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那片草地,太陽依然很大,搖動的草葉尖上仿佛飄起了團團火焰。他在樹蔭處坐下來。還好,江邊有風,帶著絲絲涼爽的水氣把樹葉搖得嘩啦嘩啦響。我等了一會兒,看見她從街對麵走了過來,穿著緊身的裙腳很短像喇叭張開很大的黑色連衣裙,人顯得更加細瘦。她到了我的對麵,把背後的書包往地上一扔,盤腿坐在草地上。
“你坐在樹蔭下來吧。那裏曬著太陽,很熱的。”他說。
她很苦地笑笑,沒動,從書包裏取出一大袋酸杏幹,問他吃不吃。他搖搖頭。她便獨自吃起來,吃得很快,一眨眼就吃了一大堆杏核。他回頭望著江心。江水很藍,幾乎與藍天一個顏色。他到浪州來這麽多日子,還沒見過這麽鮮豔好看的江水,大多時候都是渾濁的黑色,據說是沿江汙染與上遊水土流失造成的。這藍色或許與上遊幹旱少雨有關。
她見他沉默不語,便把地上的杏核攬成一堆,低聲說:“你覺得我很傻吧?”
他沒吭聲,能夠感覺出她的大眼仁在自己臉上滾動,有火燎過的燒灼感。
她說:“我從小就愛吃酸味的東西,今天,我心裏很難受,吃點它好穩定穩定情緒。”
“你媽媽怎麽了?”他問。
“她死了。三天前,她從長江大橋的橋心欄杆上跳了下去。可她不這麽看,她說自己是飛回老家去了。”她說,手裏玩弄著杏核。
“她不是在醫院嗎?”
“她在精神病院時,人很安靜。那天,我去看望她,帶去她最喜歡吃的熨鬥糕。我看著她吃了下去,對我笑笑,臉上氣色很好。她對我說,她想回家。我說爸爸去了北京黨校,屋裏沒人,很安靜。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回家的意思,隻是我提到爸爸時,她臉色變得很難看,端起茶缸,不顧茶水滾燙,拚命地灌。灌完後,喘著氣說這酒的勁頭很大。她過後走到門邊,很小心地把門插上,又把窗子關緊,把屋裏所有的窗簾全拉上,才放心地對我說,有件東西要交給我。媽媽爬進床角取出一個厚厚的本子,抖去上麵的灰塵,交給我,說裏麵的東西是專門為我寫的。我想翻開看,媽媽攔住了我。說現在別忙看,以後有的是時間。”
她從書包裏小心地取出一個很大的本子,十六開,藍色硬皮封麵,很厚,像什麽雜誌的合訂本。翻開,從頭到尾都寫滿了字。侯一桃隨便翻看了幾段,那些古怪的想象,讓他想起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不過沒那麽冷酷與血腥,充滿了一個母親對女兒的關切之情。
這本日記的確很怪,從1996年7月2日她入院那天開始,僅短短的一周,她日記卻記到了2006年8月2日。在別人,隻不過短短的七日,而這個奇怪的女人卻度過了整整十個年頭。征得日記所有者石莉的同意,侯一桃摘出幾段放在小說裏。沒其他的意思,正像他現在同石莉坐在江邊這片曬日光浴的草坪上一樣。放幾段在這平平常常的小說內,隻是眼前的那些值不得大驚小怪的風景。
1999年12月30日,晴間陰,風很大
小莉今天結婚。
她把日子定在今天,我就竭力反對。什麽日子不選,選二十世紀最後一天,不祥。
小莉選的對象也不好,雖是大學教授,但已二婚。個子那麽矮,人又黑,看他臉上刮不幹淨的胡子樁,脾氣肯定暴躁。小莉以後要受很多氣了。
我從一開始就嗅到了纏住小莉她爸的那個騷女人的味兒,鹹不鹹淡不淡的。我就提醒過小莉,要小心那壞女人在婚禮上下毒手。果然,在端給新郎的酒杯裏,我發現了異樣。我趕忙把酒潑在地上,燃起一片藍色的火苗。我指著黑心的女人說,抓住她,是她下的毒!周圍人沒動,都看著我哈哈嘲笑。我想,他們全被她狐狸精的模樣迷住了。
她又給新郎斟上酒。我想攔,已來不及了,眼睜著他把杯裏的酒灌了下肚,連笑一笑都來不及了,就直直地癱倒在地上,眼眶鼻孔耳洞湧出黑乎乎的**。
我可憐的女兒喲,結婚第一天就當上了寡婦。
2006年8月2日,刮很大的風,有枯黃的樹葉飄進窗內
我知道,今天我得走了,得離開這個很髒很臭人很擁擠的地方了。我終於要回家了。
沒人知道我的家在什麽地方,我說給別人聽,他們也不相信。所以我隻好閉嘴不說。
現在,我終於要走了。我得把要去的地方告訴女兒小莉,她以後找我好有個線索。
我去的地方是火星。別人都以為那裏沒有生命,其實生命在火星的內殼。那裏空氣清新如甜水,處處是花園樹林。那裏人與動物都用歌聲交談,都善良如菩薩。我的家就在一圍裹著薔薇花的斑竹林內。
那裏很好找,隻要跟著一條叫永生的火星河走,就能尋到它。我得走了,我已經聽見那裏的親人們對我的呼喚了……
看著日記,小莉又傷心地哭起來。她說:“那天,有人看見媽媽站在長江大橋高高的橋欄上,衣裙讓風吹得經紗似的飄。人們預感到要出事,就高喊著要去拉她。媽媽哈哈大笑兩聲,便縱身一跳,手在空中優美地舞動。有人說,媽媽的姿勢像畫上的飛天一樣……”
她哽咽著,講不下去了。
侯一桃勸慰她,他知道此時對她講任何有關生生死死的大道理,都沒有絲毫作用,就順著她媽媽的話說:“你媽媽此時或許正悠悠閑閑地走在火星內殼的林蔭道上,那條永生河就在她身旁平靜地流淌,不時有水鳥從水麵飛起,用甜甜的歌聲歡迎她的歸來。唔——,那是個美麗極了的世界,天堂一般的世界,是人世間一切幸福都無法比擬的!”
她吃驚地望著他,說:“你也相信這些?”
他一臉的深沉,說:“這世界本身就深藏著許許多多讓人無法解釋的謎,我們任何輕率的肯定或否定都是不負責的。懷疑它不如相信它,這便是人類能長期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低著頭,說:“我也相信。媽媽沒死,是回老家了。我會去找她的。”
他慌了,說:“你別有這樣的想法!”
她笑了,臉上還掛著淚水:“我還沒活夠呢!我還想看看媽媽說的那個新郎官靈不靈呢!”
侯一桃也笑了。
她的淚水又湧了出來,說:“我真的感謝你。你對的幫助太大了。”
侯一桃說:“我沒幫你什麽忙呀!”
她輕聲笑了一下,笑紋浪花似的顫過微微發紅的臉頰,說:“和你談了這麽久,我心內好受多了。你知道,那幾天我全困在鬱悶裏,我都能聽見自己朝媽媽走去的腳步聲了。”
侯一桃說:“你還有其他的朋友。你的老師,你的同學,你的爸爸和親親戚戚。你把心裏話對他們傾訴,也比對我這個陌生的男人強。”
她有些激動了,臉紅一陣又白一陣,站起來又坐下,眼內包著淚水,差點吼叫起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有許多朋友,可同他們在一起,像裹了層包裝紙似的難辨真假。他們從沒同我說過真話,我如果再同他們推心置腹,不是太天真了嗎?”她久久地盯著他的眼睛,好像要從他的眼睛內追問她提的那些奇怪的問題。
侯一桃有些不知所措了。他還記得,不久前她才為他上市長家采訪一篇假通訊,找上門來興師問罪。這一晃,他便晃成了她最信得過的人。他不知造成這質的改變的是什麽,但他能感覺出,在她眼內,她是一艘從遠方駛來的很疲倦的船,而他卻是一座立在前方不遠處的碼頭。盡管破爛不堪,但真實而穩定。
分手時,她對他說,她一定要報答他。他沒問她怎麽報答,但他知道一個小女孩子的報答不外是在他的生日或是什麽節日裏,送一個包裹著漂亮包裝紙的小禮品。
還是這撒了辣椒麵似的太陽實在,這陽光下或藍或黑的人影實在。她走了,侯一桃仍然覺得那是一場纏綿在眼前的久久不散的夢……