倆都很受排擠,除了他與他,班上再沒其他朋友了。他倆便想些惡作劇來泄憤,來抗議,也來開心。他倆把血淋淋的死老鼠釘在黑板上,嚇得教語文的女老師幾天不敢來上課。他倆在幾個常欺負他們的男生板凳上塗一點萬能膠,他們上了課後,屁股便同板凳連在一起了……

他倆最開心的一件事,是把班主任陶安老師的不合格的對象搞掉了。

陶安老師是教體育的,個子很高,模樣很俊,很像那時一部叫《武鬆》的電視劇裏的那個打虎英雄武二郎。可他搞的對象卻讓人傷心極了,一個又矮又胖,滿臉平庸的小女人。每次見到她都在不停地嚼葵瓜子,啃冰糕。陶安老師卻毫無顧忌勾著這個肥母雞在校院裏東竄西竄,讓所有見到的人鳴冤叫屈。那天,砂鍋對侯一桃說,要把那個蠢氣的女人搞掉,給陶安老師換一個合格產品。他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一個主意,借用了他開出租車的表哥沙強。他果然說得不錯,沙強雖說也身材矮胖,卻是個製造笑話的工廠。他一臉喜劇的模樣,一張能把死麻雀說得飛起來的嘴,迷戀了不少傻乎乎的小母雞。他也不知用什麽法子,把那隻小母雞弄到郊外玩了整整一天,麵上帶著紅光回來,把一卷膠卷交給砂鍋,傷心地說,他們讓他損失了一天的生意。砂鍋把幾盤當時最流行的潘美辰的歌曲磁帶送給他,說你也損失不了多少,這些你一天掙的錢也買不到。沙強搶過磁帶,大聲放著“痛苦的是你,孤獨的是我……”,開車走了。

他倆洗出照片,想不到那胖母雞與沙強同拍了這麽多親熱的照片,照片上他倆般配得像是上帝特意選出來的。他倆挑出幾張,放在陶安老師的講義夾內,沒留紙條,也沒暗示。以後,再沒見到陶安老師同那個傻傻的胖母雞在一起了,隻見到他一張悲傷的臉陰雲四起。再以後,陶安老師又找了一個漂亮得讓人眼饞的小母雞,而那個胖母雞卻成了砂鍋的表嫂。

那件事便像過路雨雲一般,很快就從他們心上飄過去了。誰也沒提那件事,誰都在對方的笑紋裏看得清清楚楚。

砂鍋兩顆黑眼仁一動不動地看著侯一桃,兩根手指頭緩緩地朝他臉頰上伸來,突然加速,在他左臉頰上夾了一下,又失望地哀歎一聲,說:“你臉上叮了一隻蚊子。”

侯一桃才感覺到了臉頰上的瘙癢,伸手抓了抓,抓出了一個血包。

砂鍋忿忿不平地對侯一桃說:“你崽兒郎個搞的,人都脫形了。過去,你臉上天天都帶著二兩酒的顏色,紅光光的,現在怎麽像個白骨精?說說,是哪個把你的血吸光了?”

侯一桃不自然地笑笑,說:“沒哪個吸我的血。不過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毫不吝惜地把它花光了。”

砂鍋抓起啤酒瓶,雙眼仍然像飛蚊似的盯在侯一桃的臉上,牙齒緊咬瓶口,咕嘟咕嘟,喉頭愉快地顫動著,半瓶啤酒便倒進了肚皮。他喘口氣,臉上閃一片紅光,說:“所以,你崽兒就亂管閑事,管到這亂糟糟的碼頭上來了。”

“我倆都坐過那艘破破爛爛的渡船,都看到那船顛顛簸簸地把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拋進江裏。當你覺得人的命還不如別人捏在手裏的一張麻將牌時,你咽得下那口氣嗎?”

砂鍋望著滿臉脹紅的侯一桃,把啤酒瓶朝他身邊推了推,那意思是說讓他喝下剩下的酒,澆滅心內不斷上湧的火氣。音吧內有支薩克斯風管在幽幽地獨奏,有如從洞穴深處傳出的悲從心來的樂聲,讓人悶聲喝酒,不想說話。果然,樂聲奏完一個段落時,砂鍋就用緩慢的聲腔說:“我沒有坐過那天的渡船。到這座城市快半年了,我還從沒過個江呢!”他望著窗外夜色中的江水,以及江對岸稀稀疏疏的燈火。侯一桃卻驚得跳了起來,拳頭捏出了汗,很想在他不動聲色的冷臉上狠狠揍一下。侯一桃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手搖動著酒桌,說:“你他媽混蛋,你來湊什麽熱鬧!虧你還是學法律的,該知道做偽證是犯法的。”

砂鍋毫不在意地輕輕一笑,兩隻小眼睛在侯一桃臉上蟲似的爬著,說:“我還要你來教嗎?這不是麵對法庭,如是那樣,法律便是我的聖經。我們是對付一群痞子。我看見你真像一個什麽大俠,鋤惡扶善,打抱不平,便來助你一把,有什麽不對?”

“我不想要誰來做偽證。”侯一桃說。

砂鍋哈哈一笑,說:“真不愧是學新聞的,認真得就像頭版頭條一樣。好了,我不當證人行麽?你們去碼頭等吧,等上個一千年,人等成個化石,也不會有人站出來做證的。這年月,打抱不平的劍仙俠客都死光了,人都活得實在,誰還有閑心趟這個渾水?他們還想不想坐渡船了?”他哀歎幾聲,把酒瓶朝侯一桃推了推,輕鬆一笑,說:“喝下它,澆澆心內的火氣吧。我去作證,誰知道真偽?不過是為那個老太婆討回一點公道,要一些補償的錢,又不是上法庭打官司。”

侯一桃喝下涼爽的啤酒,心內輕鬆些了。他又擔心地說:“這樣行嗎?”砂鍋往後一躺,後腦勺靠在指頭交叉的手掌上,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行不行,闖闖看。我們不再是讀中學的樣子了,應該明白這世道就是靠闖才走過去的。管它什麽門,闖進去看看再說。”

侯一桃默不作聲,算是依了他的老朋友。他不想與那個可憐的老太婆一樣,為等證人站成個化石。

砂鍋用摩托車送他回家。外麵的風很冷,感覺到周圍變形金剛一般高聳的樓房,也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剛洗過的水泥路麵傳送帶似的急速往後退,他們便退回家了。砂鍋一路上都在給侯一桃講他玩過的幾個女人,他說侯一桃會不會下圍棋,女人捏在手中就有黑白棋子捏在手中的感覺,把她們一個個擺在棋盤上,就玩活了。玩過了,贏了輸了都無所謂。結婚是最混蛋的事,是一步進了圈套的死棋,人要活得自在,就得獨身。他在摩托車的飛駛中說得氣喘籲籲,過後,他又問:“有沒有女友?”侯一桃說:“沒有。”他不想把梅潔告訴他。砂鍋樂了,把一張名片遞給他,說:“什麽時候寂寞了,就給我來電話。我讓你見識見識這裏的女人世界。”他把侯一桃扔到家門口,又扣上頭盔,一溜煙衝進了黑夜,那高傲的尾音還在周圍旋轉,好像這城裏的女人都成了他手中的棋子,擺上棋盤他就能玩個夠。

侯一桃在暗淡的燈光下看那張名片,謔,頭銜挺大,什麽律師協會的主席。

侯一桃在街頭給梅潔打電話,線那邊是個廣東男人,用粵語給他咕咕嚕嚕說了一通什麽,他怒了,對著話筒大聲吼:“是人就別給我學狗叫!”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又通了,是梅潔的聲音,很嚴厲:“你再來騷擾,我馬上叫警察了!”哐當一聲,電話斷了。

他又陷入了一片寂靜冷漠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